极品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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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艺苗的新浪博客(马勒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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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inelb
时间:
2013-1-14 14:00
标题:
田艺苗的新浪博客(马勒系列文章)
本帖最后由 shinelb 于 2013-1-14 17:22 编辑
田艺苗,青年作曲家、学者,作家。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副教授,目前担任《上海壹周》、《时代报》、《21世纪经济报道》、《北京青年周刊》的音乐专栏作家。并创立了田艺苗 “穿T恤听古典音乐” 音乐讲座系列活动,游讲于上海、浙江等地,致力于古典音乐的大众普及与推广。出版著作有《流影留声》、《时间与静默的歌:20世纪西方作曲家的孤独吟唱 》、《温柔的战曲》、《乐理、视唱练耳高考冲刺》等。
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u/1346257214
作者:
shinel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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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4 16:51
马勒:交响的世界之梦(一)
作者:田艺苗
作者按:轰轰烈烈的马勒逝世100周年,分别为《新民周刊》《上海壹周》《明日风尚》《视听前线》《时代报》《文景》等刊物撰写了关于马勒生平与音乐的专题,因文章中关于作者生平有一些重复,现把文稿集中整理成一篇万字长文,在这里分段贴出,欢迎大家批评指正。对于马勒篇幅巨大的交响曲,作为乐队爱好者我必须写个万把字才说得过去吧。
下班之后匆匆晚饭,赶去音乐厅,音乐会已经开始了。悄悄推开一角厚重的木门,隐入黑暗中。舞台上,金色强光与黑暗对峙,眼睛还来不及适应,乐手们看起来形容飘忽,但乐声已经振聋发聩。马勒第十交响曲,永恒的流亡者。今晚是上海交响乐团纪念马勒逝世100周年的专场音乐会。
穿了晚装和高跟鞋,弓腰闪过厚软的地毯,脑子里竟浮现执行任务的007。如今古典音乐成了电影和生活中的点缀品,偶尔出门听个音乐会,就很容易入戏。这样也不错,给庸碌的日子一个附庸风雅和出离现实的机会。不知道音乐如果承载了剧情和记忆,是否会在你心里留得长久一些?
序曲
100多年前,每晚7点,维也纳音乐厅的绛红色幕布准点拉开,当红的指挥家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1860年-1911年),身着三件套燕尾服,穿过乐手、鲜花、掌声,回首致意,转身三两步跨上了指挥台。瘦小身材的音乐家顿时恍若君临。
全场屏息,等待他的手势。
金色的维也纳音乐厅,闪光的莫扎特颤音飞过,特里斯坦的咏叹调如丝线旋绕至今,众神的黄昏,乐队长鸣,荣耀与丑闻,咆哮与懦弱,兴奋若狂的手势挡不住时间拖向漫漫黑夜。他在巨大的音乐中呼吸、畅游,沉醉,流连忘返。
而白天的马勒,是个精力过人的工作狂。就像他的那些讽刺漫画:右手指挥棒,左手带电,发脾气,竖头发,法令纹深陷,夹鼻眼镜快从鼻梁上跌下。在指挥台上他是上帝,在院长办公室他是魔鬼,旅行演出瓦格纳歌剧时他是权威,争夺首席指挥家职位他是策略家,维也纳艺术沙龙里他是谈笑风生的知识分子,除了他那个才华横溢的老婆让他有点头疼之外,音乐事业风生水起所向无敌,37岁就当上了维也纳歌剧院的乐队指挥兼院长。
在绿草如茵的奥地利萨尔茨卡玛古特湖区,寂静的阿特尔湖西岸,有一间简朴的小屋,白墙黑门,像守林人的躲雨亭隐没在森林尽头的一处湖岸岬角。每年暑假,马勒把自己关在那里。只有独自作曲的时候,他是个驰骋宇宙审视自我的思想者与冒险家。
19世纪末的欧洲,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影响下,经济迅猛发展。环世界的铁路网已经建成。德国在1871年宣布统一,建立德意志第二帝国。很快,美德超越了英法,跃居世界经济第一和第二。此时奥地利出现了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派,“弗洛伊德主义”,对潜意识、潜能、人格、道德、情感、性心理等等提出独到见解,深刻影响了当时的文学、艺术、音乐和教育学。此外,在马勒的生活中,还围绕着欧洲新艺术运动,象征主义文学,包豪斯建筑,印象派音乐,后期浪漫主义巨头瓦格纳,新维也纳乐派……他欢畅地游弋其中,立足传统,聆听时代,远瞻未来,一辈子奋斗不懈。
马勒说,我指挥是为了活着,而我活着是为了作曲。做指挥他活得很好,在那个年代,他的指挥家名声如雷贯耳,甚至把欧洲20世纪的最初10年变成了马勒时代,但当时没有多少人看好他的交响曲,连罗曼·罗兰也笑话他。只有他自己听见了未来的召唤,他说,我的时代终会到来。
这位风光显赫的指挥家与作曲家,生前灿烂死后辉煌,享受着上帝的双重宠幸。当然命运也向他索取身心俱创的代价。在风光与宠幸的背后,他的一生精彩亢奋,飘泊,追逐,征战,被自己的才华、梦想和神经质的意志狭裹着旋转不停、疲倦不堪。直到死神与他开起了玩笑,将他的梦想成真,也将他的预言实现,他顿时从自己的音乐世界中惊醒:1907年,马勒写了《亡儿之歌》之后,他的两个活泼幼小的女儿相继患热病夭折,不久他也被检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此时他已称霸维也纳十年,正陷入一场混乱的有预谋的人身攻击。那一刻他听见了什么?
所有的传记里都没有说。
蓦然想起马勒在交响乐中反反复复引用过的歌集,《少年魔角之歌》。小号和圆号奏起幽灵般的音响,少年在魔力召唤中疯狂旋转,痛苦而美妙。这个自以为意志和才华可以主宰命运的人,最终也觉得无力,他突然间老了。男高音高唱:“在充满恐怖的寂静中我们相信是听到了一只远方,远方的夜莺,它像大地生命最后颤抖的一个回声”。磅礴的音乐,如神奇光芒直射大地与心灵,将他照亮。
四年之后,马勒因病辞世。
作者:
shinelb
时间:
2013-1-14 16:56
马勒:交响的世界之梦(二)
第一乐章 飘泊者
交响人生,是从幼年开始的。父母总是争吵不休,小男孩逃出压抑杂乱的屋子,跑到小巷口,远远听见手摇风琴的民谣曲。音乐多欢畅,让他立刻就忘了烦闷。生活的两端,荒谬的戏剧性,在幼年的记忆里扎根。后来,有那么多人质疑他乐曲中的混乱、分裂,他不觉得需要解释,只是叫人们愈加迷惑。
之后是名震乡野的小小神童。从小就分明的音乐家道路。
24岁,写完了《青年流浪者之歌》之后,马勒第一次陷入恋爱,第一次他忘了去剧院指挥排练,在家写得昏天黑地。音乐是不可抑制的生命狂流。一个月之后,第一交响曲“泰坦”诞生了,他发现原来自己还可以做一个作曲家。
1889年,《第一交响曲》首演的时候,附加了一些标题,比如,青年时代、春日天涯,大自然、苏醒,采花,柔板,满帆,谐谑曲,人间喜剧……一派青春蓬勃,生怕人们不能全部领会。每隔五年,马勒都会重新修订他的作品,后来这些标题都被取消了。曾经爱上有夫之妇的情欲之火暗涌,后来变成了一部青春浩荡的永恒诗篇。我们听不出他爱上了哪个女人,这已不再重要。是爱情唤醒了他,年轻的生命渴望出发,胸中有大地山川奔腾。它是爱的回响也是青春的记录,“两只老虎”的小调版童谣,牧笛欢唱,那些逃课去逛维也纳森林的下午,那些忘我捧读瓦格纳的总谱、激动地胡乱歌唱“众神的黄昏”的深更半夜。它为马勒的青春留影,至今他依然是一个大地漫游者的形象,年轻的泰坦神,独立中欧大陆,天高风急,领带飘飞,满腔热望,等不及面对世界的浩瀚。
在晚年,马勒分析自己的混乱,他说,我是三重意义上的无国之人,在奥地利是波西米亚人,在德意志是奥地利人,在地球的所有民族中是犹太人。无根的飘泊感伴随了他一生,说起来有点伤感,其实马勒一辈子都挺享受这种不安定。从一个小地方温泉乐队的指挥开始,一路挺进,直到成为维也纳歌剧院的乐队指挥和院长,成为欧洲音乐界的公认领袖,之后又转身挥麾向新大陆。指挥事业也如此,他永远要求过分,每一遍演出都要求改进,排练永远不够,强音永远不够强,弱音总是不够弱。合作者抱怨,马勒总是不能恪守他说过的话,可是传记家说,马勒恪守的是变化。听命于变化,追求瞬间的完美,坚持不懈,与一切墨守成规作战,将时代、个性的印记融入古典音乐,开辟创造性的演绎,当年他留下了不少莫扎特、瓦格纳歌剧的经典演绎版本。
这种冒险家性格成就了一个天才的创作者。
第二交响曲“复活”几乎完全告别了一交的青春之歌,他转而在音乐中探讨生死的哲学命题,依旧激情勃发。如果说漫长的第三交响曲是漫漫寻觅,第四交响曲是一曲活泼的间奏,如此尝试与精进,直到第五交响曲,成为一曲成熟与转折之作。
在维也纳,马勒认识了表现主义作曲家勋伯格。后来他一直关注勋伯格,像一个前辈那样扶持他,又像一个学子那样好奇他的表现主义音乐。他对德彪西也是如此。在马勒后来的第六至第十交响曲中,可发现勋伯格式破碎旋律、德彪西式飘渺和声、瓦格纳式和声外音,所有的影响都是渗透的、融合的、谨慎的、德国式的。他集合、改编新作曲技术,叫它们纷纷溶解于自己的交响曲,直至音响之酒更醇。如同当年巴赫在复调丛林中总结巴洛克时代,马勒在交响乐的高原拓荒,他只写交响乐(还有部分艺术歌曲),虽然他指挥的通常都是歌剧。
在第八“千人”交响曲中,马勒的音乐已不再属于人间,他说,这是太阳运行的声音。他遥望银河天体,用辉煌音响俯瞰人类,赞叹宇宙奇迹。这首乐曲涵盖了8名独唱演员,171位乐手、850名合唱队员,总计1029人,如今演出起来还是个大麻烦,有时候剧院的乐池都装不下。从音响学上考虑,两个乐手同时演奏的声音只能比独奏增强0.15倍,事实上增加乐器与乐手只是阵势唬人,并不能加强兵力,不能让音响成倍扩增,这让马勒时常遭后世诟病。虽然此做法有些得不偿失,但乐器增加可使音响形态更融合而柔韧,弥漫的混沌的音响把交响乐带领至太空时代。这种手法后来在20世纪新音乐中被广泛地开发。
作者:
shinelb
时间:
2013-1-14 17:03
马勒:交响的世界之梦(三)
第二乐章 独裁者
15岁,马勒说服父亲,独自离家到维也纳音乐学院去读书,少年马勒在个人事业发展中已表现出过人的清醒与顽强。在世纪末,音乐很狂热,现实很残酷。他不梦想,只行动。
从20岁开始,马勒几乎每年都换工作,飘泊在不同的城市,飞快晋升,从莱依巴一个温泉疗养地的指挥、到奥尔米茨,很快就上任了德意志剧院。这个奥地利小商贩的儿子身上具备了成功艺术家的一切潜质:才华横溢、锲而不舍、榨取精力、追求极致,全面发扬了德国人的严谨博学与犹太人的精明。
那时候音乐学院里还没有指挥系,马勒学的是作曲和钢琴,为了混饭,他阅读总谱,无师自通。自从做了指挥之后,音乐学院的功课被全面派上了战场,他一点一滴体会着乐谱兑现于音响的壮阔而微妙的奇迹。从此迷上了指挥,他从不出门社交玩乐,全部时间用来研读总谱,对乐手严厉,对自己更严厉,要求斩钉截铁,把合唱队累得声嘶力竭,这样几个月下来人们马上看到了马勒的成绩。他一边展示才能一边寻求机遇。
马勒的传记作家Kurt Blaukopf说:“凡是他嗅到有一个空缺的乐队指挥位置的地方,他都要显示自己的存在。”马勒到底是指挥家,渐渐地,周围的人事也由着他指挥摆布了,据说他奉承大师、结交贵族和政客,谈论起竞争对手来也不是那么高尚。而且,马勒的统治从乐池延伸到舞台,他监督歌剧的布景,激发演员的戏剧张力,规划整体效果,从现在来看,他其实还是一位歌剧导演。据说他个子矮小(不足 160cm),但爆发力惊人,发起火来就从乐池一蹦上舞台,把站错位的歌手一把推搡到正确位置。
终于,马勒的雄才大略在他争夺维也纳歌剧院指挥的一场好戏中得到了全面发挥。
1897年,维也纳歌剧院的院长患病,宫廷剧院总监开始物色新的乐队指挥,并且要在短期内将他扶持为院长。当时马勒在汉堡剧院工作,那个夏季,他除了关在湖畔的作曲小屋里工作,时常骑着自行车远游,四处联络同盟,拜访师友,比如勃拉姆斯、音乐评论家汉斯利克,还有艺术家、政治家朋友。他们都以为只有自己才能帮得上马勒这个大忙呢。当然这些同盟者后来都为他的上任锦上添花。 37岁当院长,实在是不够成熟吧,可是办公厅主任们发现,这个指挥家还是个毛头小伙,上任之后歌剧院还不是在自己手里?后来马勒的院长职位一站稳,他们的白日梦通通成泡影。
马勒战绩累累,但臭骂远扬,乐手们总是背后骂他暴政、神经质、乖僻,他觉得需要解释澄清。他一面请歌剧院的办公厅主任为他的上任施加影响,一面让朋友以官方文件向主任解释,强调马勒的“天才和激情的天性,”是为了“尽可能多地做出成就,并善于让别人做出尽可能多的成就。”前工作伙伴、布达佩斯的音乐总监、有声望的政治家们也写信为他说情:“他在指导作品演出时以绝对的力量主宰着舞台、表演、表情、演员和合唱队的活动,这样,一次由他准备和由他指挥的演出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艺术上都是完美的。他的目光越过整个导演,注视到绘景、机械装置和照明。我从没见过如此和谐完整的艺术气质。我请求阁下····去询问勃拉姆斯,去询问戈特马克····”。这些朋友们都没有说谎,在指挥台上,连他的敌人也崇拜他。
马勒不但演了一出好戏,还跳了一场舞。在维也纳的第一场演出即博得了满堂喝彩。他只有一次排练机会,还是高难度的瓦格纳的《罗恩格林》,演出成功得出乎他的意料,不愧是训练有素的维也纳歌剧院乐团,他的干劲立刻就来了。之后的一场演出让他彻底赢得了维也纳的心。在他有力的序曲中,倨傲的维也纳人先冷淡观望,之后莫扎特的《魔笛》声起,人们有点坐不住了,一个艺术家的活力让轻盈的音符飘飘欲仙。最后贝多芬的《英雄》制造了高潮。这样一张一弛,直取本质。场上掌声如雷,当年的一位评论人写道,维也纳人“被迫”全体起立致意!维也纳只爱天才!在此大费笔墨地描述马勒多么的足智多谋,是为了展示他是一位多么与众不同的音乐家。马勒的综合才能让他成为一位叱咤风云的指挥家和欧洲音乐权威。维也纳十年,他到达了个人的黄金时期与权力顶峰,而他的一切成就几乎都是来自他作曲家的思考向度,来自对音乐本体的无限膜拜。他废除歌剧明星制,培养歌唱家的戏剧修养,宣布嗓音让位于戏剧,不准花腔炫技,不准抢戏耍大牌,培养了大批能够胜任瓦格纳歌剧的实力唱将;马勒不仅成就非凡,且跻身社会名流,赢得了广泛社会影响力,擅长从不同的财团、政客那里为乐团拉钱谋利益;为了音乐,马勒甚至对观众也独裁,不许中途鼓掌,不许迟到入场,这些规矩一直沿用至今。这个精明的现场爱好者,崇尚风格极化、紧贴音乐之核、激化矛盾、追求对立统一等等,以作曲思维来创造性地演绎音乐。为了风格化演绎,他取消莫扎特的装饰音,为了现场音效,他修改贝多芬交响乐的配器。这些成了他日后被维也纳全面围剿的罪证。Kurt Blaukopf总结道:“直到回顾时人们才理解到,马勒把乐队指挥提升到现代风格上的指挥的主宰者的地位,……时代还没有成熟到完成这种转变。但马勒是未来的一个同时代人。”
更为不平凡的,是他在经营事业的同时,还能让你看到他身上铮铮作响的艺术家的骨头。比如,他若是意识到自己为钱而指挥就会懊恼不已;他看不上理查斯特劳斯的俗气人品,但不妨碍他演出他的音乐;马勒很早就慧眼识得勋伯格,虽然对方对他的音乐执微词;即使德彪西无法忍受马勒冗长的乐章,中途就退场,马勒还是把他的印象派音乐带到了新大陆。所有作为都是从音乐本体出发,音乐高于一切利益。
如今这位工作大师依然令我们的惊叹,在繁忙的排练、应酬、杂物、旅行演出、敌人围攻、同伴反目之外,他竟然还有时间和精力用来作曲,而且作的都是超越一个小时的大型交响曲。当我们考察他的工作日记,会发现,除了意志、敏锐、精力旺盛,执行能力强之外,也许马勒最成功的地方就是他的个性复杂,他叫人捉摸不透,因此摆脱了身边财权人事的各种支配,赢得了思考与行动的自由,百忙之中还能享有自由作曲的空间。他心里始终明白,作曲才是他的主宰。
作者:
shinelb
时间:
2013-1-14 17:06
马勒:交响的世界之梦(四)
第三乐章 殉道者
为了当上维也纳歌剧院指挥,马勒改变信仰,信奉天主教。从马勒的音乐来看,他并非违心,他一直膜拜天主教大海般的深沉,不屑于犹太性格中的机智。
青少年时代,瓦格纳是他的神。15岁的男孩,第一次听了《汤豪瑟》,他不说自己是瓦格纳分子,而是说,我变成了瓦格纳的人了。瓦格纳让他听见了有一种称得上“伟大”的痛苦。此后他一生都在指挥排演瓦格纳的歌剧,训练歌手,指导表演,更换布景道具,改革戏剧表演,像大海寻珠一般寻找乐谱上可供捡掇的线条,甚至食谱都参照瓦格纳,做一名素食主义者。当然他和当时的作曲家们一样,苦苦挣扎于瓦格纳让人窒息的音响狂潮中,寻找自我出路,直至成为一位有保留的瓦格纳主义者,这种保留是他的奥地利式的典雅。
托马斯·曼写过一部著名的小说,《死于威尼斯》,后来被意大利导演维斯康蒂拍成了同名电影。文中主角是一个不怎么成功的作家,叫古斯塔夫·阿申巴赫,从名字到经历都影射了马勒,后来拍成电影,主角就干脆换成了音乐家。这部电影中配了两段音乐,马勒的第三和第五交响曲的片段。在漫长的慢板中,古斯塔夫思来想去:过去的失败,家庭遭受的不幸,多年来坚守的创作风格,等等。在威尼斯,当他遇见命中注定的美少年,马勒的第三交响曲出现了,神秘的第四乐章,女低音忽然唱响了尼采的诗篇——“从深层的睡梦中醒来,世界比白天所想的更加深沉,苦恼是非常的深沉,快乐比伤心更为深沉,苦恼说灭亡吧,然而所有的快乐,却企求深远的永恒。”美少年无辜地惊动了他的灵魂。剧中的古斯塔夫毕生坚守创作中的理性与秩序,直到眼前这个血肉俱在的尤物叫他完全丢了魂,叫他懂得了审美,终于获得了解脱。我相信这剧中对美的探讨是来自马勒音乐的指引,如同马勒壮阔的美让我们发现了生命的潜在力量。
叔本华说过,人们只有在审美的沉思中才能逃离意志,意即:审美是深沉的,审美是思考,审美可逃离意志。上述音乐、小说和电影都吸收了叔本华的观点。小说与电影的终点是死亡,像叔本华那样,始终在强调死。但马勒不是,他从叔本华开始,到尼采结束。他像叔本华一样倾慕大自然,花朵告诉我,动物告诉我,人类告诉我,爱情告诉我,层层递进地思省、不安、歌唱。大自然的语言最美妙动人,爱与性,一种美味,歌,鲜花、少女、熟透的果实,他热爱一切自然之物。这样的音乐,亦简单亦深刻,可审美可哲学,是表象但更接近真理。马勒不像剧中的古斯塔夫那样,在鲜美的生命面前死去,他要纵情狂欢,将生之激情挥发殆尽,最后酒神降临,音乐响彻天穹,天地陶醉于春天的大自然。
这样一首泛神论的交响曲告诉我们,马勒的信仰其实只要一个,就是音乐。
作者:
shinelb
时间:
2013-1-14 17:09
马勒:交响的世界之梦(五)
第四乐章 交响的世界之梦
写第五交响曲是在1901年,那时马勒41岁,已任维也纳歌剧院院长4年,事业蒸蒸日上。他四处飘泊,一到夏季长假,就会回到作曲小屋,在一堆香烟、咖啡、歌德、尼采和一本《少年魔角》的诗集的包围中,埋头写交响曲。
第二年,他认识了他那著名的老婆,阿尔玛。这个女子比他小20岁,维也纳名媛,她的美貌与年少博学令他一见倾心。他第一眼就爱上了她。那一年马勒工作玩命,得了肠道出血,几乎丧命,阿尔玛的到来,让他立刻有了生活下去的力气。病愈之后,他很快地写完了这一部“爱与死”的交响曲,说起来是关于艰深的哲学命题,其实这是马勒最清晰明快的乐曲之一。
从第六交响曲开始他开拓交响乐的结构,漫长的末乐章成为结构归宿和张力的源泉。音乐内在节奏加速,风云变幻,史诗般的画面掠过。他在乐曲中穿越,从进行曲到舞曲,从田园到大海,战斗的号角在命运中隐没,音乐叙述走向意识流。也许因为乐曲太漫长,音乐最终逝于消极。第七交响曲长期以来遭忽视,其实这是马勒作曲技术炉火纯青的作品之一。在第六之后,他将自己放松,聆听、吸收、实验当时的各种新音乐风格。作为指挥家,马勒的音乐实验适可而止,他不可能太激进,不考虑剧院现场的听众反响。新技术都成为表现手段,在他的语境里自我转换成了德国式的神秘主义感召。第七交响曲,一首夜的颂歌,夜的繁复、华丽、软弱与敏感,在音乐中几乎毫不费力地一应俱全,马勒在交响乐中逐步拉紧心理节奏,叫我们如梦中聆乐一般恍惚美妙,是梦,非梦,音浪耳鸣似的似远似近,故乡的琉特琴声,弦音如长风鼓荡,巨大风帆捕捉风的流离,记忆如大海流动。音乐的衔接与展开几乎暴露了他的压抑、粗暴和神经质。在乐流的晕眩中,民谣曲恍如在另一个世界奏响,在一个亮得接近透明的世界里漂浮,飞翔,做梦,继续厌倦。
第九交响曲是作曲家的槛儿,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布鲁克纳都没能跨过。马勒连接丧女、被人身攻击,此时心绪敏感,预感自己已来日无多,他的第九交响曲就像一曲欲语还休的告别。在此,马勒对德奥交响乐的发展已臻化境,交响乐结构被改头换面,结构的全面设计中贯穿室内乐型与乐队织体的流动点缀,织体的安排更流离,一种不可捉摸的成就。他的整个身心都在燃烧状态,他将第一乐章换成慢板,以末尾的慢乐章与之呼应,中间穿插了他心爱的舞曲与进行曲。传统交响乐中乐章之间的主题关联也统统不见。关于这第一乐章是以变奏来展开的奏鸣曲还是双主题变奏曲等等,这些都留给日后的音乐学者们去争论,马勒此时无所顾忌,表达欲望冲破音乐条规,在自由无我之境欢唱。有趣的是,在第二乐章的舞曲中,他将古老的连德勒舞曲和华尔兹穿插展开,效果类似音乐蒙太奇。第三乐章沿用了古老的赋格曲,但对位体现于力度与风格的较量,并出现了新兴的序列音乐和印象派的全音阶,整个像魔法师的大花园,聚集了鲜花、珍禽、古董、怪胎、偏执狂和仙女,叫人想起伯恩斯坦描述的马勒——“马勒的进行曲就像心脏病发作,而他的众赞歌可用疯狂形容,传统的四小节乐句被钢铁般勾画出来;他最传统的终止式的祝福就像是从痛苦中得到解脱的时刻。马勒是德国音乐乘以许多倍。”
现在来看,这些交响曲实在是太长了(除了第十,其余都达到60——90分钟),仿佛事无巨细,把自然的、生命的、灵魂的事统统搬进音乐,构成一个缤纷、宽广的无限世界,也构成了恍惚、迷惘、压抑甚至强迫症的叙述。其实,马勒并未达到贝多芬式的精炼及其力量。但马勒意义繁杂引人深思,他如此复杂却个性鲜明,也许值得探究的是他如何确立风格,即风格的立足点在哪里?瓦格纳式恢弘、奥地利式优雅,德奥音乐的严谨,波西米亚的奔放,个性中的理智……他采集酸甜苦辣,调配属于自己的唯一味道,他捕捉世间各色光线,然后让光线聚焦。他的伤感中有激进,超越中有世俗,不安中有温柔,欢乐中有焦虑,辉煌音响中透露纤细的伤感,葬礼进行曲也不是那么悲伤,他的乐句永远隐晦又明媚,并且继承了德奥交响曲传统中缜密而有力的核心动机,备于之后的漫长展开。
如果马勒活在当代,也许他不会写得那么长。在他之后的20世纪,完整的交响乐结构几乎消失了,大部分作曲家写的交响曲只有他的一个乐章的规模。这是一个容易厌倦的时代,音乐也在悄悄丈量它,之后新风格轮流登场。马勒所处的时代和他的综合素质成就了他:世纪末的回顾与前瞻的眼界、经验及悲壮,德国式专注(集中精力于传统交响曲),轰隆隆开来的新世纪列车,摧枯拉朽推翻旧世界的激情,热衷实验的激进年代,等等,所有这一切让他变成最后的交响乐大师,让他有意无意地成为另一座巴赫式的高峰,成为交响曲的浪漫主义终结者。当然他能否达到巴赫的历史地位,还需要漫长的时间来验证。
作者:
shinelb
时间:
2013-1-14 17:17
马勒:交响的世界之梦(终结篇)
尾声 复兴
很多朋友问,为什么马勒如今这么火?好吧,对于这么火的马勒,让那些现代主义预言、后现代混乱等等冰冷的理论分析先一边凉快去!也许马勒最大的优势是他讨了指挥家们的喜欢,煌煌十大交响曲,每个指挥家当作个人里程碑来攻克,大家联手竞争加互补,共同选举马勒为后期浪漫主义的音乐徽标。而马勒的早期音乐,那些豪迈而伤感的旋律,那些恢宏的音响,受到约翰·威廉姆斯等著名电影作曲家的顶礼膜拜,以致马勒风格已经风靡了好莱坞,响彻美国西部的大草原和大峡谷。放眼当下乐坛,马勒的未来主义宣言确实已经实现,如今的歌剧、舞剧、主流严肃音乐无不受益于马勒,延续了他的配器技法和旋律遗风。作为指挥家,剧院演出的实践者,马勒擅于把握听觉记忆的底线,他的作曲实验总是经得起公众接受度的考验。当然,其实对于大部分爱乐者来说,大家知道马勒不过是马勒这个音乐家的名字比较好记,比什么什么斯基的更容易让人记住。
马勒如今的红火叫人想起他的交响曲,《复活》。 1895年12月13日,这是马勒转型为作曲家的决定性的一天。在柏林举行的第二交响曲“复活”的演出大获成功。《复活》回应了他的第一交响曲中的那一段葬礼进行曲,全曲却未见葬礼心情,也没有过于宗教化,有悲壮的进行曲和满心欢喜的慢板,且带嘲讽——引用了少年魔角中的《安东尼向鱼儿布道》。
据说马勒的师友彪罗去世的时候,他去参加葬礼,听到管风琴旁的合唱团唱起《复活颂》,一瞬间如遭电击,几度落泪。后来他把这首始克洛普施托克的圣诗《复活颂》,放在《复活》的高潮段落。
“我这一把尘土,经过短暂的休息后复活。神召唤了你,他将给你不朽的生命,像种子一样你将被播下又开花结果。收获之神继续前进,刈割亡人,如捆禾束。”
“请相信,我的心灵,你的追求不会成为泡影。凡是你所渴望的归你所有,凡是你所爱和所奋斗的,归你所有。请相信,你的生命并非白白度过,或生存或痛苦,无不有因。凡已生者必死,凡已死者必将再生。不要再颤抖,复活就在眼前。·····”
复活就在眼前,真像一个预言。
纪念音乐会散场,我走出剧院,随人流涌向人民广场。人太多,打不到车,索性在人民广场上散步。走累了就坐在街边的消防墩上,看长街车灯川流如织,夜色光华。
说到马勒、德奥交响乐,就会很容易提到生命啊灵魂啊人类啊我的神啊这样的大道理,我不断提醒自己,一个30多岁的人,这样的激昂弄不好就会像缺心眼儿。可是浪漫主义不死,生命永远不惧热情,它早已存在梦境、眼泪、血液循环和夜风乱吹的黑发里,甚至在日常生息和爱情游戏里,被我们隐瞒成了一种精神根基。常常因一首歌、一段诗就会被撩拨得一败涂地。把马勒的十首交响曲一一听完,那是一种使命般的聆听:听见命运挣扎、理想高歌,听见无限温柔的咏叹,也听见沉重的喘息、体内激情被彻彻底底清算之后的安宁。我顿时明白,在这样理智之年碎片的时代,至少还有交响曲,至少交响曲还有冗长的权利。
马勒的曲调合着车河还在心里回响,是《大地之歌》的最末乐章,弦乐队的温柔共鸣。至今我还没弄清,《大地之歌》中选用的《瓷亭》到底是哪一首中国唐诗?至今我也仍然不明白,马勒是否真的理解中国的唐诗?写意的唐诗如何被一个欧洲人用大型管弦乐队大张旗鼓来描绘?马勒说,是这诗中的灵性打动了他。也许我们听他也一样,在他的飞流直下的音响洪流中,总是会有那一刻如彩虹般的伤感一瞬间击中了我们。这是我们爱他的理由么?
(以上马勒系列文章都摘自田艺苗新浪博客,博客里还有很多好文章,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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