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品人生

标题: 旅欧杂记 [打印本页]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3 21:54
标题: 旅欧杂记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6 11:58 编辑


     到欧洲将近四年时间了。始终谨记先辈的教导,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方面尽可能多地阅读当地的报刊书籍,了解欧洲人当前所思所想,探究欧洲人思想意识及思维习惯之由来,另一方面抓住一切机会外出旅行,走访欧洲各地名胜古迹,领略欧洲多姿多彩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寻访其历史和文化渊源。同时再多一举,聊万次天。不论是旅居期间常打交道的同事和朋友,还是旅行途中短暂结识的游客和伙伴,与他们或多或少地做些交流,都能从中获得由于种种原因不会出现在书本、媒体和旅游介绍上的信息。
头两年,自认为对欧洲越来越熟悉了。看了些文章,走了些地方,谈了些闲话,脑海中欧洲的风物人情越来越清晰,以往印象中的一些空白被填补上了,认识上一些偏差得到了纠正。欧洲变得更加可爱,更加亲切,更加迷人了。但到了后两年,欧洲却变得越来越陌生。欧洲总体上是富足的、安全的、宜居的、理性的,人们心平气和,悠哉游哉,但欧洲也存在着危机、矛盾和斗争,欧洲人也常有蛮不讲理、趾高气扬、愤世嫉俗、无可奈何的时候。好也罢,坏也罢,这都只是些表象,那些幕后的活报剧,那些不可言喻但行之有效的博弈规则,那些支撑并指引着实际行动的概念和理论,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是如此的复杂、深沉、模糊。掀开最外面的一层大幕,却发现里面还有层层帏帐,遮蔽着奔忙穿梭、手舞足蹈的众多角色。近年的金融、债务和经济危机欧洲人失去了几分沉着和优雅,增添了些许焦灼和躁动。在翻滚涌动的时代波涛中,更加看不清欧洲的真面目了。
可为什么一定要了解欧洲、看清欧洲呢?还不是因为欧洲与中国剪不断、理还乱的纪葛与关联。欧洲是中国近代沉浮的初始推手,欧洲是中国现代建设的追仿目标,欧洲是中国社会蜕变的外部助力,欧洲是中国制度演进的参照坐标。欧洲在中国崛起进程中既是伙伴又是对手,欧洲对中国的未来而言既是机遇又是挑战。
人类的历史长河埋葬了很多古老的文明,苏美尔人、亚述人、古埃及人、匈奴人、玛雅人、阿兹特克人,凡此种种,有的已完全湮没在历史烟尘之中,有的虽然血统和种族延续到今天,却已完全丧失了民族的完整性,有的虽然民族还算完整,但自身的文明特征已消磨殆尽。自十五世纪人类拥有跨文明交流的能力以来,欧洲人从欧亚大陆西端启步,几百年间不停歇地向全球各大洲探索远征,凭借着我们认为文明和不文明的手段,将自身的理念、制度、文化和生活方式传播或强加给其他文明。所以说,在近现代世界发展进程中,只有欧洲文明基本保全了自身的主流特性,其自觉吸收融合其他文明、自主嬗变演化的程度远远高于其他文明被强制接受欧洲文明改造的程度。
有人说,欧洲人在创造,其他人在仿效。不少人听到此番言论,就会很不高兴,认为这么说是放弃民族自尊,屈服外来压力。但放眼当今世界,不论是北美、澳洲这些转移继承欧洲文明衣钵的地方,还是亚洲、非洲、南美洲这些被迫吸收移植欧洲体制的地方,还是像阿拉伯世界这样始终努力抗拒欧洲基督教文化影响的地方,大都无可逃避地被笼罩在欧洲文明的影子里。且说民族国家的概念、工业化的生产方式、民主法制的政治原则、理性分析的思想论方法论,哪一样不是源自欧洲?再看世界各国的衣食住行、人际关系、行为方式、生活风尚,哪一样不是追随欧洲?不是从远离欧洲的状态走向近似欧洲的状态?当下中国人的穿着、住房、交通,朝九晚五的工作制度,吃喝玩乐的生活乐趣,还不都是百多年来借取欧洲模式的产物?还有多少唐宋元明的遗存?中餐也要西吃,国乐也要欧制,发财要靠资本,当官要够选票,个性要更独立,权责要再分明,今天还有哪些东西承自流变千载的华夏道统、儒学理教?了解欧洲,看清欧洲,实际上就是了解自己,看清自己,想明白我们自何处来,搞清楚我们向何处去,我们为何如此从历史中走来,我们当如何向未来走去。
欧洲太大,太复杂,作为短短四年的过客,又没有足够的知识、修养、机缘、交往和思辩,将欧洲看清、弄懂十之一二已是无望。昼夜之间,旅途之中,每每突发异想,以为有所心得,又慵于查考求证,怠于笔记拾存,以致思绪感发一若浪迹浮生,总在云游野放。然而在欧洲春秋盘桓,还是有些话要讲。勉力笔耕,东拉西扯,天南地北,拼凑些自觉有趣的见闻,聊集一册“旅欧杂记”,亦无力续以广拓深耕。所谓旅欧,既有旅行见闻,也有旅居感受。所谓杂记,可免文体之争,宜避主题之辩。既是满篇闲话,就不必苛求什么思想和见解,倒落得轻松。抚文回读,万分惭愧,旅游者必嫌资料之匮乏,赏文者必嫌词句之粗陋,寻艺者必嫌叙论之浅淡,社评者必嫌谏议之轻草,学问者必嫌训考之疏虞。以欧洲之广博沉达,终竟以此衰章为念。然匹夫亦有匹夫之志,小人亦有小人之德,草根亦有草根之乐,既使污简腐椟,殆思谬辞,旦有一君偶拾,居茅厕而得文读之乐,亦逞小作愉人之快矣。呵呵。

二零一二年二月一日

(*文章摘自拙作《旅欧杂记》,文中插图暂未上传,有些小标题实为插图说明,特此致歉)



一、新天鹅堡  NEUSCHWANSTEIN

秋天的巴伐利亚山区峰峦叠嶂,树色斑斓,湖泽深幽,处处尽堪画图。从菲森向新天鹅堡行进,经过一大片平坦的田野,远远地就能望见,遥遥的山峰下“德国第一城堡”那洁白俏丽的身形。背后的阿尔卑斯山余脉,虽不崔巍,却仍壮阔。相形之下,古堡倒真似依傍在绿翳中一只静默闲憩的天鹅。画片上的新天鹅堡多是耸立在山岩之顶,俯视苍茫原野,颇有君临天下的气势,这是因为拍摄者更喜爱从山上取景的缘故。真正从山外一步步走近,只觉得古堡不过是秋山野景中一抹小小的人工印迹,婉约多于雄奇,秀丽胜于宏伟。然而这一小抹点睛之笔,却使眼前那一片葳蕤景象顿生无限神韵。中国人向有借托造化之势映衬人工精奇的心法,在苍茫自然中加缀少许人力,看到新天鹅堡同周边山林的对应谐调,当有不少赞许。

从玛丽桥回望新天鹅堡
走到古堡面前,倒真为其庞大的规制所摄服。想到1869年巴伐利亚人启动造筑工程时,运送物料,吊装栋梁,必是费了许多功夫和心思。穿行堡中各个大厅,更发现这城堡的妙处真是举不胜举,其修建者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传奇更是引人入胜。
  
即位前(左)与退位前(右)的路德维希二世(1845-1886)
迷上了作曲家瓦格纳的这位“疯王(MAD KING)”在他执政后期倾注心力财力修建这一化外奇观,完工部分的厅堂四壁绘制了大量瓦格纳歌剧的场景,其中一个重要主题是德意志中世纪流传下来关于天鹅骑士的神话故事。天鹅既是当时巴伐利亚王室的图符之一,更是神圣骑士的化身和纯洁灵魂的标志。瓦格纳将“天鹅骑士”罗恩格林及其父“圣杯骑士”帕西法尔等传说贯通相连,创造了一系列融文学、音乐、戏剧等艺术形式于一体的歌剧作品,在当时殊为独创。这些“集艺术大成”的鸿篇巨制使这位十八岁即位的青年巴伐利亚国王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现实中的路德维希二世是一个有名无权的立宪君主,1871年德国统一后更沦落为普鲁士一系德意志皇室的“侄儿王”。偏偏这位弱势国王相信自己有责任在世间建立一个忠实于基督教义的“理想王国”,自己应该成为像帕西法尔一样承担大任的“智慧的纯洁的愚人”。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如此之大,使得路德维希变得愈来愈怪张诡异,毫无自持地动用可以支配的一切资源,赞助艺术,修葺建筑,全力打造他心驰神往的虚幻世界。
  
壁画上的“帕西法尔”(左)和“罗恩格林”(右)场景
城堡中最有趣的是路德维希的卧室、书房和祈祷室,其间遍布与古代传说有关的绘画、雕塑和装饰,从各房间不同朝向的窗户还能分别望见恢宏的阿尔卑斯山峰,清平的山间湖泊和广袤的草场耕田。据说这位自30岁起即开始昼伏夜出的国王,在他42岁被逼退位、神秘地葬身湖底前的最后两年,隐遁在这座童话堡垒中,当夜深人静、万物沉寂之时,手捧瓦格纳的歌剧乐谱在房间内盘桓踱步,耳畔回响着雄浑幽沉的音乐旋律,身心沉浸在云波诡谲的剧情当中,遥望窗外星月之下的幽邃的峰峦与原野,任思绪从神祗的世界到子民的生计中游走,想象着自己化身为志向远大、德行崇高的万能骑士,以忠诚、怜悯、勇敢、正义、慷慨、热情等完美无瑕的骑士精神支撑起基督在今世的王国。门外那些轮值守夜、鼾盹不歇的仆役离他一箭之遥,巴国首都慕尼黑那些虚与委蛇、伺机篡逆的权贵离他百里之遥,今天在城堡中那些张目四顾、留恋徘徊的游客离他百年之遥,终有几人能够欣赏、体味、甚或分享路德维希那超然的状态,那悲喜的心境,那孤绝的精神!

国王卧室中盥洗盆的笼头也是天鹅形状
走到山后著名的玛丽桥回望新天鹅堡,才想到这城堡标志着一个自然、人工、历史、哲学、艺术、科学等多条轨迹的绝妙相交点。如果不是日耳曼文明千余年的兴替成长,使得德意志民族积淀出既深沉厚重、又昂扬奋勇的文化根基;如果不是阿尔卑斯山以北诸侯体系的延袭融通,使得巴伐利亚王室仍能够依靠名望和权势汇聚大量的财力;如果不是欧洲君主制在十九世纪走向衰微,使得路德维希无法将个人雄心投注入攻城略地和国是经营;如果不是人文精神从文艺复兴向浪漫主义狂飚突进,使得艺术形式的能量与表现力达到如此充盈的程度;如果不是工业革命与技术进步大幅提高工程水平,使得建筑新理念能够在短时间内、以低成本付诸实现:缺了上面任何一样,这新天鹅堡便无从谈起。而在这诸多轨迹相交之处,天设地造般出现了路德维希二世,将四处星星点点的火花引联到一处,集束成一柄瑰丽灿烂、惊艳人世的火炬,矗立在这孤秀险绝的山间谷畔。怎的一切机缘巧合,偏偏落在这样一个怪僻、桀傲的末世君王身上?历史究竟是谁创造的?人类的丰碑由何人书写?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3 21:56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5 08:22 编辑

二、再访新天鹅堡

时隔两年有余,风云际会,机缘巧合,竟然又一次站在新天鹅堡面前。
前次是华丽的金秋,天高气清,四野葱茏,层林尽染,古堡傲立于一派辉煌灼矅之中。今次是肃杀的暮冬,天寒地冻,云深雾沉,白原雪峰,古堡掩身在一片苍茫萧索以里。
前次适逢德国国庆,午间赶到山脚下,游人如织,百头蚁涌,因为不准开车上山,随着哄哄人流攀爬半个多小时才到城堡大门,一派著名旅游景点的典型气象。今次恰在旅游最淡季,大半夜放胆驱车上山,未遇任何阻拦,径直开到城堡脚下,又循山间小道绕行至后山最宜观景的玛丽桥,途中竟没有碰到一个外人。穿过漆黑一片、万籁俱寂的林间路,浑浑然恍若绝尘弃世。
前次在堡中逡巡,从城堡主人路德维希二世的书斋和寝室窗间,遥望晴日蓝空下巴伐利亚农田之丰美、湖沼之清碧、山林之茂盛,转而又见冰云倏至,一下子将城堡背后的阿尔卑斯山峰顶染白,不禁与众人一同惊呼赞叹。今次从玛丽桥上俯瞰子夜时分现身在浮光虚映中的堡身塔影,周遭一片沉沉死寂中依稀回响着脚下百米处山涧溪流的淙涌,冰冷渺濛的霰雾之外时隐时见乩松间、羽云后一轮近望的朗月。在半是惊艳、半是惶恐中,与同行的旅伴朝向山谷放声狼啸,面对古堡大呼“LUDWIG,LUDWIG”,仿佛那位一百五十年前的国王又将令人驾起雪橇,启程夜行,来到他时常驻足的玛丽桥上,凝望他魂牵梦绕的天鹅城堡。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月夜)
前次是初到欧洲常驻,凭着在国内点滴积累下来对欧洲历史、文化和艺术支离破碎的了解,悉心探掘这所谓“欧洲第一城堡”的精妙奇绝,也确为其秀丽的身形、华美的装饰、传奇的背景所倾倒。当时看到堡内壁画和挂毯上那些取自歌剧《汤豪瑟》和《罗恩格林》的场景,得知城堡主人无限痴迷于瓦格纳的神话乐剧和德意志的骑士精神,心中感受到强烈的震撼。今次再度拜访城堡,由于两年间耳濡目染地接触到更多欧洲的人和事,对欧洲多多少少有了些更深的认知和体会,也认识到以欧洲之深邃与卓越,毕生探索亦难以穷尽,因此就不再有当年初次相遇时那股子激动劲儿,但再度相逢所引发的思绪却也久久不能停息。
两年间,走访了欧洲各地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老城古堡,包括在历史悠久的瓦尔特堡歌手大厅里追寻路德维希二世当年获取修筑新天鹅堡的灵感源泉;
聆听了音乐厅、歌剧院中瓦格纳创造的亘古喧嚣和旷世幽冥,当听到瓦尔哈拉神殿在鼔号齐鸣中轰然坍毁,弦乐部却有如神启般重现齐格弗里德和布伦希尔德柔美的爱情动机时,才知道为什么当年路德维希能够手捧乐谱,浮想联翩,夤夜神游;
游历了寄寓着大量日耳曼远古志怪和德意志民间传说的莱茵河谷,在水妖洛丽莱美丽的雕像下赤足感受清凉水流的诱惑,咀嚼这块丰腴膏地给予代代生民的爱恨情仇;
登上了居于欧洲人文和历史地理中心的阿尔卑斯群山,在少女峰顶和阿莱奇冰川下感悟欧洲人对自然的观照和投射,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和征服;
拜望了南北西东多处宗教圣地和风格迥异的会堂院窟,在或浩大、或空灵、或隐秘、或升腾的空间里,回望往昔各个时代欧洲人信仰的变迁和碰撞。
更难得的是,有机会在公务中同欧洲政商学界各路人马交流交锋,也有机会到欧方朋友家做客,领略当地文人雅士的智慧、知识与风情,还有机会在餐馆里同临桌食客攀谈,或同出租车司机、修理工、服务员聊上几句,匆匆一窥他们的境遇和心态。在经意与不经意间把摸几分当代欧洲人的思维与情感,看到历史和文化传统是如何凿凿实实地在他们身上、在他们心中留下难以磨蚀的印迹。
因为有了这两年,今次再度走进路德维希那复古中世纪哥特风格的起居室时,四周繁卷崎丽的家私器皿不再能引发好奇和惊叹,倒是音频解说器中响起的《帕西法尔》序曲悠然催生心中无限的感慨,但与两年前的那一番感叹却有着诸多不同。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云涛)
新天鹅堡给人的第一个感叹,是它与自然环境的完美融合。即便没有新天鹅堡,施万高地区阿尔卑斯山余脉的秀美风光已足以令人陶醉。山谷中、原野上,横纵铺陈的河溪湖沼平添造化钟灵,四季里、朝夕间,不时变幻的树色林荫堪受无尽玩味。披雪的峰峦托架起一幅舞台背景大幕,辽阔的平原容得下千里迢迢赶来的各方看客。难怪奥格斯堡大主教早早就在菲森镇上营造夏宫,也难怪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二世在山际湖畔修建了老天鹅堡,为他的儿子路德维希奏响了人间喜剧的序曲。

被缩短的罗曼风格石柱和被精致化的柱头
新天鹅堡再予人深刻感触的,便是它的建筑。今天一说起城堡二字,最先浮现在人们脑海中的可能是迪斯尼电影片头睡美人城堡的形象,而这睡美人城堡和其他几座上世纪修建的实体城堡,以及许多电影、动漫、美术作品中的虚拟城堡,都是以新天鹅堡为原型或蓝本。
新天鹅堡建筑之独特魅力,一在其高。集束式的设计使新天鹅堡的高宽比远远超过先辈和同辈,而哥特式的尖塔和坡顶、塔身高处向外突出的围栏装饰、座基于凸岩之巅等又使其高度获得视觉上的夸张,因此看上去显得格外挺拔尖耸,具有一股子登云攀霄、傲然超凡的气势。
二在其白。修筑外墙的石料是当地开凿的石灰岩,灰中泛白,冷中带暖,色泽沉敛而悦目。城堡周身上下既不涂饰,亦无点缀,浑然一体,丽质天成,在苍葱密林和青墨巉岩的映衬下格外地醒目、俊俏、优雅,尽显自然、纯真、飘逸的个性,倒真是贴合其“天鹅”的绰号。
三在其憨。建造新天鹅堡的目的在享乐而不在防卫,因此它不像那些17世纪前修筑的堡垒,雉堞兀立,面露凶象。虽然大量采用罗曼式建筑元素,却没有照搬10世纪罗曼风格兴盛期的尺寸和比例,开间疏朗得多,窗牗宽阔得多,线条温和得多。罗曼风格招牌式的石立柱随处可见,却大多被压缩得短粗墩实。日耳曼特色的石柱头依然雕镂繁复,但图案和纹样变得服贴柔顺。拜占庭风格的穹顶,火焰哥特式的墙围,中古式样的彩绘玻璃,经过稍许调整变动,在折衷主义的润饰下相互融合。远观其外,近察其内,这城堡都摆出一副和善宜人、敦厚亲切的面目,颇有几分质拙朴实、率直顽皮的味道,洋溢着浓浓的天真童趣。无怪乎它会被人们称为“童话城堡”。

路德维希二世(左)相信他能够成为当代圣杯骑士
新天鹅堡更引人感发的是它的历史。“疯王”路德维希二世修建新天鹅堡的起意、过程及其终局本身就是一个历史的传奇。放下这段传奇不说,这城堡还展现了欧洲历史在19世纪后半叶的浩浩流进,也凝结了那个不可复归时代文化英杰的汤汤狂想。
说说政治。就在欧洲列强剑拔弩张、普法战争如火如荼的时候,偏安一隅的巴伐利亚小朝廷竟然能够冒着大笔的财政亏空,耗费巨资满足国君的奇思异想,旧制度的腐朽内蚀可见一斑。资产阶级的兴盛,无产阶级的觉醒,1848席卷全欧的革命应当早已敲响了王权衰落的丧钟,吹响了民权兴起的号角。但巴伐利亚这类末路诸侯的衰败竟然催生了更为强权的德意志新帝国,而欧陆帝国之间的竞争最终导致两场世界大战、数千万人丧生,彼时又何谈争取、实现和维护民权。历史从不是线性发展的,总是在跌跌撞撞中曲折向前。
说说信仰。16世纪后,新教与天主教在血雨腥风中打斗了几个世纪,最终达成所谓宗教宽容,推动了欧洲社会的世俗化和基督教信仰的进一步多元化。人们不再苛求教理的正统性和仪轨的唯一性。三百多年后,甚至充满泛神论色彩的日耳曼神话经过一番改造与适应,也能够登堂入室,成为秉承基督教义、弘扬救世精神的载体,堂而皇之地挂满一心在现世建立理想王国的路德维希二世的厅室四壁。历史从不给敌对双方完胜或完败,而是在蜕变衍化中拓展出无限的可能性,交给人们始未料及的答案。
说说艺术。不提新天鹅堡汇聚着千余年欧洲各个时代的建筑风格,就说说在这城堡中充溢、涌动、释放着的艺术气氛,那融文学、诗歌、绘画、雕塑、音乐、戏剧于一身的艺术集合,那灿烂、昭明、葳蕤的艺术生机。经过几个世纪的沉淀和淘濯,在巴洛克风格、古典主义先后谢幕后,欧洲大陆正上演着浪漫主义退场前最后的盛景,现实主义方兴未艾,现代主义端倪初现。那是一个诗人的时代,一个纵情的时代,一个幻想的时代,人的情感和反应在文字、色彩、线条和声音中超越常规地被放大或压缩。异端与领袖混淆,孤独和卓绝相伴,狂喜与沉郁同行,却都能赢得众人的敬仰与喝彩。所以那时才会有瓦格纳,才会有路德维希对瓦格纳的痴迷和督信。历史总是奇迹般往复循环,随着浪漫主义洪波渐息,工业文明奋勇挺进,中世纪的党同伐异却在随后的半个世纪里轮回再现。
说说科学,说说理性,说说财富……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晨曦)
新天鹅堡还寄托着多少人的精神期冀啊。
多少人羡慕王侯贵族的权力和财富,懊恼自己未能托生帝王之家,在从来都不平等的人类社会里幸运地站在拥有特权的一端,无需辛勤劳作就能锦衣玉食,随时随地享受众人羡慕和敬畏。
多少人向往城堡王子的浪漫与逍遥,痛恨自己陷身于凡俗乏味、循规蹈矩的现实生活,受到各种法度律条和人情世故的羁绊,无法在一个像新天鹅堡这样既离群索居、遁世侠隐又风月无边、花马金裘的环境下,毫无顾忌地放纵身心,追求梦想。
多少人仰慕路德维希的高尚与超脱,贬斥自己在坚定与虚无之间无尽地徘徊,不肯锚定生命和心灵的依托,无法借助诸如圣杯骑士、天鹅骑士之类的古老传说,完成个人灵魂同神所代表的永恒存在的结合,将独立意志融入终极真理,找到精神和灵魂的归宿。
新天鹅堡是一个梦,一个悬浮于现实世界的梦,一个饱含着希望和憧憬的梦,一个充满迷幻和美丽童话色彩的梦。不同于文学、绘画、戏剧里的童话,这个童话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这个梦曾经是路德维希国王的今世生活。于是它便具有更大的魔力、更强的诱惑。前来拜访的人们,不论其国籍、文化、出身、地位、学养、个性和才能,不论其对新天鹅堡的了解是深是浅,不论其进入城堡的目的和感受如何,追梦总是他们一个无法摆脱的情结,虽然这梦有的崇高,有的鄙俗。当人们在精神世界中不停地游荡、探寻时,新天鹅堡似乎能够解释一个问题,提供一个答案。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雾雪)
弘一大师云:“日月霞云、山川花木,此天之美术也。宫室衣服、舟车器什,此人之美术也。天无美术,则世界浑沌;人无美术,则人类灭亡。”又云:“美者胜,恶者败,胜败起伏。而文明是以进步。”如果不囿于狭隘的理解,大师所讲的“美术”应当包括哲学上“美”的概念、工艺上“美”的创造、思维上“美”的认知。而这“美”与“真”、与“道”、与“理”、与“义”又都紧密相联。新天鹅堡之神奇,在其天美,在其人美,在其美关联着的诸多真、道、理、义,在其假借实形与传奇揭示的人类文明在进步过程中的摇摆和抗争。
弘一大师的学生丰子恺评论其师,慨叹大师脱离尘俗,精研文艺,浸身佛理,是超越了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执着于灵魂生活。所有伟大的事物,除却物质表象以及表象蕴含的历史、文化和艺术讯息,必然触及世界与人生的终极真理。新天鹅堡之瑰丽,在其物质,在其精神,在其牵动一百多年来诸多设计者、修造者、使用者、研究者、拜访者、游玩者的灵魂,在其由浑身上下承载的艺术精灵激荡着人们内心世界无穷无尽的动力和潜能。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深秋)
我们这个时代,能够创造比新天鹅堡更加壮丽宏伟的建筑和更加奢縻繁复的装饰,我们也能够在卓越的创造物上寄托更加复杂的思想、情感和希望,但凭借新的创造,我们揭开了新天鹅堡制造的那些迷团,解答了它提出的那些问题了吗?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灯明)
在玛丽桥上注目夜色中的新天鹅堡,浓雾与射灯将其裹入一团如火的烟云。忽然想起,欧洲人建立这座童话城堡之日,正是他们将中国的童话园林圆明园付之一炬之时。又想起,再过百年,中国人还会继续涌入欧洲,瞻仰欧洲人在当今时代创造的物质及非物质遗存,还会继续凭吊我们今天的建设成就由于时光消磨或兵燹摧毁而溃朽残存的历史遗迹吗?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3 22:01
三、瓦尔特堡
SCHLOSS WARTBURG

瓦尔特堡似乎远没有新天鹅堡、霍亨索伦堡那样声名远著,即使在几公里外的埃森那赫望见远处巍峨山丘上耸立着的黑乎乎的堡垒,一时也留不下什么动人的印象。登上180多米高的陡峭台阶,踏上不过几步宽的防御吊桥,同行的游人仍是稀稀寥寥。
希特勒曾用他极富纳粹味儿的语汇将瓦尔特堡称为“在德国最有德国味儿的城堡”(the most German of German castles),想必其中定有不少奥妙。这城堡修建得早,公元1067年由图林根公爵开土动工,距今已近千年,其后历代添建加造,汇集了罗曼、哥特、文艺复兴以及典型的德式木梁建筑,站在院中四顾,能够一眼扫尽世代兴替。堡内各个时代文物均有遗存,包括几十个罗曼风格的柱头原件、数幅老克拉纳赫创作的肖像原作和最早印刷出版的德文圣经刊本。
但最有意思的是,这么一座规模不算大、看上去不起眼的城堡,竟记录了德意志历史上的数件具有断代意义的大事。且不说十四世纪这里出了一位圣女匈牙利的伊里莎白,成为信者朝拜的圣地,也不说城堡里举行的游吟诗人大赛成为一个德意志文化标记,日后激发了瓦格纳一连串的歌剧构思,城堡顶层的歌手大厅成为德国境内其他城堡争相效仿的建筑典范,更不消说1817年在歌手大厅内举行的全德学生大会高扬德意志民族精神,将黑红黄三色旗举为德国代表性旗帜。只说1521到1522年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隐居堡中十个月,将《圣经》新约部分译成德文,使他的宗教观为更多普通人了解、接受,终将他点燃的宗教改革之火推播成燎原之势,使宗教改革成为那个时代的大气候,从思想和观念上扭转了欧洲甚至世界历史的发展曲线,这就足以铆定瓦尔特堡的无上地位了。
  
新天鹅堡的歌手大厅(右图)袭自瓦尔特堡(左图),但相隔几百年,当然青出于蓝
1517年马丁·路德在维藤堡教堂大门上贴出讨伐罗马教会的《九十五条》后,一直成为教会正统派打击、威胁兼拉拢的对象。1521年4月,在得到生命和自由不受威胁的保证后,他远行出席沃姆斯会议,并勇敢地坚持自己的宗教见解,让教皇列奥十世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代表颇下不来台。在返回维藤堡的路上,听到罗马方面有意加害路德的风声,萨克森选帝侯“智者”腓特烈派人将路德“劫”至瓦尔特堡藏匿起来,令其易装蓄须,打扮成“乔治骑士”(Junker Jörg),除了偶尔外出打打猎,不得在公共场面抛头露面。在这十个月的时间里,这位颇为勤奋的教士将晦涩难懂的拉丁文《圣经》译成通俗易懂的德文,使大凡受过些教育的德裔百姓有了直接认读基督教义的机会,也给他提倡的“因信称义”原则建立起在现实生活中传播光大的途径。

路德小屋(画像中的路德留着胡子)
城堡中的“路德小屋”一直是游人必访之所,闭塞幽暗的房间大致保持原来的形制,一应物件都只是复制品(除了地上那块不知作何用途的鲸骨)。从墙上克拉纳克绘制的“乔治骑士”像上看,路德留着胡子,既未发福,眼神中也没有晚年的乖戾和暴躁。家什虽然粗糙简朴,但那个硕大的绿瓦壁炉到使人足以想见屋中的温暖。炉后是房内唯一的一片石墙,据说路德曾朝魔鬼投掷墨水瓶,在这面墙上留下一大片墨迹。但后世访者不停歇地凿取一块块石片留作纪念,以至今日的石墙较往年薄了许多,墨迹也就无从寻见了。
  
中年路德(克拉纳克绘)和他的恩主“智者”腓特烈选帝侯
看过小屋后,才知道当年蛰居在瓦尔特堡的路德不饥不寒,有书读,有事做,时不时还能出门开开心,更有在自己神学天地和心灵世界中漫游徜徉的自由和闲暇。那位“智者”主人真是待他不薄,顶着教会的压力,给予路德人身保护、生活必需、思想空间和言论自由。了解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路德对基督教义的新鲜解说、对基督教会的无情抨击的确得到许多德意志王公诸侯的认同和支持。他们拥戴路德,除了信仰因素外,更多是由于这些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公侯们不愿再将自己领地上生成的大把银子缴到罗马去,让山南的意大利人坐享清福。而教会体系在中世纪的日益腐坏,也最终自我剥夺了为欧洲民众提供信仰归宿的资格和声誉。
这样看来,路德在瓦尔特堡期间以及后来二十多年的自由,并不全然是他敏锐心智和精巧思维的结果,欧洲政治版图上日益激化的利益冲突为他新兴学说创造了历史机会,德意志权贵同罗马教廷实质上的法权分立为他恣发言论提供了安全保障。想起来春秋时百家争鸣,还不是因为学者术士们狡兔三窟,见眼前这位国君厌了恼了,赶快偷偷溜走,到别的诸侯那里寻知音、寻地位、寻功禄。等到秦赢政统一了天下,有了自己的坚定治策,哪还容得下那些悉挲聒噪,不搞个焚书坑儒才怪。历朝历代有言官进谏成功者,也不都是仅仅因为他秉着公理大义,多数还是傍上了某股在那节骨眼上成了气候的势力。加尔文在日内瓦鼓动新教革命,提倡节制、勤作,受到从工从商、日见发达的广大市民拥护,竟能在古时距离通向意大利交通山口最近处的城市建立起思想和言论自由的前沿堡垒。可等他掌了权,在日内瓦城中确立起王朝一般的管制体系后,塞维图斯这个在欧洲城市多年游荡、寻找话语权的倒霉鬼就被加尔文送上了火刑架。有想法吗,想说话吗,先找到一帮认为你的学说能够为他们带来现实利益的人吧,找到几位能够藉着你的所谓精神指引更快地发迹荣光的大佬吧。否则,粉身碎骨。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3 22:02
四、舍韦尼堡
CHATEAU DE CHEVERNY
舍韦尼堡与香堡、香农榭堡等百余所座落在法国中部卢瓦尔河谷的城堡一样,看上去既没有“城池”的一应规模,也缺乏“堡垒”的防卫功能,似乎很难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城堡。它们更像是旧时法国王亲贵胄们在幽静乡间置办的别业,使他们得以避开彼时终年喧嚣杂乱、尚无风致而言的巴黎,享受室外桃源般的宁静与闲适。卢瓦尔地区说是河谷,其实是一大片起伏和缓、丰饶润泽的平原,农田、树林与村舍相杂,河流、溪水与道路交结,偶尔在个山坡上冒出一座气度不凡、高瓴尖宇的宅第,或是一个威风凛然、堞堆绵延的院落,大约就是个这堡那堡的了。
  
香堡(左)和香农榭堡(右)
香堡曾是“大鼻子”弗朗索瓦一世及其后诸多法国国王的游猎所,香农榭曾是亨利二世衷爱的庞第耶夫人的风月场。相比起来,舍韦尼的历史传奇确是少了些,不过是庞第耶夫人弃让给舍韦尼伯爵于豪特家族的一所私人宅第。香堡富有皇家气概,碉塔林立,厅堂宏伟,阶梯盘旋,来客不论在场院中仰首眺望,还是在门廊里四下睃寻,这建筑处处都呈现王权逼仄之势;香农榭尽显婉秀风韵,楼台轩敞,屋宇雅丽,陈设古朴,那座横跨在谢尔河上的双层廊桥匠心独具,设计奇巧,与周边的茂林清溪配搭得宜,使香农榭在各路城堡中有了卓尔不群的别样风致。回头乍看舍韦尼,方方正正,四平八稳,中规中矩,一下子实在是看不出个味道来。
沿着细小鹅卵石铺就的马道走向舍韦尼,慢慢发觉这所建筑的正立面很有些意趣。典型的法式灰瓦屋顶下,青白色的砖石被横向分作几排,各排间有明显的凹槽,这样式在时下国内不少大城市的新建筑上还能见到。纵向则被分为五列,布局对称,各列的宽幅不尽相同,外宽内窄,视觉上呈现出环抱之势。各层的窗牗形制不一,有孤顶也有平顶,二层窗间还内挖嵌龛,摆放多个雕像。整体看上去,比例谐调,节奏恰当,沉稳而不死板,生动而不杂乱,庄重之余更多地是亲切和风雅。介绍中说,1624年负责设计建造这所宅第的建筑师兼雕塑家雅克·布宜埃(Jacques Bougier)师从名匠,舍韦尼的风格贴近巴黎的卢森堡宫。

布宜埃的雕塑和壁龛都很精美
然而舍韦尼的偌大名气来自其室内装饰,其设计师让·莫尼埃(Jean Monier)受来自意大利美第奇家庭的法国王后玛丽差遣,到意大利精进学艺后也在巴黎卢森堡宫的内部装修上出过力。一跨进大门,就有了与其他城堡不同的感受。门厅及楼梯不算恢宏巨制,却是精工细作,栏杆上的曲折上行的大理石花叶雕饰惹人喜爱,楼梯拐弯处一副全套武士铠甲标明了主人家族的悠久传承。再一间一间房走下来,穿过武器厅、大客厅、小客厅、大餐厅、早餐室、卧房、书房、画廊、国王客房等,仿佛在伯爵家做了一回客,同主人家一道生活起居,也慢慢体会出舍韦尼名气的由来。
各个房间里,陈设装饰精美而不奢侈,家具用材讲究而不縻费。单说家具,路易十四时代的大气沉稳,路易十五时代的卷曲华美,帝国时代的雍容曲雅,略带霸气。橡木的粗大浑厚,细木拼花的纤巧精致,玳瑁黄铜的华贵艳丽。可赞的是,不同房间内的家具与其他装饰搭配得宜,相得益彰。

武器厅陈列了大量盔甲刀枪,所配的家什、挂毯大多是十七世纪以前的,厚重沉穆,大厅内满溢英武肃杀之气。

大小客厅里,壁炉、天花、墙饰、画框、雕像、桌椅、钟表一应都是巴洛克风格,虽有繁复琐碎之嫌,总还贵气四溢,富丽堂皇。

亨利四世曾下榻的国王客房则最为煊炫,一张四柱大床坠满斑斓华丽的波斯织物,倒也符合那个时代对权位的认知。

书房里存放着2000多册藏书,读写用具已属拿破仑时代,搀杂着古罗马符号的复古倾向也与房中应具的书卷气有所契合。

私人套间早餐室里摆放的是十九世纪的家具、精美的细瓷餐具和玻璃酒具,配搭上几位优雅女士的肖像和摇曳的窗帘外一片绿林平湖风光,竟然是一晌清静安闲。

莫尼埃的画作充满古典主义色彩
再说画品。莫尼埃亲自动笔,在大餐厅木制墙围上绘制了34幅堂吉诃德故事图,在国王客房天花板和墙围上绘制了几组希腊神话故事,在武器厅大壁炉上方绘制了“美少年阿多尼斯之死”,使堡中处处绽放出钟秀灵气。客厅、画廊里挂着大大小小舍韦尼家族先人肖像,不少系名家之作,有几幅还是王室御赐的王族画像,加上若干房间里保留着日见斑驳、印着家徽纹章的皮质壁纸,赋予这城堡浓浓的历史沧桑。有的房间桁梁棚架上满工满绘,十七世纪的枝蔓花萼依旧鲜艳、工整,由着今人去赞叹数百年前画匠的耐心和技艺。

舍韦尼主人照料这一大群猎犬,一定所赀不菲
舍韦尼历史上几易其主,最终还是回到伯爵后人手中,并于1914年部分向公众开放。厅堂陈列虽屡有变迁,却始终维系着精致、谐和、古雅的风格。舍韦尼家族今天不仅使用着城堡的一部分设施,还按照老传统眷养着70头猎犬,人和狗一道,不时在城堡所属几十公顷的林地里撒欢巡猎。也许因为仍为人居,舍韦尼给人的印象较香堡和香农榭更为亲切和蔼,更易亲近玩味,于今天的各路访客也更有启迪参照之用。
且说一处“高尚”的居所,无论古今中外,当备“依、宜、倚、艺”四德。“依”曰“依势”,依就自然之势,尽用周遭之利,设计取材修建,皆应依顺当地气候、水土、材料以及人力的便利条件。“宜”曰“宜人”,适宜人之居用,避寒暑风雨,供食宿消遣,使主人既得以静养休憇,又便于聚友待客。“倚”曰“倚古”,倚念古往遗承,内外形制用度都植根于传统和习俗,择古之善,弃古之费,令人不因居所变更、用物新异而茫然失本。“艺”曰“艺风”,起居间常见古今文学、诗歌、绘画、雕塑、音乐、戏剧,蕴风雅于炉灶案榻之间,培心养气,怡情悦性。且说这舍韦尼堡,依借法国中部和顺风景、丰富物产,便宜历代主人阖家生息,倚借希腊、罗马直至文艺复兴之古代文化,艺术元素遍布内外各个角落,融入日常生活,堪称四德兼备,无愧其远著名声,确是一处传历百年的“高尚”居所。

山西王家大院拱接檩连,远远望去铺满一片山坡
回望泱泱中国,各省各地古代的王公府邸、巨贾豪宅拆的拆,毁的毁,仍留着个躯壳的哪里还看得出原先的妙处。京城里的王爷府改了公家单位,银安殿改了会议室,后厢房改了大杂院,所有的家居装饰荡然无存。纪晓岚故居只剩下门前一株紫藤还留着些鸿儒家院的余香。山西的乔家、王家大院规制尚存,只是望不到故人朝行夜宿的情形,更寻不见先贤吟风弄月的雅兴了。难说就这么一百多年,中国人的传统居所已经四德具丧,中国的传统文化已经生息衰微,中华文明之鼎彝已经崩摧坍朽了吗?走进近年在国内各地拔地而起的参天伟厦,落座在那些或公共或私人的金厅华堂,放眼看大多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的所谓中式、欧式、现代家私上,这些恐怕连四德的边都沾不上吧。如果仅以顺应时代发展、与国际接轨、适应新环境等藉口抗辨,而不是本着溯源正本、择善取存的精神去看待近来诸多的变化,不单是居所问题,恐怕从更广的意义上看,今后的弯路只能走得更长。

作者: mmax369    时间: 2013-6-23 22:15
LZ是自由行吗?正在规划欧州行,除了风景,最好一路都有美食(这个很重要),初次到欧州,有什么推荐的吗?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7:14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5 13:38 编辑


五、阿西西和圣芳济各
ASSISSI AND SAINT FRANCIS
        中国人到意大利旅游,古罗马遗迹、文艺复兴和巴洛克艺术、田园乡村小镇以及兜售国际名牌的商业中心必是首选。如果连带着路途上有些个宗教场所,当然不妨顺道逡巡一回,看个热闹,感受下气氛。但若需专程寻访这天主教故乡数不胜数的圣地神迹,恐怕就只有那些虔信的教徒会这样做。阿西西即是基督教圣地之一,位于意大利中部,是座千年老城。城中建筑多由当地出产的玫瑰色岩石修建,远远望去紫气茫茫,绚烂一片,走进城中的阡陌小巷,街边的华堂陋室动辄也有个三五百年历史,因而这小城除却宗教意义外,亦不失为一个访古寻幽的好去处。但毕竟距罗马、威尼斯、佛罗伦萨等热点城市有些个距离,多数情况下还是上不了旅行线路的优选名单。
        阿西西成为基督教历史重镇,全赖圣芳济各。圣芳济各(San Francesco di Assisi),也译作圣弗朗西斯科,生于1182年,卒于1226年,1228年被罗马教会封为圣人。中国人知道他,大率因为他是芳济各会(又称“小兄弟会”, Order of Friars Minor)的创始人。基督教传入中国,早期耶稣会士对明清两朝皇室及上层官员颇有影响,到十九、二十世纪则是芳济各会、多明我会等在民间拓展甚广。所以今天在阿西西主教堂-圣芳济各方形教堂的上堂里还能看见一两件写有中文标注的祭品,不过照当下情形看应该是来自港台。

圣芳济各方形教堂(上堂)前的小广场
        圣芳济各的传奇故事也是天方夜谭,能讲上一千零一夜。挑最紧要的讲,这位生在富商家庭的圣人早年也近乎纨袴子弟,锦衣玉食,声色犬马,只是偶尔显露善缘。二十岁出头时,打了几场仗,生了一场大病,开始投身基督教业,寻求主的指引。话说一天,芳济各忽得神启,闻听基督命其“修缮我正在坍塌的房子”。“基督的房子”不就是教会吗,于是他决下横心,变卖私产,断绝同财主老子的亲属关系,并根据马可福音的教谕放弃一切世间财物,麻衣铣足,沥暑披寒,乞食瓢饮,一门心思弘教传道,诚心劝诫,扬善制恶,扶贫济困,带领十一位信徒,终日唱着圣歌,在阿西西所属的佩鲁贾地区的山野中喜乐游荡。因着这段旧事,圣芳济各会士在中国落了个基督教“托钵僧”的称号,圣芳济各领了主的“修房令”弃世就圣,亦可比照佛教里高僧大德的禅机顿悟。

        绘画大师契马布埃只比圣芳济各晚生58年,他在教堂内壁上绘制的圣芳济各画像据说最接近圣人原貌
        此后圣人大致顺风顺水,不仅得到地方主教的支持,还获得教皇英诺森三世惠准,创建了“小兄弟会”教派,声名远扬,从者甚众。在阿西西附近,圣芳济各会修建了数所修道院,还帮助圣女克莱尔组建了同门同宗的“贫穷姊妹会”。其后几年,圣芳济各游历意大利各地,并远涉西班牙、埃及等国,还同阿拉伯苏丹及其臣下的伊斯兰神职人员进行宗教对话。他劝告苏丹陛下改宗自然不会有什么成果,但他表现出的勇气和智慧激励他的“兄弟”们四海传教,感化众生,其教派行迹遍及欧陆各地乃至东方远邦。按说芳济各师出无门,对当时罗马教会这个正统组织来说,应当是个摸不准的变数。芳济各会这么快、这么顺地获得教会承认和支持,一方面是因为深受广大信徒拥戴,另一方面是因为到了中世纪晚期,教会内部腐化日益泛滥,外部受到不断兴起的世俗王权挑战,羁縻教众的能力日见衰落,确需一支“异士奇兵”挽救教会这座危厦。

乔托所绘壁画组图中之显现圣痕(左图)和给小鸟布道(右图)
        关于对芳济各的传说很多,中世纪晚期绘画大师乔托根据这些传说在上堂四壁绘制了一整套精美的壁画。一说圣芳济各仙逝前两年在托斯卡纳东部山区静修时再得神启,身上出现基督受难时的五处伤痕。一说他行至林中,见雀鸟欢鸣不已,便向小鸟们布道,嘱其时时感谢主的恩赐。再一说他在村民和恶狼之间居中调解,这边要村民善待孤狼,按时喂养,那边要狼儿不再袭杀村中禽畜。在圣芳济各所作诗篇中,自然万物与人皆上帝创造,悉为兄弟姐妹,不仅互敬互爱,还能沟通交流。因此他被尊为自然界和动物的守护圣人,同时也是意大利两位主保圣人之一(另一位是锡耶纳的凯瑟琳)。实际上,他这博爱的学说很容易演化成“泛灵论”,搞不好就要与当时教会的经院派发生冲突,甚至被指为异端。但也许芳济各是西方世界第一个明确提出并以榜样示范,呼吁人类与自然协和相处的宗教圣哲,在那个人欲横流、弱肉强食、恣肆残生的时代,这一套教人们广结善缘、休生养息的理论不吝为基督本真教义的一番别样诠释,信众们能够听得懂,想得明,行得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小兄弟会与贫穷为伍,不会争抢教会的金饭碗,到后来还帮着教会卖赎罪券,才没被裘衣花马的高级教士们当作威胁。
        
格列科所绘圣芳济各(左),六祖慧能真身(右)
        有如安布罗斯、格里高历、杰罗姆、奥古斯丁四位基督教先师,早期教会导师们主张深入研究教理,在理性思维的基础上,通过推理、辨析和冥想,学习掌握基督教义,领会获取永恒真知。而圣芳济各以身示世,全借心智性灵,放开身心去感知、接受、承接主的赐福,并将其传播开去,泽浴芸芸众生。他一手推开人类“灵知”的大门,为那些无缘识文段字、无法诵读《圣经》的普罗大众指出通向幸福天堂的另一条道路,将教徒领福受义的权利从教会手中传与教众个人。这颇似三百年后新教革命的路数,只是为时势所限还做不到那么彻底。藉此圣芳济各成为基督教历史上凭借感性认知真义的代表人物。他给中世纪后期的基督教世界带来崭新气象,就如同盛唐之年禅宗大师慧能发起的“六祖革命”,将汉传佛教带入“人间佛教”的新境界。也许这只能发生在八百年前,今天的人类早已经过了人文启蒙、工业革命、信息爆炸、全球化,凭借着科学的力量、技术的造化越来越熟巧地驾驭自然、改造自然。有了科学的、理性的分析,人能够解释一切了,要“灵知”还有什么用?今天要是出现了“灵知”现象,就一定是“灵异”,是装神弄鬼,是机巧术数,是自愿自艾,是背弃人伦。今天的人类坚信,人是正确的,人是宇宙的特例,人是存在的中心。人当然要与自然和谐相处,但那是为了维护人这万物之灵的终极利益,可不是为了在自然的大道上,由着神去指引和驱牧人类这一羊群。
        在下堂圣芳济各墓前,看到一对意大利中年夫妇正在拜谒,女士双膝跪地,垂首弓腰,手划十字,口中默祷,而先生则肃立一旁,上下打量着安放圣人遗骨的墓台。那女士发现丈夫还站着,伸手去拉他跪下,先生轻轻地挣了挣,甩开妻的手腕,依旧立着不动。女士管不了许多,兀自继续虔诚地祷告。人们常说,女人是感性的,男人是理性的。在这理性统御天下的世界中,也许只有女人,在圣芳济各这位“灵知”圣人面前,间或愿意屈服于感性的力量。

作者: Jwang    时间: 2013-6-24 07:18
很好的游记,有照就更好了。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7:22
六、圣米歇尔山
MONT SAINT MICHEL

        圣米歇尔山据称是名列耶路撒冷和梵蒂冈之后天主教第三大圣地,每年有两三百万人前去参观朝拜。这座离法国诺曼底西海岸两公里、周长不到一公里的岛礁,既是一个自然奇观,随着大西洋潮起潮落与陆地时断时连,也是一个人文宝库,承载着许许多多的宗教传奇和历史典故。
        相传八世纪初,当地一位名叫奥贝的主教梦见大天使米歇尔命他筑屋朝奉,醒来发觉脑门儿上真如梦中所见被天使长点出一个凹陷的指印。于是他在这古代凯尔特人举行拜神的小岛上盖起了第一所教堂,他那留有指印的头骨今天还被供藏在岛上的珍宝室里。此后,本笃会修士于十世纪进驻,十三世纪修建起罗曼风格的修道院建筑群,法王征服诺曼底后又增建哥特式建筑。法国大革命后,教会财产被没收,这海上孤岛成了关押犯人的监狱。还是靠着大作家雨果等人的呼吁,法国政府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恢复了圣米歇尔山原有的修道院设施,开始修修补补几百年来岛上屡屡损毁的各处建筑,工程延续了一百多年。主教堂的正立面改为新古典主义风格,为连接陆岛修建了一条堤路,1987年用直升机吊装更换了岛顶塔尖上的圣米歇尔金像。
        在没有堤道连通的年代,圣米歇尔山与海岸间隔着海水和泥沙,香客们上岛必须瞅准机会,掌握时间,还要有几份运气,不得放肆穿越,因为方圆几公里内尽是流沙陷阱,不按照规矩走就会被流沙吞噬。那时,这座海上仙山经常是可望而不可及,冥冥中似有神灵佑护这天使驻所,令人顿生敬畏之心。此外靠着海水分离的自然屏障,英法百年战争期间曾有119名法国骑士坚守孤岛24年,愣是没让占领了诺曼底大部的英国军队给拿下来,圣米歇尔山因之又成了法国民族独立精神的象征。
       
        岛外沙平如镜,岛上游人如织
        如今登上圣米歇尔山已非难事。愿意付停车费的话,开车可以一路穿过堤坝,直到海岛脚下的停车场。岛上也不再有庄严肃穆的修院气氛,取而代之的是一派热闹繁荣的升平景象。沿着唯一的一条登山窄巷,尽是大大小小的商铺和茶肆,间或有一两家私人博物馆,忙不迭地向摩肩接踵、侧身前行的游客们兜揽生意。老城门内著名的“老奶奶”煎饼店总是满座,门前那一列“等座儿”的队伍在欧洲真是难得一见。据说圣米歇尔岛不计寒暑,终年游人如织,算下来每年都能有两三百万人。赤燥的阳光下,飘荡的旗幌下,游客们穿着各式各样、色彩鲜亮的T恤衫,脑门儿上、臂肘上渍着油亮的汗光,嘴上操着带法国各省和世界各地口音的法语以及欧亚非各国的母语,呼亲唤友,谈天说地,争价议事。这无休无歇的嘈杂中必定还夹杂着相机快门的吡叭声、嘬吮冰激淋的嗞咂声、烹炸薯条的哧嚓声、空调风扇的啌哄声。各色人等卓有特色的汗臭,混合着各种香型的香水味道,始终弥漫在街头巷末,不时被飘然忽至的一股股油烟的镬气、老屋的翳气、花草的香气、海风的腥气冲散。

迴廊的哥特式柱身纤巧精致,大餐室的哥特式明窗狭长轻灵
        行至半山腰,跨入梅赫维尔修道院的大门,四下里石柱高墙拱顶尖窗,才仿佛倏然逃离现世,走进了中古时代。然而不论是在崇檐宏宇的礼拜堂、静谧安祥的迴廊,还是在敞阔风清的平台、堂高户明的大餐室,那一团团一队队生怕落下重要景物的游客们以及忠于职守、高谈阔论、尽力不让客人们落下重要景物的导游们,毫无歉疚地向访客们表明,斯世去矣,斯人去矣。只有在修道院底层最古老部分的旧堂里,清壁凋墙,狭窗窄门,幽暗晦明,无甚看头,赶在前一拨游客急匆匆离去、后一拨游客尚未到来的空档儿,面向那曾是主祭坛所在的块石拱券,轻轻哼一段福雷《安魂曲》里的PIE JESU,才仿佛蓦然入定,尘欲顿消,怡然自得地与古人对会子话。
        去往圣米歇尔山的路上,隔着几十公里都能望见辽阔坦荡的原野外,悬浮在海天交际之上那峭立束耸的塔岛。往访的路上只想着赶快凑近了瞧个端倪,没有心情安下心来凝望凭吊。离开的路上仍是晴空万里,略略西斜的日头依然火力强劲。盯着圣米歇尔山看,猛地角度凑对了,全岛最高处那侧身拧腰持剑屠龙的米歇尔金像熠然反射着太阳的光辉,灼亮耀目,像是那澄湛的碧空中突然间炸了颗星星。遥想当年成千上万的朝圣者,迎着阵阵海上吹来的阵阵强风和潮气,一步步跋涉在这水草丰美但异常泥泞的荒原上,积水和沟坎令他们步伐艰难迟缓。瞩目瞭望那默默竦峙于漠漠海天的神圣丘屿,他们必定也为那奇特的山形所激动,必定也为那塔尖的闪亮而惊喜,必定顿时生出更多的信心和力量,咬紧牙关,加快脚步,沿着那天使神光的召唤和指引,在满心的虔敬和惶恐中奔向寄寓着他们来世今生魂灵归依的圣堂。那尖顶,那雕像,那金光,在这境界中成为万国教众的图腾,成为忠信至义的灯塔,成为彼岸圣神的象征。

在农田中远眺圣米歇尔山(左);只能靠照片才能看清塔尖上的圣米歇尔像(右)
        几年前顺着拉萨河由藏东驱车前往拉萨,不经意拐过一个河弯时,忽然远远看到河谷深处一大片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房屋和楼宇,拉萨城幽幽远远地露出了身形。正是黄昏时分,浓酽的夕阳被河谷两岸青紫色的高大山岭遮得严严实实,四野里苍苍茫茫,浮泛着浑沌之气。蓦然间,一缕阳光穿过山谷的间隙,直射在红山之巅那仿佛悬在拉萨城上空的布达拉宫金顶上,艳丽煊烂,灼灼曜目,如同傲然绽放的金色焰火。想来那千百年来不绝于路的佛徒香客们,一路上风餐露宿、肘量膝行,弓身叩拜、俯仰前驱,若能在凑在巧时,乍见这缕眩光,必定同诺曼底原野上的朝圣者有一样的感受,必定沉醉于因缘的善德眷顾,膺服于佛国的堂皇恢宏。无法断言,这些景象是出于造化的机巧,还是归功于建筑师的计谋,抑或二者兼有之。

暮色中的圣米歇尔山(左)和彩虹里的布达拉宫(右)
        今天,圣米歇尔山和布达拉宫在人们印象里更多地是旅游圣地,是消磨假期的去处,其作为宗教圣地的旧时盛景早已成为往事,埋身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但假如它们不曾在千百年间寄托着千百万人的信仰与信念,不能在上世纪宗教仪规陨灭后继续散发圣所的威严与神奇,不再以自己独绝于世的茕茕形影为匆匆奔波于纷繁俗界的芸芸众生树立一个航标,还会有那么多人怀着那么大的兴趣去瞻仰它们的风姿吗?
        当圣米歇尔山远离了视界,再看到的是法国北部一望无垠的千里沃野。行驶在乡间公路上,总是能远远望见树影田垅间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村落。在这些村落原本平缓延绵的天际线上,总是耸立着村中教堂钟塔那高高的剪影。钟塔有的清秀,有的壮硕,有的顶着火焰式镂空塔尖,有的戴着中世纪的石片瓦盖,每个都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特点,能够为村人称道甚至夸耀。这些钟塔自然比不上圣米歇尔山的塔尖奇险瑰丽,能够摄服天下人的心魄,但那些居家村中的人们,在他们远行归来的时分,望见塔影,必定心中一热。这一热,不单是一缕思乡的恋情,一股爱家的温暖,还有知悉神佑平安的一份慰藉,终托身心归宿的一刻安祥。走在欧洲各地,这乡村教堂的塔尖俯拾皆是,仿佛一簇簇“定海神针”,将亿万苍生的心神魂魄密密实实地织缝在这片丰茂的土地上,那教堂的钟声晨鸣暮语,仿佛一阵阵“玉宇琼音”,奏响在日月交更、风雨润泽的广袤自然这张无边无际的乐谱上。

路上常见的法国乡村小景
        北京怀柔一个偏远的山谷中依偎着一个名叫吉寺的小村子,村中心坐落在谷底,村边的民居顺着山势向两侧高处蔓起。村中原有两座古寺,其中西边一座栖身于村子一侧的高地上,据说五十年前香火兴盛,颇有些规模。本村或邻村的百姓从山谷外走来,远远地便能望见半山腰上寺院正堂巍峙阔大的屋顶。文革期间,两座庙自是毁了个干净,文革过去了也没人再张罗恢复。那西庙地界上如今盖了红砖房,混迹于周围村民的乡舍中,唯有苟活下来的一棵两人抱古松,还挺身于四周小字辈的树丛之上。村民们不时咂咂嘴说,瞧见那大松树没,那就是过去的西庙。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7:25
七、勒阿芙尔圣约瑟堂
EGLISE SAINT JOSEPH LE-HAVRE
        勒阿芙尔(Le Havre)座落于法国西海岸塞纳河入海口的北侧,从1517年建城到二战结束前一直是个平静的港口小城。1944年,诺曼底战役爆发,勒阿芙尔遭池鱼之殃,老城被盟军炮火彻底摧毁,夷为平地。战后,法国政府委托著名建筑师奥古斯特·贝海(Auguste Perret)负责勒城的重建规划。这位大师灵感迸发,拿出一个超越时代之先的设计方案,经过8年的施工建设,扫尽战争废墟的遗尘旧痕,平地里建起一座全新风格的海滨城市。较老城而言,新城的功能区域划分更加明确合理,交通道路更加宽阔平直,市政设施更加周到完备。但最为突出的是,新城中所有建筑设计风格高度统一,均为外观简洁、线条方正、体现工业化时代风貌的现代主义样式,且都以钢筋水泥建造,外墙不加粉刷,充分展示水泥本色,仅在某些局部立面上贴加细碎砾石作为点缀。2005年,勒阿芙尔市中心区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以表彰这座有将近50年历史的“新”城市“创造性地发挥出水泥的潜力”,“是二战之后建筑和城镇设计的独特范例”。

勒阿弗尔的城市面貌五十年始终如一
        别以为勒阿芙尔是一片水泥森林,城中大多数建筑不超过十层,而且楼与楼之间有广场和绿地相隔,空间敞亮,呼吸自由,丝毫没有纽约、香港闹市区那种闭塞压抑的感觉。城中仅有一座建筑勉强能够称作SKYSCRAPER,比周边的楼群高出大约四五倍,孑身独立,高高地凌驾在城市天际线上,有那么点儿摩天楼的意思。这座形状近似灯塔的建筑,按照设计师的想法,应当成为勒阿芙尔新城的地标,也应当发挥出“灯塔”的作用,既为陆上、海上的旅人指明城市的所在,也为市民、过客的心灵指明信仰的所在。因为它是座教堂,勒阿芙尔的圣约瑟堂。

圣约瑟堂晚间更像一座灯塔
        看过壮硕有如山峰的科隆大教堂,敦实有如堡垒的施派尔主教堂,灵动有如舰船的巴黎圣母院,华美有如宝匣的佛罗伦萨圣母百花教堂。再看这座圣约瑟堂,既没有通常印象中欧洲教堂恢宏挺阔的模样,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风格和装饰。那像烟囱般光滑竖直的身形和布满周身的网格状小窗,更多地让人想起工业建筑或商业大厦,实在无法同宗教场所联系在一起。及至走到它脚下,仰视这座110米高、颜色灰中泛红的水泥高塔,才觉得那5万吨水泥还算没有白废,外观上确实有些挺拔升腾的凌厉气势,但是仍然没有以往走近教堂时那种被吸引、被触动、被摄服的感觉。那位大名鼎鼎的贝海怎么会搞出这么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玩艺儿?带着满心的狐疑甚至略略的不屑,跨入教堂大门,举目四望,探个究竟。

线、面、光、影、色的世界
        跨过门槛,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最先感到的是空寂。教堂外的大街上人少车稀,走进教堂后耳边厢更是了无声息。脚步落在一排木阶梯上,发出微弱的“咚咚”声,这似有似无的响动却在四壁间弹来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尽。驻足肃立,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再看中殿里几百个座位上,此时只坐了一位老者,安闲自得,出神入定。
        接下来感到的是空灵。中殿内部四方周正,侧壁上端向内斜收,感觉上竟有些接近罗马万神殿的圆形穹顶,高挑飘逸。殿堂中没有期待中满坑满谷的塑像、雕龛和图画,目力所及只有由大大小小的水泥横梁和立柱组成的几何图案,眼光随着那些平直的线条游来移去,竟无法在某处停留。这份意想不到的简洁平素,令人感觉四壁之间出奇的阔大,柱梁之下出奇的辽远。

钟塔内部的旋梯是教堂里唯一的曲线部件
        最终感到的是空幻。从外边看不出来,那密密麻麻的网格小窗里面竟镶嵌着12768片七色玻璃。对应关于四个方向的古老传说,东面是绿色、紫色,南面是金色,西面是粉色和桔黄色,北面是红色、棕色。这些纯色玻璃本身没有任何图案,但一组组地拼接在窗格内,看上去与哥特风格的彩绘大窗同样绚丽。据说阳光透过这些彩窗射入正堂,能够结合变幻出50多种不同颜色的光影。座位上的那位老者定然十分熟悉内中玄机,此刻一束橙红色的阳光斜穿过半空,照亮了他头顶蓬浮的银发,将他身旁的空间烘得暖意融融。散落在他对面墙壁上星星点点的靛青、幽蓝和翠绿,自成一幅天工图画,其瑰丽俏雅不逊于夏加尔在兰斯教堂后殿张布的彩窗。说也奇怪,在空中搜寻那些多彩的光束和斑影,就仿佛寻着精灵的翅膀看他们翩跹起舞,捕捉凝结在空气中的无数音符,而盯住一缕光静静地凝望,又蓦然被引入无边的太虚,似乎一切运动都归于静止,时间的流动也一并凝固,余下的只有穿越时空的永恒。头顶正中央,那高逾百米的钟塔悬在半空,直接苍穹,塔身内壁在八面彩窗映照下万花筒般地煊烂。那通往天堂的道路原来当是这般明亮美丽,置身其中必是无比的幸福快乐。

贝海靠光影(左),夏加尔靠图画(右),激发观者神游幻想
        心中不禁又缓缓升起福雷《安魂曲》里的PIE JESU,乐声沿着塔柱在变幻的彩光中向着天顶旋升。但这次和几天前在圣米歇米山古老、幽暗、残褪的地下旧堂里哼唱PIE JESU是如此的不同:没有历史的沉重,没有道德的负载,没有生生死死的困扰,没有走向未知的恐惧;有的是光,是温暖,是平静,是轻盈,是安之若素,是泰然沉着。怎么会有这样不同的感受?是因为那些熟识的水泥,低调的柱梁,素洁的空间,质朴的线条,纯净的颜色,亲切的光影?是因为这圣约瑟堂出人意料的新奇?


亚眠大教堂的花窗
        这圣约瑟堂看似新奇,实际上仍借取了不少中世纪教堂的概念和元素。建筑基础的横剖面虽不同于旧式的十字型,却是一个四向分叉等距的希腊十字架,因而整体呈正方形而不是长方形,座席四面围拢而不是单向面对塔穹之下的唱诗台。钟塔如老教堂一样座落在十字的中心,因为位于中殿正中央,从四面座位上都可仰见。众多垂直方向的立柱和明窗仍符合哥特式追求上升和光明的立意,就连窗框的狭长形状都沿袭了哥特旧制。虽然彩色玻璃本身没有任何图案,但各种颜色的搭配拼接还是让人联想起亚眠、兰斯、图尔大教堂那些著名的彩绘玻璃窗。

柏林威廉二世纪念教堂二战中被盟军炸毁,德国人战后保存了教堂遗址,并在其身旁用钢材和玻璃修起一座新教堂
        当然,圣约瑟堂的创新比继承更加眩目。首先,超越前人能力所限,建造这样大跨度、高强度、极富凌空升腾气势的庞大构架,有赖于二十世纪建筑力学、新材料和新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但更为重要的是,经过圣像破坏、宗教改革、人文主义和科学意识的觉醒、民主政治与公民社会的发展,文化教育的大众普及,欧洲人的基督教观念越来越多地密织于社会制度和人间道德,人们越来越少地依靠形象和教条的启迪去认知神的世界。圣约瑟堂之简洁朴素,最大程度地减少传统意义上的物像装饰,甚至放弃了最基本的装饰手法--曲线。然而这些由直线、方形立面和单色构成的组合,凭借着光线和色彩的奇妙衬托,营造出一个充满性灵和崇高情感的空间世界,感动着前来祈祷和沉思的人们获得美学和灵魂的超越。这些抽象的线面在这个教堂空间中带有明显的宗教符号意味,它们虽不如具象的图画和雕像能够讲出一个具体的故事和道理,但能够在更加宽容的氛围中启发每个走进教堂的人,根据自己对圣经教义的认知去理解主的教诲和基督的真义,这正是二十世纪中叶两次大战后欧洲人在宗教情结复苏、信仰多元化、社会世俗化的矛盾之间徘徊纠结的体现。

二十一世纪作品:丹麦吉林格圣十字教堂
        十世纪前欧洲人建造起敦厚朴拙的罗曼式教堂,十一至十四世纪尖耸空挑的哥特式教堂风靡全欧,十五世纪文艺复兴以来,古希腊、古罗马的建筑元素复现在教堂身上,与流曲旋转的巴洛克风格争奇斗妍,直至十九世纪穹顶、立柱、三角楣、雕花额枋等古典构件仍随处可见,与后期各种装饰手法结合成流行一时的混搭风格。进入二十世纪,包豪斯学派在西方建筑界刮起蔚然新风,在艺术与技术结合、功能为人服务的口号下,尽去传统矫饰,树立起新的建筑美学。这种理念逐渐统驭了民用建筑,也影响到宗教建筑,这才会出现勒阿弗尔对约瑟堂这样在古人眼里近乎“裸体”的教堂建筑。今天,全世界的建筑师研究利用新技术新材料,以当代神学和美学观念设计出一座座造型奇特的新教堂,从外观和内部空间上都与早期教堂大相径庭。与它们比起来,勒阿弗尔这座教堂竟有些繁复冗缀之嫌呢。本来嘛,一座建筑就是一个时代人类精神状态、社会形态、信仰理念、人文情怀、美学原则、经济水平、科技能力的综合体现。时代不同了,建筑肯定会不同,宗教建筑也不例外。

二十一世纪作品:意大利罗马千禧教堂
        五台山在“文革”期间惨遭洗劫,今天的佛殿、楼宇、造像大多是改革开放后重修的。修旧如旧自然无可指摘,但令人扼腕的是,由于很多地方修旧水平不过关,完全丧失了当年真实的味道,替代品毫无风骨可言。此外,在一些已被那些“革命闯将”们扫荡一空的旧址上,后人似乎没有勇气、没有能力、没有意识像欧洲人那样以新代旧,根据今天我们的佛教新认识、美学新观念、建筑新技术,建造起新时代新风格的佛刹禅宫。也许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新认识、新观念。光有新技术又有什么用?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7:50
八、罗马:圣堂倾颓
        罗马的精华似是占着两头,一头是公元4世纪前古罗马的残垣断壁,一头是15世纪以降文艺复兴及巴洛克时期的堂皇殿堂。说远的那头,当年帝国华都历经沧桑,庙堂俱丧,今天一眼望过去枯枝朽木、疮痍满地。然而细细琢磨,却又回味幽长,且吊古胜迹俯拾皆是。遗址区自不待言,就是徘徊在老城的街头巷末,间或也能邂逅两千年前的先人遗迹。在一条不知名的小街出口,一只石雕裸足竟有一米来长,可想原先的完整雕像,体量当十分宏伟。一家银行大楼的外墙就盖在哈德良神庙仅存的11根石柱上,这些挺拔秀丽的科林斯石柱却成为今天这座建筑物最抢眼的部分。据说19世纪以前的罗马人并没有多强的保护古迹意识,美学观念也并不总是高明。斗兽场的石料被拆去修建贵族宫室,万神殿的铜瓦被教皇挪上梵蒂冈教堂的屋顶。大名鼎鼎的贝尔尼尼曾给万神殿加上两座方塔,被讽为画蛇添足;台伯河畔极具希腊风致的波图努斯、赫丘利斯一方一圆两座小庙今天还戴着极不相称的现代帽子。
       
        赫丘利斯神庙:后改的圆顶与建筑主体风格不协调
        说到古风遗存,不禁想起北京赵堂子胡同3号。这所由八进小院组成的深宅大院曾是民国初年国务总理朱启钤置办的产业,朱本人熟谙建筑工艺,亲自设计督造这所宅邸,其建筑、彩画等一应按照宋朝熙宁年间编撰的《营造法式》进行,成为中国传统建筑的典范之作。依《法式》建造的房屋木架结构,勾结全赖榫卯,不用一钉,兼具坚韧两性,就算地震来了,山墙塌了,屋宇架构仍可安存。几年前某个黄昏时分探访此院。受了几十年的糟贱,其残破寥落衰败可以想见,但夕阳余晖下,椽檩廊柱间,那古雅、静谧、沉敛、亲和、文秀、清幽之气质积结萦回,挥散不去,一下子把人带出浮华,投入冥定。

哈德良神庙与现代建筑接合在一起
        罗马文明和中华文明都曾陷入低谷,也都因其丰实的内涵和持久的韧性在蜕变中获得新生。米开朗琪罗从公元前一世纪的贝尔维第残躯中看到力和生命,将其移植到那四个奴隶和大卫身上并将之升华。视觉上美观、建筑上减重的万神殿方格穹顶不仅被后世的教堂、殿宇纷纷效仿,今天走进华盛顿地铁站,抬头还能望见它的身影。更不消说文艺复兴后,人再度成为西方哲学的中心,人的发展成为全世界发展的主题。当代中国人在驾着西方生产方式的车辕轧过小康时代的门槛后,开始在各种各样的迷失中回望民族的历史,回溯传统的力量。学堂里“孔子热”、“国学热”升温,市面上“毛猴儿”、“皮影儿”又成了稀罕物。但愿我们能从寻找文化符号快速走向寻求文化真谛,从江河与泥沙齐下早日完成大浪淘沙。
       
        梵蒂冈博物馆的贝尔维第残躯
        古罗马是欧陆文化的滥觞,欧洲文明又在近四个世纪内传播到世界各个角落。古罗马人对世界的观照、对政治的拿捏、对美的揣度,映射在今天地球上每一个人身上。中华文明生生不息,历经近一个半世纪的磨难洗礼,正焕发出新的蓬勃生机。我们的先哲融通自然,尊崇人伦,消散幽情,将东方哲学、政治和文化体系充盈到极至,博大精深,美伦美奂。今天世界得了“现代病”、“后现代病”,在西方体系中找不到解药,再度将眼光投向东方。现在要看我们能不能凭藉圣贤先祖所赐的底蕴和智慧,以及华夏民族特有的吸纳和融合,给世界开出一个良方。

帕特农神庙的方格穹顶
        生为中国人,生为当代的中国人,是多么的幸运。我们生活在一个科技发达、信息畅通、知识公开的时代,使我们能够如此便捷地观察和研究本土文明之外的事物、人群、理念和制度,而不至像满清时期固步自封、夜郎自大。我们又生活在一个中华民族浴火重生、蒸蒸日上、信心倍增的时代,不会重复历史上的“媚洋”潮,妄自菲薄、全盘自我否定。只要我们坚定地植根民族文化的丰沃土壤,冷静地拣选和吸收外来文化的有益养分,在扬弃、融会、变通中健康茁壮地生长,就一定能在一度倾颓的圣堂之上建筑起新时代的中华文明大厦,并为全人类的文明殿堂不断添砖加瓦。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7:57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5 13:40 编辑

九、游西班牙三城记
塞哥维亚
SEGOVIA
        喜欢收藏的人讲究“上手”,遇到稀罕物件一定要亲手触摸,把玩一番。爱好旅游的人必要“亲临”,闻得某地有名胜佳境,总想置身其间,亲眼观察,亲身体味。文字、图片、视频都无法盖其全貌,亦无以激发兴致和思绪,有时搞不好还会扭曲事物的本真。
        西班牙的塞哥维亚以其古罗马引水渠闻名。上网一看,那双层拱渠不过是平地里架起的一座旱桥,形制稍嫌呆板,色彩灰暗沉闷,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当你不远万里,藉着各种现代交通工具的便利,来到它身旁,站在它脚下,举目仰望之,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另外一种感受。

罗马引水渠翻山越岭,进入左上角的塞哥维亚老城
        人们最常看到的,是这条总长17公里的引水渠进入塞哥维亚老城前800多米的一段。即便不足一公里,将视线随着桥体延展下去,足以产生漫远无际的印象。而其近一百英尺、相当于十层楼的身高,也因为只分作上下两层,显得危耸兀立,颇具压顶之势。人手可及的基座部分,花岗岩石料体量惊人,三四块就抵得一人高,每一块都结结实实的,足有几吨重。站在它旁边,倚在它身上,只觉人体之渺小与脆弱。

高架桥下的路人
        然而这样一个硕大、高挑的建筑,竟然全赖石块堆叠而起,没用任何灰浆粘接,只靠岩石的重量保持稳定,靠石材上几个榫卯一般的凹凸嵌套防止位移。那些个圆拱每个四五米宽,全靠打磨精准的梯形石块相互砥砺成形。这水渠虽具鲸象之躯,竟不显拖沓肥赘,倒是因为下层立柱横截面随着高度上升不断收减,以及上层拱体的大幅收缩,看上去十分轻巧、灵动、飞腾,一派扶摇九霄的气度。那连绵不断的圆拱,用一段段跳跃的孤线打破了水平直线的沉闷,也令这些灰青、庄严的石条石块生出了韵律和节奏。上下两层高度的恰当比例,以及石柱上按照不同高度比例特意留出的横纹凸檐,都令这座粗砺质朴的工程建筑表现出“有意味的形式”,成为一件赏心悦目的艺术作品。

两千年风霜雨雪,难销其豪气英姿
        亲临这罗马水渠,感触其煌煌宏制、殊工巧艺,已是赞叹不色。再想到这是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维斯帕先皇帝时代的造物,有着近两千年的生命,更是感慨万千。两千年前的先人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技术,超越人类本身作为自然造物的原始能力,改变自然的形态,克服自然的障碍,便利自己的生存。那时的塞哥维亚人使用粗简的工具,将岩石切凿成形,用人力畜力将石料拖曳到位,堆建成渠,用精准的测算与设计较准坡度,将遥远的山泉引入市镇。两千年前的先人们,也已建立了完整的艺术,通过比例、体积、色彩与线条,将人类作为自然特别造物的印迹,将人类对自然母亲纯朴的理解与感知,留诸人力建造的物件之上。不论有意无意,这拱渠形态之沉稳、浑厚、敦实、通透、练达、飘逸、升腾,足令今天不少建筑师汗顔。今日建筑美学讲求之各类元素,也都能在这水渠身上找到根源。

“有意味的形式”
        回首过往这两千年,记录了人类技术和艺术的诸多发展。但其间有几多是基于生存与福利的需要获得的实质进步,又有几多是为满足贪婪与虚荣进行无度的堆砌与矫饰?人类的技术和艺术发展到今天,构筑起并支撑着弥散全球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洪洪大潮裹挟着各个国家和民族,与人类生存与审美的本真源流渐行渐远。人的自我定位建基于支配物质的能力和权力,“我要”、“我再要”、“我还要”成为常规思维定式,个人对衣食住行的期冀既超出维系生存的围度,也远离满足审美的需求。富足的西方人心安理得地消耗着超出人类平均比例的资源,在今天世界一步步走向平衡的过程中,因世代承袭的超常权益受到冲击而大惊失色。中国的新贵们欣喜若狂地在身边堆满华宅、豪车和奢侈品,以从社会失衡与不公中获取的价值符号换取社会承认与尊重的符号,替代原应通过清洗灵魂获得的精神充盈。不必了解这些优质产品真正蕴含的特殊技术与艺术内涵,也不必有了解的欲望。在危机席卷全球的今天,还有人把人类的福祉和发展的希望寄托在北美大陆那3亿多人口本已过渡、盈滥的消费习性上。无怪乎年轻的欧洲学者霍斯拉格感叹,“消费主义是现代社会的毒药”。人类真的进步了吗?
        
(二)格拉纳达
GRANADA
        西班牙的格拉纳达以阿尔罕布拉宫闻名于世。从介绍中得知,阿尔罕布拉是13至15世纪摩尔人纳斯里德小王朝的宫殿,属于伊斯兰风格。1492年天主教“双王”,即阿拉贡的费尔迪纳及其王后卡斯蒂尔的伊莎贝拉收复格拉纳达,完成基督教对西班牙全境的“再征服”后,阿尔罕布拉就成为西班牙国王行宫,其后的建筑更多地遵循欧洲本土的范式,使得阿尔罕布拉成为融合东西方多种建筑和装饰艺术的集成。

阿尔罕布拉宫远眺
        以前一提到某某建筑融合了多种风格,见到的大多是不同样式的柱梁门窗、穹拱檐脊,杂糅混搭地出现在一个建筑立面上,其中有不少成功的范例,各种元素集合熨贴,相映成趣。在阿尔罕布拉宫里走一遭,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摩尔人大概与中国人特别是北方人有几分相像,把建筑外立面造得极为简朴,一个个相互连接的院落看上去更像一座结构复杂的大碉堡。然而院落内部别有洞天,四方厅堂大多环绕着静谧的水池或热闹的喷泉,厅堂四壁和柱廊两侧从天到地布满了繁复细腻的雕饰。作为亚伯拉罕系统宗教之一,伊斯兰教不提倡偶像崇拜,因此摩尔人王室只采用几何图样、花叶变形和阿拉伯书法作为装饰元素。虽然大家对这种满工满绘的装饰手法见仁见智,不少中国游客看见穹顶上钟乳石般的垂花石膏还觉得挺肉麻,但那毕竟反映了800年前伊斯兰信徒心中的宇宙观和美学观,以及彼时安达卢西亚人高超的工艺水平。

每进院落都有大小不一的水池
        那视觉上的盛宴,通过网上的图片还能窥得一二,但这些建筑本身更多的精妙之处就必得亲身体会了。令人啧啧称奇的是,炎炎盛夏,摩尔宫室内竟然出奇的清凉爽利。据介绍,这得益于厚实外墙的隔热作用,穹顶天窗与底层门廊之间的空气对流,彩绘玻璃对阳光的遮蔽过滤,还有室内涌泉流水不断带来的低温。据估算,阿尔罕布拉宫鼎盛期,规模最大的使节厅内温度总在摄氏20度左右,而夏天外面街道的地面温度超过40度。聪明的摩尔人,顺应而不是违逆自然环境和地方条件,以缜密的心思和精巧的设计,巧妙、变通地利用各种能够掌握的外在资源,营造出美好、舒适、宜人的生活空间,即便在最为奢华的王宫里仍然大量承接自然的恩赐,尽最大努力与自然形成和谐的共存。这真是大智慧。

伊斯兰信徒不侍偶像,功夫全用在复杂精美的花饰上
        在摩尔宫殿群的背后,矗立着高大雄伟、方正厚实的查理五世宫,其一角还挤进了摩尔宫科马雷斯院落的后墙。查理五世,这位天主教“双王”的外孙,在16世纪初西班牙王国日益强盛时登上王座,还戴上了神圣罗马帝国的帝冠,与同时代的法国国王“大鼻子”弗朗索瓦一世、英国国王亨利八世逐鹿欧洲。他出生在弗兰德地区(今天比利时荷语区)的根特,却毫不手软地镇压根特市民的抗税斗争。埃格蒙特伯爵敦促他善待当时在西班牙王国治下的荷兰属地人民,却被他派去的阿尔瓦总督在布鲁塞尔大广场砍了头。阿尔罕布拉的这座建筑真是他性格的写照,门楣端庄,柱廊整肃,石墙外隆,铜环粗重,虽然名义上是文艺复兴风格,近处看过去却是霸气四溢,狰狞暴戾,骄悍踞傲,乩结乖张,固结在绵软温润的阿尔罕布拉绿色庭园身上,就像是一个大瘤子,再同摩尔宫的内敛文秀一对比,更显得张狂恣肆,在巧工设计、融汇自然方面也是乏善可陈。查理五世坚持要在前朝的宫城里留下他的伟大印迹,但这座宫殿直到他去世也没能完工。好在原本空空如野的厅室今天容纳了两个博物馆,国王的好大喜功还不算完全的浪费。

查理五世宫一侧
        自15世纪起,西方文明不断扩张,在同其他文明的争斗中屡屡占据上风,先后摧垮了美洲、非洲及近远东多种文明,到近代更是主导着世界的发展和演变。西方的世界观、方法论、政治理念和生活方式不断向世界各个角落蔓延。从某些方面看,这是件好事,换个角度看,就不完全是或完全不是好事。西方的分析思维、探索精神、平等观念的确促进了人类的发展进步,但西方源自基督教和工商业传统的优越心态、征服意识、竞争文化没有给人类带来文明的福音。达尔文主义从自然学科渗透入社会意识,潜入当今全球各个社会的生存法则: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命运,要靠竞争的结果决定。竞争是硬道理。在西方,人对于同类的仁慈与关爱是在将同类打倒、征服、统治后才生成的,不像在儒家文化里早已融入社会机体和运行法则之中。温良恭俭让从来不是西方的行为标准,如今也正从东方社会中一步步地退出。现代人的精神状态就如同这查理五世宫,仿佛一只捕食前蜷弓待发的狮子,凶猛,狂躁,狡黠,嚣张,充满威胁,富有攻击性。而摩尔宫呈现的恰似今日非西方文明的状态,虽然温和、沉稳、静穆、秀丽,却残缺、衰败、陈腐、愚鲁,支离破碎,可怜巴巴地栖身查理宫脚下,任其挤占、蔑视、践踏,只能藉着主流文明的同情和怜悯,被当成古董收藏展示。在西方的强势下,东方的智慧若未灰飞烟灭,也只是惨淡经营。人类的进步可靠吗?
        
(三)托莱多
TOLEDO
        西班牙的托莱多是座历史文化名城,在西国断代史各个时期均占有重要地位,曾是西哥特人的王国首都,摩尔人的地方诸侯首府,从11到16世纪一直是伊比利亚半岛上基督教势力的政治和宗教中心,也曾是西班牙帝国建立初期的首都。小城细巷弯转,幽径交错,陈砖旧瓦,古风洗静,是信步神游、怀古仰昔的好去处。漫步城中心,名胜古迹一个接着一个,目不睱给,常给人时空倒错之感。托莱多主教堂是全西班牙乃至西语世界纷纷效仿的经典范式;教堂中的多彩组塑祭坛在同类作品中最为壮观,也最精制;大城堡历经沧桑,几度重修,在西班牙内战中曾创下战事传奇;中世纪的犹太教堂隐身陋巷,但整个西班牙唯余两处遗迹,此一处保留更加完整;生活于16、17世纪之交的表现主义先驱格里科在托莱多度过人生最后37年,留下《基督脱袍》、《奥加兹伯爵下葬》等传世杰作。

半岛之城:绕城之河成为天然堑壕
        按照旅游图一个个景点走下来,发觉托莱多的确是历史、文化和艺术爱好者的天堂,很幸运地没有被工业化的车轮碾碎,被现代化的浪潮淹没。站在大城堡一侧的暸望台上,放眼所见印证了旅游介绍中对这份幸运来由的解释。在城墙根下,有条水量不大但水流湍急的TAGUS河,沿着大半个托莱多城转了个U字弯,整个城区就座落在弯内自然形成、直径一公里多的半岛上。这半岛地势险峻,山形隆起,远远高出四周河对岸的坡地。在河道和陡壁的保护下,半岛成为一个天然的堡垒,在冷兵器时代易守难攻。当初罗马人建城,西哥特人定都,卡斯蒂尔以及后来的西班牙王室在此驻府设政,大约都是看中托莱多的地形优势。然而,当16世纪西班牙进入帝国时代,这个小小的半岛越来越不足以容纳新财富给首都带来的人口增长和基建扩张,热兵器的广泛使用也使托莱多引以为豪的自然防卫能力逐渐失去意义。1561年,国王菲利普二世不再忍耐,将都城迁往70公里外的马德里(先在巴拉多利德周转了几年)。遭到政治上的抛弃,托莱多也失去了经济地位和商业机会,在随后的四百多年时间里没有得到太多的发展,现代化的大船在这个半岛身边绕了个圈,驶向其他后起之秀的城市。不过,这倒使其得以保存非常完整的中世纪城市风貌,才有了上世纪80年代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殊荣。

大教堂祭坛宏伟华丽(左),格里科画作色彩鲜明(右)
        真是的,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烦恼。文明的进步,文化的发展,解决前一个烦恼,带来后一个烦恼。中世纪以前,托莱多人烦恼的是,如何凭借天然沟渠和人造垛堞的庇护,抵御外敌入侵,免受兵戎之灾。帝国时代的托莱多人,身处强国中心,不再烦恼武装侵袭的事,但新的烦恼是如何扩大城市规模,让帝都的气派配得上雄霸欧洲、征服世界的荣耀。此后,西班牙人扬帆海外,通过殖民掠夺,将自己的首都和城镇装点得美伦美奂,财富的蓄积不再成为烦恼。随之而来的烦恼是如何与其他欧洲强国较量,在瓜分世界的飨宴上多得一杯羹。这就不再是西班牙一家的烦恼喽。几个大国你方唱罢我登场,兴衰交替,明争暗斗,舞枪弄炮,从海外一直打到欧洲本土,和平与战争的烦恼几百年里笼罩着整个欧洲。直到二战结束,千百个城镇坍毁,千万条生命夭折,或者说直至冷战结束,东西方铁幕消融,核灾难威胁降低,这份烦恼才稍得缓释。二战后欧洲一体化大步向前,创造了数十年的和平与繁荣,超国家的政治体制亦付诸实践,看上去似乎基本解决了处理国与国甚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老问题。但今天欧洲人更为烦恼的是,该如何处理好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因为看起来地球不再承受得起人类的糟践了。欧洲先辈们在追求财富过程中对气候作的孽,对环境欠的账,要由这代欧洲人开始偿赎了。而且现在也不能再重复前几代人那种无限度消耗自然的生活方式了,因为如果继续按老样子走下去,后辈人连维系生存都成了问题,那他们的烦恼可就大了。这么一看,理想国就是个乌托邦,烦恼将永远伴随着人类,不存在终极的世界和最高的目标。人类怎样才能进步?

        赘言:西班牙是个神奇的地方,东西方文化遗迹并立,古代与现代杰作比肩,在和睦与友爱下隐含着争执与愤怒,在激悦和豪迈中释放着沉郁和忧伤。行驶在炎热干涸却生机勃发的原野上,穿行在古风浓醇又时尚新鲜的城镇中,看到的是人类在历史中无休止地斗争,胜利和荣耀紧接着挫折和衰败,循环往复,更感到千百年来,人类虽然始终沿着时间轨道勇猛前行,不断突破空间限制滋生繁衍,却逐渐丧失了自然造物的本真,在日益封闭、隔离于自然的环境中自我异化。人,一次次将历史的偶然当作真理的必然,一步步走向与自然玉石俱焚的终极毁灭,一边以过往千年的亿万生灵为砖瓦,将祭奉人类自我的、包括物质和精神的空中楼阁愈造愈雄伟,一边以不断增长的欲望和能力为铣铲,为自己和后代挖掘肉体和心灵的坟墓。在这个进程中,西方文明对人类有滋养,也有伤害,有些伤到今天还在化脓,却没被诊断清楚。我们这一代人,出生和成长在东方缩退、西方伸展的文明阴影中,将身边的世界和眼前的生活看成定式,不晓得我们的先人曾经生存在一种完全不同的环境与境界中。那境界并不一定完全比今天的好,比西方的好,但它有胜过今天,胜过西方,值得我们去追寻、筛选、汲取、发扬的地方。辜鸿铭先生早年赴欧游学十四载,通晓多国文字,学贯多个学科,晚年却坚称“忠于中国之政教”,“忠于中国之文明”。严复先生译了一辈子西学著作,打开了国人的全球视野,启萌了国人的现代心智,遗嘱中却云“中国不灭,旧法可损益,必不可叛”。走过西班牙,觉着老先生们的话真有道理。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7:58
十、根特:古城新貌
GHENT
        走在根特的大街上,感受到的是一片亲切与祥和。
        作为比利时北部弗兰德斯地区重镇、东弗兰德省首府,这个今天有着20余万人口的城市拥有一段辉煌、复杂且有趣的历史。自11世纪起,根特同布鲁日等弗兰德斯城镇一道,因纺织业、手工业和海路贸易的发展而日渐繁荣。13世纪根特居民人数达到6万5千,成为当时仅次于巴黎的欧洲第二大城市。16世纪时,通往布鲁日的运河被泥沙淤塞,根特坐收渔利,独享这一地区海运、贸易枢纽之殊位,富庶兴旺自不待言。今天在老城,仍随处可见那个繁荣时代遗留下来的诸多建筑。

弗兰德斯伯爵的森严城堡与周边的繁华市景极不谐调
        始建于1180年的格拉文斯丁城堡(Gravensteen)是弗兰德斯伯爵众多城堡中唯一完整留存至今的一座,石色青灰,壁垒森严,中心碉楼四角上半截凌空悬出的圆塔据说是伯爵大人俯视根特城衢,自鸣得意地监视市民往来活动的所在,看上去缺少几分亲切和风雅。

中间靠左那座小小的房屋曾是海关税务处
        较为风雅的是城堡脚下、运河岸边被称为GLASLEI的码头。昔日通往北海的运河如今早已失去其交通和商贸用途,码头岸边的建筑也不再是以往各家商馆行会的驻所。但这一排四五层高的老楼就像是一个欧洲建筑历史展览,居中有罗马时代的灰岩圆拱窄立柱,紧邻着布拉邦风格的红砖方窗山字墙,再过去是巴洛克样式的竖塔尖拱涡卷顶,另一侧楼体正立面上融合了火焰哥特式的琐碎雕砌和文艺复兴的精巧比例,古色古香的橡木大门上方是非常有名的帆船石刻。在这排高大楼体的夹缝中,一座二层半高的窄小门脸显得十分佝偻局促,与周边不甚搭调,但这里曾经是管辖这个大码头的海关税务处。

艾克兄弟发明的蛋彩使画面历经数百年仍光鲜亮泽
        老城的另一端座落着著名的圣巴夫教堂。历经数百年变迁,1569年这所教堂终于扩建为今天看到的这般雄伟高耸的哥特式建筑。除了作为根特教区的主教堂具有非常重要的宗教地位外,圣巴夫之所以出名还在于它珍藏着不少艺术杰作,特别是“北方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画派代表人物凡·艾克兄弟绘制的三折祭坛画“敬拜神秘羔羊”(Adoration of the Mystic Lamb),其细腻笔触和华丽色彩今天看起来仍令人咂舌不已。

根特的“龙”同中国龙形象差距甚远
        与教堂钟楼比肩的是根特市政厅的钟楼。从楼内拾级而上,能够看到从前收藏重要文件的所谓“金库”和结构复杂的编钟系统,在楼顶还可以俯看根特全貌,遥望弗兰德斯平原。塔顶上那个长着翅膀、身躯肥胖的镀金铜龙模样有些可笑,但古时逢重大节日,根特人要灌它一肚子油,在夜晚时分表演喷火奇观。

1708年的根特市景
        根特并没有完全沉溺在中世纪时光里。不像布鲁日,由于16世纪后经济长期衰落,中世纪晚期城市风貌得以完整保存,根特的发展从未停步,十七、十八世纪城区不断扩张,十九、二十世纪宏伟华丽的剧院、会堂、学院建筑以及私人宅邸拔地而起,新古典主义、装饰艺术、混搭和现代风格杂陈并立,道路也被多次平整拓宽。上世纪初启用的有轨电车今天仍叮叮当当地穿梭在街道和广场上,路旁老屋底商的铺面经过多次改造,现在大多是简约明快的新潮设计,金属窗框和大面积色块装饰与岁月斑驳的砖石墙体形成鲜明对比。游客在圣巴夫教堂主殿(Nave)参观完艾克、鲁本斯的流世名作后,还能在地下“墓穴”(Crypt)展厅里欣赏一组当代画家绘制的纹样抽象、色彩鲜丽的基督受难图。根特老城一个小广场上有座小型喷泉,石基座呈现帝国时代气象,厚重华美,中心石柱极具火焰哥特式特征,花叶密缀,柱头上顶着一个文艺复兴风格的瓮瓶,端庄古朴,齐腰高的大托盘富有洛可可韵味,贝筋莲脉,托盘中心的猎犬雕塑出自新艺术手笔,玲珑生动,底部围堰必是当代修葺,简洁灵利。在这不起眼的小喷泉上,就能看到根特陈积历史变迁、融汇时代风尚的一个缩影。

各种风格混搭杂陈的喷泉
        根特人还保留着一些地方上的生活习俗。周日早上,人们三三两两地跑到运河岸边的跳市上去碰运气,淘换自己喜欢的古董、书籍或是价廉物美的生活用品。歌剧院门前广场上的花市十分热闹,摊主们摆出大大小小的花盆、花束、花插,引来许许多多的顾客和蜜蜂,不论哪个季节广场上都是五颜六色、春意盎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间还回响着大凉亭里业余乐队现场助兴的鼓号声。在GLASLEI码头,每逢晴朗的周末,镌刻着弗拉芒语诗句的石条河沿上就坐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岸边的酒吧里点一杯冰凉的啤酒或娇艳的玫瑰酒,在温和的阳光下享受河面上的微风和过往游船中人们的微笑,有人能从午饭后一直坐到日落,“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带半点含糊。根特历来是弗拉芒语言文化中心,曾有不少著名的弗语学者、诗人、作家定居与此,说不定此刻河岸上哪位出神凝思的闲人就是位当代文学大家呢。

花市上总是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根特大学是比利时乃至全欧享有盛名的高等学府,学生教员加起来七八万人之众,所以城里到处可见趿着回力鞋、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钻来钻去的少男少女,也算是根特一景。骑自行车的不光是学生,因为环保意识强,很多中年甚至老年人也以两轮替代四轮,把自行车当作近途交通的主要工具。正碰上一位车头车尾挂满大包小包的中年男子,一不小心前轮在电车铁轨上打滑,身子一歪,库嚓嚓摔了个结实,车子滑出去好几米,哗啦啦撞到路肩上,三五只苹果飞出去,咕噜噜滚到墙角里。四周十几个行人忽拉拉全都围了上去,有的扶人,有的扶车,有的帮着捡苹果,有的帮着拍尘土,看着那么熟门熟路,就好像他们事先排练过似的。车道上徐徐驶来的电车、汽车也都缓缓地停下,司机默默地观望着,毫无催促之意。那男子看样子并无大碍,爬起身嘿嘿地笑着,脸上没有特别的尴尬,向帮忙的路人道圈谢,接过一旁递来的车把,也不清点车上的包袱和苹果,跨上座儿继续歪歪扭扭地骑开去。众人笑呵呵地散开,电车咣当一声启动前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亲切祥和的根特
        走在这样的大街上,不由得感觉亲切与祥和。
        然而这样一个祥和之地,这样一个安定、富足、古雅、和睦的美好家园,历史上竟也屡经波澜沉浮甚至血雨腥风。13世纪末,弗兰德斯人坚决抗拒法国统治,并于1302年“金马刺战役”中一举击溃不可夷视的法国骑士部队。在参加战役的9000名弗兰德斯民兵中,有2500人来自根特。14世纪英法战争期间,根特市民反对弗兰德斯伯爵支持法国国王,因为这样一来根特就没法再和英国人做羊毛生意。当时率众反抗的行会领袖阿特凡尔德(Jacob Van Artevelde)因内讧被谋杀,人们在星期五市场上为他塑像纪念。15世纪,弗兰德斯成为勃艮第公爵属地,根特人因不愿向都府远在法国第戎的新领主缴税而起兵造反,结果在1453年加韦尔(Gavere)战役中被“好人”菲利普公爵打得惨败。16世纪,出生在根特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一点儿都不照顾家乡人,对试图保留自治权、要求减少税赋的根特实行铁腕管制,还公开羞辱表达民意的城中名流。17世纪,靠劳动发家的根特人认为号召勤奋工作、自我救赎的新教加尔文教派更适合他们,但当时统治弗兰德斯地区的西班牙国王笃信旧教,不惜动武镇压,强迫根特恢复天主教的主导地位。18世纪,及到1830年比利时独立前,根特与其他弗兰德城邦一起,陷入西班牙、法国、奥地利、荷兰的拉锯争夺中。长久的动荡激发了弗拉芒民族主义运动,弗兰德斯地区的独立倾向一直影响到今天的比利时政治格局。19、20世纪,根特由于工业企业形成早,产业工人数量多,成为世界上最先出现工人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城市之一。星期五市场一侧的工会大楼上门楣上还保留着刻有“社会主义”字样的金字标牌。1901年,世界上第一个失业工人救济福利制度首先在根特付诸实施,因此这一制度被命名为“根特制度”(不同于今天多数国家的社会保障体系,在根特制度中,主要由商会或工会而非政府部门承担福利救助责任)。

星期五广场上的阿特凡尔德铜像,背景左侧是“社会主义工会”大楼,中间横梁上写着弗拉芒语“我们的家”(ONS HUIS)
        将近一千年,根特人始终锲而不舍地追求独立自主,抗拒外来权威,维护个体权利,争取个人自由。他们为此深感自豪,用各种方式将这一段段往事刻入城市的历史,融入今天的景观,骄傲地向过往的人们炫耀。根特人的这种个性,与这座城市很早就建立成型并持续发展的工商业生产体系和市民文化有着密切关联。工人靠手艺和劳力养家糊口,商人靠交易和投机发财致富,生存方式独立性相对较强,不需要像农民那样紧密地依附于土地,与土地所有者发生一言难尽的利益牵连和悲喜纠葛。可以想见,对于根特市民来说,商会和行会(以及近代的工会)是最重要的社会组织,直接涉及自己的现实生计;市政机构也算必要,能够影响自己的生活环境和公共服务质量;贵族领主吗,如果不是本城受外敌侵犯时需要他们持械上阵、尽战斗义务的话,要他们有什么用,平时只会依靠税收坐享市民们的劳动所得;国王就更是累赘了,谁坐在宝座上还不都是一样地巧取豪夺,用大家辛辛苦苦创造的财富挥霍在他们的宫殿、珍宝、宴会和女人身上。在根特人看来,个人的权利和自由最重要,那是人们从事生产、进行交换、积累财产、繁衍生息的基础,任何权力构架都应服务于维护社会个体的权利和自由,社会强力的目的是规范社会个体行为,促进个体间的权利义务平衡,而不是为强力的行使者提供谋利增益的便利条件。所以在根特,商比官大,民比吏强,海关税务员的办事处就应该挤在商会大厦的夹缝里,因为是商贸而不是税务为根特创造了价值,带来了财富。法国王室也好,西班牙王室、哈布斯堡王朝也好,都是假借统治之名将根特之财富转移到异邦他乡,不会为根特带来福利,因此就应当被驱逐,趁早从根特滚出去。至于市民们信仰什么,吟诵什么人的诗歌,喜爱什么样的绘画,就更不干那些外乡贵族什么事,休来啰嗦聒噪。根特人这种注重个体、怀疑权力的直观体会,初生应该比伏尔泰、托克维尔还早,他们反抗王权统治的自发行动,也早于法国大革命和美国独立战争。只不过根特势单力薄,地理位置和经济地位都夹在欧洲列强之间,虽有勇气屡败屡战,最终还是屡战屡败,没能搞出什么大名堂。但根特人对社会的观察、对制度的认知、对政治的态度,能够代表同时代工商业相对发达的西北欧洲城市公民的共同思维。这种历史中部分民众的朴素思维经过概念化、理论化、哲学化,完成其形而上学的进程,成为今天欧洲人政治理念基础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不少欧洲人就是不理解,为什么中国人会怀念皇权社会,信奉大一统,强调集体主义,崇尚社会权力的高度集中。在他们看来,这些绝对会妨害人的利益诉求和自我发展。
        大约在中国的宋朝时代,根特的工商业开始起步,其规模和繁荣度同当时的宋都开封汴梁或杭州临安比起来,恐怕连小巫都算不上。根特真正进入繁荣时代相当于中国的明后期,也正是江南地区工商业发达,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时候。那时苏杭一带商贾聚集,物阜财丰,政令委顿,世风嚣扬,商人们不但大肆钻政府海禁的空子,想方设法走私洋货赚大钱,文人们也不那么恪守正统理教,唆弄出无数雅俗难辨的风月戏作。崇祯六年(1633年)虎丘山下的春日诗会吸引数以千计的才子佳人,纵情吟咏,迎风歌舞,豪饮飨宴,那狂放的风神和自由的形态丝毫不比欧洲人逊色。然而历史捉弄人,中国最终没有跳出农业社会,与欧洲同步走上工业化道路。汉文化经过科举制和文字狱的整治,活泼激悦的一面也消磨殆尽,遗留下的更多是庄严、肃穆、守度、稳重。这能都怪满清吗?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也能感受亲切与祥和。但那是建立在强烈的人文情怀、深厚的伦理意识、粘稠的人际关系、模糊的权责界限基础上的亲切与祥和。欧洲人坚守着个人和法人的物质精神小世界并依靠严格的法制矢力维护,在这个小世界得以保全并永续发展的基础上,他们心甘情愿地从个体身上释放出多余的能量,烘热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锻造社会集体中的友爱与和谐。所以有人说,中国人扬“善”求“善”,欧洲人制“恶”求“善”。道理是不错的。但如今北京街道上骑自行车的摔倒了,有几个人会上去扶一把呢?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04
十一、斯普利特:戴克里先一千七百年祭
SPLIT
        斯普利特是克罗地亚的第二大城市。从东北方向来的高速公路横架在山脊上,驾车进入这座海滨之城时颇有高速俯冲的架势,差不多一直要踩着刹车。傍晚时分,映着西南海面的熹微余晖和氤氲暮霭,斯普利特的绵延灯火跳动着,闪烁着,摇摆着,溢满了海岸线,一直沿着地势爬升到北面的山腰上。刚刚从荒芜寂寥的山区钻出来,不禁感叹,好大的一座城市!
        七十万的人口,在中国肯定不算啥,但在欧洲,在亚得里亚海边,在达尔马提亚地区,就一定是座很有规模的城市了。但偌大这一座城,精气神似乎都汇集在市中心的戴克里先宫,人们的目光、脚步、心灵不约而同地都朝着它的方向聚拢。这座宫城是公元305到311年罗马帝国皇帝戴克里先暮年之际卸去帝冠、隐居世外直至离世前的最后驻地,亦是他身后的梓宫陵寝所在。虽然一千七百年的风雨刀剑早已将戴克里先宫初建成时的御禁气概凿蚀殆尽,今天这皇城看上去更像是一座古旧残破的城镇,当地人也确称其为“老城”,但从外围每侧近二百米长、二十米高的城墙上,从居于北东南西四个方向、号称金银铜铁四座巨大城门上,仍能一眼窥出它当年的恢宏规制和精工美艺。

戴克里先宫复原图
        不论从哪个门进城,不多时都会走到被数十根科林斯石柱包围、被称为PERISTYLE的中心广场,据说这是当年戴克里先接受人们宣示效忠和拥护的地方,彼时人群的喧哗和呐喊早就填满了大理石材间的缝隙。按照复原图索冀,可以看到北部原先规整有序的办公区不复存在,全为后世相继修建的、间隔零乱的楼宇取代。南部还大体保留当年的设计区划,广场左面是戴帝的陵墓,右面是太阳神庙,与中国皇城“左祖右社”的理念惊人地相似。南部靠海的一侧原本是帝后居住的“大内”所在,今天已看不出当年的形制与分割。下层曾是巨大的储藏地窖,现在成了旅游纪念品市场。以前从地窖出去,穿过“铜门”便是海上码头,货物装卸十分方便,今天经过几世纪不断填海延伸,成为游人聚集休闲的海滨广场。位于上层的皇家居所被后来的建筑打乱了结构,只剩下外墙上被石柱间隔开的长长一排窗框,让人联想当年戴克里先和家眷庸臣们扶栏远眺海上朝夕的风致。

“大内”前厅(左),滨海“铜门”(右)
        保留得较为完整的是进入“大内”最先经过的前厅。除前后两方带有雕饰的门楣外,祼露、粗质的石墙上有一圈浅浅的穹室,石墙缓缓升上去,渐渐收缩成一个穹顶,中央朝天开放着巨大的圆孔,整个建筑看上去仿佛罗马万神殿的简缩版。白天游人多时,七八个当地小伙子凑成合唱团,利用这前厅天然的回音效果,吟唱达尔马提亚的复调民歌,兜售他们录制的CD。夜间无人时,独自站在前厅的中心,仰头凝望从天顶圆洞中泻下的无声星光,一声轻嗽似乎就能惊动千多年间先人巡游的灵魂。侧窗里一颗特别明亮的星,默默地盯着黑暗中孤独、迷失的生命,不动声色地召示着时空的永恒。忽然一红一绿两颗星悠悠地从它身边飘过去,提醒地面上发思古幽情的过客,嗨,别感慨了,过几天还不得依靠现代文明的成果、坐着飞机回老家!

今天的戴克里先宫中八边型皇帝陵墓依然清晰可辨
        最能体现戴克里先宫、斯普里特、达尔马提亚地区甚至整个欧洲历史沧桑的,是戴克里先的皇帝陵墓。话说长些,罗马皇帝不像中国皇帝,喜欢坐镇宫禁,享受四方来朝,他们更愿意带领仆从马弁,在整个帝国疆域内逡巡游徙,赶上哪里出现入侵或叛逆就亲率大军征讨一番。戴克里先出身卑微,凭借卓越战功成为帝国骑兵首领,于公元284年被推上帝位。他继承的是一个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帝国,过于广阔的统治疆域、过于复杂的民族构成、过于频繁的内外战事,使罗马经常陷入束手无策、鞭长莫及的境地,眼看帝国走到分崩离析的边缘。戴克里先发动了一系列改革,其中最重要的是启动了“四帝共治”的行政体系,使得罗马帝国暂时摆脱实质解体的威胁,在统一帝国的名义下继续延喘了两个多世纪。戴克里先最不喜欢罗马城,多年率兵在外,其统治期间的诸多大事似乎都同帝都没什么干系。他一生戎马倥偬,到执政晚期或是心血来潮,或是权衡再三,决定在他的出生地达尔马提亚萨洛那附近选了一处风光秀丽、交通便捷的海湾,修建集生活居所、行政中心、防卫设施、安息地于一体的新城。这才有了这座往昔的戴克里先宫,今日斯普利特的前身。公元305年他半自愿、半被迫地离开帝座时,也许十分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地为自己准备好了晚年的归宿。话说回头,再看看他的这座八角型陵寝,不仅建筑规模大,还在老城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人们穿行在十字交叉的主要街道上,很容易抬头仰见故帝宏伟的冥居。这一点倒是和中国人有很大区别,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人,不管他原来多么重要,最好还是离生人远些,两下里互不干扰。

戴克里先:罗马帝国第51位皇帝
        本来这些皇帝忙了一辈子,老来借着手中的权力和财力,在老家修个窝安度晚年也无可厚非,不一定要生出什么故事。偏偏四世纪初正是基督教在欧洲各地传播发展最为强劲的时代,戴克里先老家的人们也纷纷皈依,就在达尔马提亚首府萨洛那就形成了颇具规模的教会群体。罗马皇帝当时可是像朱庇特、赫丘利一样,要列入神祇受百姓敬奉的,戴克里先有理由对基督教的兴盛心存芥蒂,对自己有可能丢掉的神位心怀忧虑。可惜他没有过后几年君士坦丁大帝那样的历史运气,不单放基督教一条生路,更将其归入大统、奉为至尊,并因此被后世基督徒恭封圣人。戴帝仍沿袭罗马执政者一贯的简单粗暴,以武功和暴力维系信仰和神明的正统。他同东部从帝加勒留斯一同掀起反异教的浪潮,他治域内的基督教徒遭到严厉压制和残酷迫害。公元304年,萨洛那的主教多姆纽斯被砍了头,主教的忠实伙伴阿纳塔西乌斯(不是同阿里乌派论战的那位亚历山大主教)被罗马士兵在脖子上拴个磨石沉到河底。
        公元七世纪,阿瓦尔人、斯拉夫人进入达尔马提亚地区,将萨洛那洗劫一空,夷为平地,到今天还就只剩下些残垣断壁。惊慌无助的难民四散奔逃入,一部分就涌入了戴克里先宫。背井离乡、身家俱败的民众一股脑儿将三百多年前的皇家殿宇拆分改建成平民住所,自此戴宫走入了倾颓废败的进程,也就是斯普利特“老城”的变迁进程。对于基督子民来说,很难容忍在城市中心保留着罗马异教的神所,况且那陵墓中祭奉的还是那么一位屠戳教会先贤的暴君。戴克里先的遗体被挖出,丢弃在后人再也无可找寻的地方。陵墓建筑还算运气,可能是因为质量上乘而没被推倒,被基督徒改作教堂。十一世纪教堂后身被加长扩建,前面增修了罗曼式的钟塔,终于像模像样地形成比较完整的规制,成为斯普利特及周边地区的主教堂。被封圣的多姆纽斯主教和阿纳塔西乌斯的遗骸被安放在教堂内,珍宝库里还陆续收藏了罗马时代其他烈士和圣人的遗骨遗物以及最古老的拉丁文羊皮纸圣经。
       
前面的钟塔和后面的方屋都是后加上去的
    今天走进这座命运多舛、数经修整的教堂,眼光也同往常一样,首先会被各类宗教艺术品吸引。中央圣龛悬空垂吊,金彩云饰、富丽堂皇;多姆纽斯主教的巴洛克式祭坛华贵庄严,坛座前的浮雕描绘主教受难的瞬间,精细的工艺展示出大理石材质的细润;阿纳塔西乌斯祭坛上阿的卧像安详悲戚,那片无情的磨盘还挂在他的颈下,卧像下一方“迫害耶稣”高浮雕有着极强的希腊古风。雕饰繁复的布道台、正门上十六块讲述基督生平的古老木雕、后堂墙壁上的大幅绘画,都值得细细观赏、琢磨。但是这教堂最出众、最精彩也最诡异的,还是它作为罗马皇帝陵墓的建筑原型。八角型的主体让人想起查理曼大帝在亚琛修建的教堂,但那是八世纪的作为,比这里晚了五百年。穹顶是由红色石砖堆垒的,看上去比“大内”前厅的灰色石片子要齐整细致得多,在罗马时代建成如此跨度亦非易事。八根粗重的石柱支撑着穹顶,可能是因为在室内,数重卷叶外翻的科林斯柱头显得格外夸张,甚至略嫌逼仄。穹顶与围墙间的环廊上保留着罗马时代的花环雕饰,其中竟然还能看到戴克里先帝后二人的头像。中世纪的基督徒们怎么会放过他俩?想起北京几乎每条胡同里原先都有座庙,上世纪中叶它们代表的信仰被废弃后,原先的寺庙建筑大多被改造成俗世的平民家居。在胡同里穿行,偶尔路边一扇被杂砖堵死的拱门上方会露出没被遮好或凿净的内嵌石匾,写着“某某院”、“某某观”或者“勅建某某寺”。它们也算同戴氏夫妇的石像是同个命运吧。

大教堂内部穹顶
        也许是因为罗马艺术的强大,一旦把眼光从身边贴近的什物上移开,略略放松、游离到四周的空间里,罗马恢宏、精简、沉穆、勃发的精神气质一下子就扑将上来,完全淹没了后世诸多器物的细碎、柔腻、冗赘和矫情。不谈信仰的正逆,单就艺术而言,罗马就仿佛一个无生无灭的巨人,沉着地、静默地峙立在历史的山巅,俯视着脚下滔滔不绝的时光奔流中不时浮起沉下的各种风尚、流派和技艺。罗马之伟大与不朽,在这厅堂上、廊柱间、石材里昭然于世,对罗马的仰慕与敬畏此时此刻如何描述也不为过。所幸戴克里先不是全部的罗马,戴克里先追求伟大与不朽的方式今天看起来,实在有些反讽。他将自己离世的肉体躯壳藏置在生前释放权力的据点,期冀着后世的代代生人走过他身旁时,能够像他做皇帝时在中央广场向他欢呼般,时时刻刻敬奉他的魂灵与名声。然而历史是如此癫狂与残酷,不仅他无聊的有机物遗存落得个锉骨扬灰的可悲下场,他为自己精心设计修建的庄严庙堂竟被用来供奉他生前当作虫豸般捻杀的不恭之人,他的一生功过和价值最终也只能寄存在史家的笔端与人们的舌尖。其实史家对戴克里先大多并无挞伐之意,在罗马帝国史中他还屡屡被当作有能力、有作为的执政者端上台面,只是他最后对身后事的设计和预想实在不怎么高明。可能当年做了皇帝必得如此,他也只不过是随个大流罢了。
        登上教堂的钟塔,俯视今天的斯普利特老城,红瓦屋顶错落着蔓延开去,在老城墙外与现代水泥建筑接合。若不是看过戴克利先宫的复原图,眼下这老城如同其他亚得里亚海岸线的古镇,极具风致,和畅宜人。但想起往昔这城曾是像北京紫禁城一样有着统一设计和鲜明主题的宫殿群,曾比今日所见工整、齐肃、气派、规则,还是不免觉得惋惜。行走在老城的街巷中,许多十六、七世纪的建筑也很有时代特征,不少院落幽深雅丽,也是落座沉思闲聊的好去处。但时不时地还是惦念,说不定这里曾是罗马的回廊,那里曾是帝都的厅堂,禁不住要抱怨前世的无情破坏和肆意毁灭。

今天斯普利特城市景观混杂着多个历史时代的建筑风格
        好在近一两个世纪,这老城中没有太多的翻建,我们今天看到的戴克里先宫景象同上世纪初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北京、上海、成都就可不一样,六O后、七O后、八O后、九O后,各自目睹的景观、触知的环境、感受的氛围完全不同。就说往年在街巷中弥散的那股子柴火气早就没有了,随之而去的是柴灶烹煮饭菜的口味,是一大家人连同友邻围在桌边饮食的热络,是在不自觉的穷困中对饱暖盲目的满足和对未来十足的信心。作为个人,若没有机会在史料中回瞰世事变迁,仅凭直观的感受、观察和经历,会认为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文化,大抵就应该像现在看到听到的一样,只不过比旧时多了些新科技的便利罢了。但从往昔的生活中走来,当下徜徉在斯普利特迷宫般的细巷中,就知道今天的一切无不是建诸于过往的积累,而这积累的过程并不总是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这过程中有时光的削斫,有愚昧的毁灭,有暴政的残害,有机缘的牵动,而这颠覆与重建交替前行的进程本身又构成寄寓在物质遗存身上的历史和人文财富。今天人们凭吊的,既有荡涤殆尽、无迹可循的往日辉煌,也有埋藏在后世佳作、托身于历代新绩的绝世沉香。
        此文驻笔于2011年12月3日,正是戴克里先去世1700周年纪念日。身处后世异域,作为思想平凡,无意亦无能述说评判戴帝生前功过,然其身后沧桑之余晖在亚得利亚海面上踯躅徘徊,偶然映射到我们这些匆匆过客身上,依旧令人唏嘘扼腕。将对往昔惊艳的感怀落在字里行间,也算对历史恭身一拜。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06
十二、班贝格:桥头的巴赫
        BAMBERG
        班贝格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中部,居民人口不足十万,是一座典型的欧洲小城。然而班贝格的名气可不小,究其原因有三。
        一来这座城市历史相当悠久,公元902年建城,在十一世纪初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二世(973-1024)在位期间,一度曾作为帝国的政治中心,皇帝本人及其皇后都葬在城中心的大教堂里。那里还埋着在1047年做了短短十个月教皇的克莱芒二世。克莱芒二世被选为教皇之前,自1040年起在班贝格担任主教一职,据说尽心尽力,劳苦功高。于是他去世后被迁葬到这个他一心衷爱的地方,他因此也成为有史以来唯一一位葬在阿尔卑斯山以北的罗马教皇。

班贝格骑士像(左),水中的市政厅(右)
        二来这座城市文化发达,文物丰富,风景秀丽。有着四座尖塔的大教堂形制奇特,风格兼跨罗曼与哥特两个时代,教堂门口的石刻看门狮享受着同北京白云观石猴一样的待遇,经受着游人们的万千抚爱,悬吊在教堂内柱上的“班贝格骑士像”据称是欧洲中世纪第一尊骑马纪念雕像,在美术史上享有鼎鼎大名。城郊的米歇尔修道院十分古老,礼拜堂的天顶被修道士们绘满了各类药草,玲珑纤秀,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成为绝无仅有的建筑景观,提醒着人们古时的修士不仅抚慰人们灵魂的创伤,也医治肉体的病痛,修道院不仅是心灵和希望的天国,也是知识和技艺的宝藏。清澈而湍涌的雷格尼茨河穿城而过,带着白亮亮的闪光和水泡越过轰鸣不息的水闸,流入静谧幽深的纵横水巷,在住户门前的沟渠中扭转身形,静悄悄地淌过,而这地方就被当地人唤作“小威尼斯”。最令人叫绝的是,班贝格的市政厅“大厦”竟然建在河中央,整座建筑矗立在无数根深入河床的木桩上。原来十四世纪中期班贝格市民打算修建市政厅时,遭到当地贵族的刁难,他们不愿市民享有充分的自治权利,那样他们的特权就会被削弱。当时城里的土地大多是贵族们的私产,他们谁也不肯让出一块地来为市民修建市政厅。但一定要自主理政、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市民们心意已决,他们将长长的木桩立在河中心,以此为基础立柱架桁,拓坯垒土,愣是建起一座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水上市政厅来。此外,老城堡,主教宫,各式各样的教堂,多种风格的市民建筑,都是逡巡环游的好去处……就算沿着雷河岸边走走停停,举目四望,看看自然与人工、今世与历史结合之相得益彰,也是个爽心怡神的时刻。

有四座钟塔的大教堂并不多见
        三来班贝格有支享誉世界的交响乐团。很多人了解班贝格是从她的乐团开始的。1945年捷克被苏联红军解放,新成立的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决定驱逐境内的部分德裔居民,其中就有许多位原先在布拉格日耳曼爱乐乐团工作的音乐家。距离德捷边境不远的班贝格收留了这批音乐家并于1946年组建了属于这座城市的交响乐团,而后乐团的发展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期,虽然无法与柏林、慕尼黑、莱比锡、德累斯顿等大团匹敌,但高质量、有特色的演奏使其在德国、欧洲乃至世界乐坛上占有一席之地。特别是这支乐团定期在欧洲和全球各地巡回演出,将班贝格的名声远播海外,成立班城最好的一张国际名片。

见过像圣米歇尔修道院这样的教堂天顶吗?
        今天,作为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的班贝格老城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相较于其他德国城市的开扬、敦厚和刚健,班贝格更焕发着清丽、婉秀和沉练的气息,宛若中世纪披着白色头巾的闺中少妇,在质朴和宁静中蕴含着睿智和风雅。大概是这种特殊的气质,引得外地观光客在此长久留连。在风清日丽、草青枝翠的春夏,徜徉在被德式“木筋房”、巴洛克砖石立面、灰色石块地墁还有各色生意招牌包裹起来的老城旧巷中,经过一群群或坐或立、手执酒扎、啜饮当地最有名的“烟熏啤酒”(因酿制前以明火薰烤大麦得名)的人们,更多听到的不是铿锵顿挫、哼哈翻滚的德语,而是高低错落、千声百转的“万国语”。

市政厅拱门前游人熙熙攘攘
        前面提到,班贝格市政厅屹立在河水中,因此要靠两侧的石桥与陆地连接。这两座石桥便是城中心最为繁忙的地界,游人到此大多要拍个照、留个影,在桥头的小广场上买一两件小摊上的纪念品,市政厅外墙上画的一个小天使将脚伸出图外(立体雕塑与平面绘画结合的产物),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和镜头。行至此处,在这一片熙熙攘攘的嘈杂中,传来一缕轻柔、舒缓却也坚韧、厚重的大提琴的乐音。一位灰白头发、筋骨乩结的中年男子端坐在桥栏边,正在全神贯注地演奏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片段。大概是因为这种街头演奏在欧洲太过平常了,这位乐师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只有三五人驻足聆听,大多数游客信步继续他们的路程,只是在经过演奏者时略略放慢了步伐、降低了话音,也算是表达了对音乐和音乐人的一份尊重。
        拉完巴赫的第一组曲的第一曲前奏曲后,那位大提琴手接着演奏第二曲阿拉曼德舞曲。那上下跳动、飘忽不定的旋律线,抑扬顿挫的节奏,丰富而又明朗的和声织体,庄严中带着诙谐,欢快中引人沉思,兴奋中暗存忧伤。琴声中的苍凉古意、典雅风尚,将小城带回几个世纪前的富足与繁华,而那一往无前、不屈不挠的律动,应和着彼时逆境中的人们不甘受命运欺弄、执意顽强抗争、营造美好生活的坚定意志。这琴声徘徊在阳光下的桥头,倏尔踏着桥洞下的汨汨水流朝河面上荡漾开去,引得河心的波光与河岸的杨柳俱都和着节拍颤动起舞,倏尔踩着桥上行人的肩头穿过市政厅的拱门,向另一侧的拱桥延展开去,让那些还看不到乐声来源的游人不自觉中放缓了脚步,举目张望。真要感谢巴赫他老人家,在十八世纪初就创作了这样的神品,三百年后的今天仍以其无尽的变化与韵味,成为大提琴曲库中近乎圣经般的经典曲目。也要感谢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萨尔斯他老人家,在上世纪初从旧书店中发现这一旷世杰作,悉心钻研揣摩并以极富个性的演奏加以推广,使全世界爱乐者了解到巴赫这套大提琴组曲的存在及其卓越的品质,也使这一作品成为当代每位大提琴手必须学习并掌握的乐曲、每位大提琴家必须演奏并体现自我风格的曲目。在音乐厅听现场演奏,或在家中书房听唱片时,不知不觉中都会被琴声带入恍惚,手指和血流随着节拍跳动,仿佛脚跟生了翅膀般禁不住地想要翩跹起舞,而心思和神智则坠入一片空冥,常常若有所思却又心无旁骛。此时此刻,在班贝格的桥头,在旅途中偶遇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周遭人声鼎沸,人流涌动,自己旅途行程届半,伙伴们催促着赶往下一个景点,并不是欣赏巴赫的最佳时刻和心境。但那琴音从身旁划过时,却带来一种难以名状、文字无法表达的触动。驻足、凝气、聚神、定心,听到那乐声既不响亮,也不周延,更难称完美,但终究还是一下子将心神捉将过去,紧紧地附着在琴弦上,随着弓弦的来回往复而颤栗、悸动。身边盘桓的河风、和煦的阳光、过往的路人、喧闹的水流,一时间都成无物,至多也就是描述当下这情境的一些个定语。琴声,那琴声,征服了一切,超越了一切……回过神来的时候,想到还要感谢班贝格,这满载着历史、传统、文化和音乐的精致小城,慷慨地赠与异域过客这样怡情悦性、超然世外的美丽瞬间。
        不觉之间,阿拉曼德舞曲抵达最后一个和弦。周围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鼓掌,并有人向乐手面前的琴盒里投掷欧元硬币,乐师也客客气气地向路人颔首示意。正琢磨着他是否会接着拉第三首库朗舞曲,是否会完完整整地演奏这一组全套六支曲子,那中年男子抖抖肩膀,收拢了笑容,半阖上眼,将琴弓轻轻地贴上琴弦,左手软软地在琴颈上揉动,缓缓地拉出一串音符。原来是圣桑的《天鹅》。能期望什么呢?这毕竟不是音乐会。面对行色匆匆的游客,熟俗的小调更加讨好。拉一整套巴赫的组曲是很吃功夫的,也不见得会赢得更多的掌声和硬币。听着天鹅徐徐地在半空中游弋,忽然觉得时空倒错,仿佛自己置身于另一个地方,当下这情景似乎曾在哪里出现过。在哪儿呢?对了,是一年前在瑞士卢塞恩那著名的卡贝尔廊桥上。
        卢塞恩,旧时译作琉森,同样是座有着美丽风景的小城,从港口望去卢塞恩湖碧波万倾,远处天际线上山青如烟;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很多文学家、艺术家曾寄居于此,上世纪大战期间更成为不少欧洲文化名人的避难所;同样因音乐而出名,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灵感源自湖上波光,瓦纳格在此地创作《纽伦堡的名歌手》,如今一年一度的“琉森音乐节”蜚声全球。那是一年前,一个雨霁初晴的夏日午后,空气中还漫着潮意和土腥,灰色屋顶和青白石墙还渍着水迹,游客们还在沿街的回廊里喝着刚才躲雨时买的咖啡,湖边几只白天鹅不知从哪里钻出头来,顺着水流游向廊桥下的河道。廊桥腰身上一字排开的红粉花带,在古旧木色的映衬下格外鲜嫩娇柔,与曲颈躬身、洁白清丽的天鹅构成一幅宁静闲适的图画。就在那一时分,廊桥拐角处一个大眼睛、胖乎乎、穿着粉紫上衣的小姑娘在她在大提琴上拉起了《天鹅》。

卢塞恩廊桥上的大提琴手
        我们云游四方,满怀好奇与期待,走进一个个陌生的大城小镇,走向一个个充满传奇的名胜地方。我们被美丽的风景、雄伟的建筑、古朴的街巷、珍贵的文物、高超的艺术所打动,也特别会被一座城市、一个地方的独有物象及其独特风格所摄服,由衷地发出赞叹,全心地赋予赞美,庆幸这辈子有机会分享此地造物之奇绝精妙。然而,这些外在的物象大多是此地先人的功劳成就,体现着此地先人的精神与修为,而这精神与修为又凭借遗传和教育,跨越几个世纪,流传到此地今人的身上。姑且将之称为此地的“风神”。这种风神,随着时光流逝多多少少会有些个消磨和变幻,甚至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会与其他地方的风神融合交汇,但其内核与要义总能保持稳定,得以不断续地传承。如果曾经存在过,人文的关怀永远在,艺术的追求永远在,智慧的自省永远在,人格的独立永远在。不论外在的物象如何改变,风神永远是一个地方的终极标志。如果古时的物象有幸苟延到今天,也只有依靠旧日风神的继存,讲述以往的故事,夸耀逝去的繁华,否则便只是一堆无用的器料。如果今天这风神能够藉着某种形式、抓着某个机会现身,挺胸傲步地在今人面前抖抖精神,就会成为那个地方最显风格、最有吸引力、最具魔幻色彩的所在。班贝格的巴赫,卢塞恩的《天鹅》,俱是这样灵光乍现的时刻,风神托借着大提琴在乐音中摇摇晃晃地显出身形,那一瞬间骤然聚合了历史、文化、艺术、自然诸多元素,如同核聚变那般生出无穷的魅力和感发,一旦捉住了,妙趣横生,感慨无限,使我们的旅途充满惊喜和收获。
        在班贝格桥头,不等《天鹅》奏完,启步继续自己的旅程,将那一刻的恍惚与冥思留在心底,甩在身后。市政厅拱门的那一端,还有很多的景点等着呢,还会遇到很多的风神呢,还会生发很多的感悟呢。从班贝格走向下一个城市,还会迎来更多的风神和感悟呢。从今天走向明天,人生将遭遇无穷无尽的风神,经历无穷无尽的感悟。人在旅途,永在旅途。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08
十三、克吕佩:美丽山村
CRUPET

        克吕佩是个小村子,座落在比利时南方瓦隆大区的一个小山谷里。早在史前时代克吕佩就有了人烟,自中世纪时代起逐渐发达起来,15世纪前后还一度成为当地小诸侯的政府所在地。19世纪后,克吕佩逐渐衰落,如今方圆不过三五哩,在七八条街道上住着百余户人家。克吕佩是一个典型的比利时乡间自然村落,但因村内外风景秀丽,被评为24个“瓦隆大区最美乡村”之一。
        逢一个和煦、悠闲的周六下午,邀约一位好友,从布鲁塞尔出发,驱车不到一小时便抵达克吕佩。因为是个“最美乡村”,瓦隆旅游局在村中开设了一间办公室。和蔼的旅游局工作人员向稀稀落落的几位游客做介绍,递给他们几份旅游指南,并热情地在上面指指划划。那几页指南甚是详细,既有克吕佩历史简介、村中主要景点说明、步行路线图等等,还推荐了该地区的其他旅游项目和民间节日。

        按图索骥,沿着推荐路线在村中闲游,慢慢地找寻图上那些景点。克吕佩所在的这个山谷不算大,四面山坡上草木繁盛,将小村围拢在一片浓浓的绿意中。偶尔看见山尖岭头风动枝摇,杨树、楸树、桦树的叶子一起翻动着沙沙作响,但谷底的小村却不受半点搅扰,温暖的阳光依旧果冻般凝结在灰瓦、石墙、草地、木栏上,街角路边一丛丛野花昂着头,在些许风意中默默地泛香。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为数不多的游客散往各个方向,也没有居民上街闲逛。好长一段路,只能听到自己和朋友的脚步声、喘息声,从树丛中传出的鸟鸣声,还有一两只蜜蜂从耳边划过的嗡嗡声。要不是各家各户门前停泊的车辆证明主人确实在家,真怀疑游客们会成为这村子的主人。

        克吕佩村中的房屋绝大多数是用石块垒墙,石条镶窗,木架分楼,青瓦撑顶。有些年代久远的房子还顶着结了青苔白藓、形状不规则的石片瓦。瓦隆山区石材丰富,将大小不一的石块堆砌成墙,再以水泥灰浆粘连固定,是这里最常见的建筑形式,不像比利时北部弗拉芒平原区,有土无石,想盖房必得先烧砖制瓦。克吕佩村民们垒石成房,不单单符合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生产原则,也是一种最少从自然中攫取和消耗资源的生存方式。因为有过那么一段发达的历史,村中留下来许多始建于17、18世纪的老房子,三、四百年间经过多次修缮,今天还被人们居住使用。西欧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也曾痴迷于大拆大建,一个区块一个区块地推倒老建筑,创造新的城市景观。如今他们幡然悔悟,不论在城市还是乡村,能够留用的老房子尽量保留下来,加固翻修,继续使用。这么做不光是为了保存古老的城镇风貌和文化,也是为了避免对自然和人力资源的无谓消耗。照欧洲人的说法,虽然有时翻修古建的纸面造价与推倒新建大致持平甚至略有超出,但如果计算一下改变自然界物质原始形态的累积量,建筑材料生产过程中的能源消耗,以及先人们业已支出的劳动力成本,那么对于人类整体而言,翻建就一定比新建来得划算。这还不包括建设过程中可能涉及的文化价值和社会学成本。
        中国各地民居历经世代改进,到近代已臻科学与艺术有机统一之境地,应自然气候构型,采地方物料修葺,据人文风物装饰。不论四合院、石库门,还是黄土窑洞、高脚竹楼,不论青瓦粉墙、柴扉素柱,还是琉璃彩顶、花窗雕栏,均各俱其妙,宜居养性,与自然和社会环境谐调一致。而今大江南北只剩下一水儿的水泥方块,先富起来的还要折腾个玻璃钢架显摆显摆。就说京郊山区的民宅,原本多为木架石墙陶瓦,高墙深院明窗,冬暖夏凉,遮风防沙,能够为住户生活营造出很好的小环境。除了外观不同,在建筑工艺上京北与瓦隆民居竟有许多相近之处,尤其是那厚厚的不规则石块墙,看上去如出一辙。可怎地咱们农民兄弟就不心疼祖产,攒下钱来就把老房拆得七零八落,代之以在技术和格调上都乏善可陈的砖瓦房呢?中国在加速城镇化、加快新农村建设的进程中,能不能不走欧洲人后悔的那段弯路,真正做到科学理性、有前瞻性的规划设计,真正实现跳跃式发展,少付出些资源和社会代价呢?
        回到克吕佩的街道上。虽然地处乡村,但这里的水电供给、物资供应、道路交通、废物处理、垃圾回收等市政设施和服务十分完备,与比利时的大城市没什么差别,所以各家各户、大街小巷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见不到人畜遗秽,也没有沤气腐臭。逢着交叉路口,路旁和路面上的交通标志一应俱全,只要遵守规则,丝毫不必担心人车安全。偶然望进一两户人家,都是窗明几净,轩敞气清,家私摆设极富田园风致,柔软的沙发围着壁炉,餐桌上摆着烛台和瓶花,四面墙上挂着相片和图画,虽说是小户人空景象,舒适中却总透出一股子文雅。各家院内草地平整、花木错落有致不说,多数人家都在面向街道的门窗上点缀些花盆花环和意趣横生的小饰物,有的还在大门旁边放上一张双人椅,任由过往行人闲坐小憩。偶尔也看见,这一家的男主人举着园艺剪,咔嚓咔嚓地修整树墙,女主人陪着小女儿在一张小桌子上摆弄积木,那一家来了几位客人,侧桌上玻璃缶中粉红色的PUNCH混合酒上飘着几片亮黄色的柠檬,已经下去了一多半。

        走了半晌,看到村中心小广场上的咖啡馆里人影浮动,忍不住进去凑个热闹。虽然路上人马稀疏,咖啡馆中倒有不少人气。几对穿着得体、文质彬彬的老年夫妇分别坐在几张桌旁,面前或是一杯咖啡,或是一壶红茶,或是一杯比利时高度啤酒,有的絮絮叨叨地同伙伴说着什么,有的则一声不响地看着白色桌布上阳光点亮玻璃瓶中的花朵,还有的饶有兴趣地打量我们这几张亚洲生面孔。当我们对一位老先生的眼光抱以微笑后,他立即来了精神,举起手来打着招呼问:“Bonjour. Japon?(你好。日本?)”“Non, Chine.(不,中国)”这是我们在欧洲最熟悉不过的问答,用过多次了。一对看起来也是游客的年轻人大概是误了午餐,此刻正刀叉飞舞地对着一大盘食物大快朵颐,他们得意的食相一下子勾起了我们的馋虫。但下午四点吃正餐实在不是好主意,踌躇再三,还是点了一份Croque Monsieur(男士份量的奶酪三明治)。在咖啡的余香里,在四周的轻声细语中,在享受这午后的安闲与惬意的时候,心里却不住地犯嘀咕,这偏远小村里的厨师手艺是否过关,价格会不会离谱。只半杯咖啡的时间,侍应生就从后厨端上来一个餐盘,椭圆的白瓷盘中斜搭着两份三角型的面包片,裹着焦焦脆脆的奶酪壳,旁边配着一团茎叶支愣的蔬菜沙拉和撒成一条月亮线的蕃茄酱汁,显然是经过精心布盘。切下一块三明治,放到嘴中一咬,外焦里嫩,满口生香,再试试那沙拉,新鲜爽脆,微酸的醋油汁恰好解了奶酪的腥腻。几天前刚在布鲁塞尔一家饭馆点过Croque Monsieur,那模样和味道都抵不上今天。再看帐单,也与布鲁塞尔相差无几。后来听比利时人讲才知道,大城市里餐馆水平参差不齐,但因为客人多,怎么也能混下去。反倒是乡下小村里,大家熟门熟路,手艺不过关,没有回头客,餐馆就得关张。

        这样看来,克吕佩村民的生活水准一点儿也不比布鲁塞尔或其他大城市的市民差呢,真地是达到城乡无差别了。其实,克吕佩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比利时及大部分西欧发达国家工业化完成得早,农业生产已高度集成化、机械化,农业人口在总人口中所占比例甚少。克吕佩所在的瓦隆区那慕尔省是个农业大省,克吕佩山谷外的平原上就是大片大片的麦田。但如今秋耕夏收靠的都是大型农机具,经营一个上百公顷土地的农场也要不了多少人工。所以,现在瓦隆各个村庄中没有几户是真正的农民,多数居民是白天在城市工作、晚间在乡间休息的“城乡两栖”族。比利时交通系统发达,人们不论乘铁路公交还是自己驾车,都能快捷地往来于城乡之间,比如距离布鲁塞尔50公里的通勤路线只需要45分钟。如果乘坐火车,一般都有座位不说,还能上网阅读通信,不像在北京、东京那样是个痛苦不堪的旅程。而且随着近些年欧洲产业不断升级和信息技术迅猛发展,越来越多人的工作形态发生巨大变化,不必要朝九晚五,有了更加弹性灵活的工作时间,他们也就更愿意把家安在乡下,更多地享受乡间的自然和宁静。与此同时,发达的物流、通讯、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也为农村居民的生活便利提供了有力保障。
        更为重要的是,在经济得到充分发展后,人类终于走上回归自然的道路。人生于自然,终于自然,生命过程中的一切消耗取于自然,释放的废物化于自然。在高度工业化的今天,人的生存供给已达到全球化程度,但人的各类排放还要靠身边的自然去消解。对于小规模人群的排放,自然界的消解过程更轻松些、快速些、彻底些,自然环境受到的伤害也小得多,自我愈合能力能够得到充分发挥。但对于大规模人群,如所谓大城市和超大城市,自然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依靠自身的正常循环消化这一大帮高级生物的海量排放的。最终不仅是自然环境遭受不可弥合的损伤,人类自身的身心健康也会受损。人的心智和精神会在不自觉中逐渐扭曲,背离自然的本真,群体走上无归的歧途。
        中国各地的城镇化进程步调不一,有些地区已向城市带迈进,有些还刚刚起步,打算把散居的农户聚集到中心镇上来。城市带也好,中心镇也好,规划者都应当计算一下自然对于人群排放的吸收能力,计算一下人群聚集的公共和社会代价,藉此对人口的密度、功能区域的设置、人与自然的交互循环做出科学合理的安排,如果不能做到在自然的空间中恰当安置人的空间的话,起码也要做到在人的空间中适当保留自然的空间。虽然中国比起欧洲来,还处在滞后的发展阶段,在实现城乡平衡方面,许多欧洲人能做的,中国人还没有财力和能力实现。然而,过度的、不当的、失衡的城镇化只会导致中国人越聚越紧,物质和文化资源更加汇集于城市,城乡差别也只能越拉越大。相反,欧洲的“去城市化”将人们更加平均地散布在国土的各个角落,也将经济、人文甚至权力平等更广泛地分配到民众当中。当然最重要的是,城市的收缩直至消亡是人与自然妥协的应为方向,也是人类永续生存的不二选择。人类早晚是要回归自然的,希望不是在撞得头破血流、付出惨痛代价之后。
        再回到克吕佩的街道上。克吕佩在兴盛期曾拥有那个时代较高的工业能力,沿着穿村而过的BOCQ河支流建起五座水车坊,靠水力驱动为造纸、制盐、压油、炼铁和酿酒五家工厂提供动能。今天这些老厂房变成了旅店、商铺或住家,但几处残存的水车遗迹还提示人们这小镇昔日的繁忙和兴旺。小村中,跨越历史沟壑、完整保留下来的是始建于13世纪的城堡。这个小贵族宅邸矗立在溪水中,与河岸一桥相连,虽有传统堡垒的设计,但规模小得可怜,让人怀疑当真有人攻打,如何防守得住。小楼下半部建得早,用的是青色的石灰岩,上半部约是16世纪加盖,木筋红砖,比下端宽出一围,像是带上个别致的风帽。贵族的后人今天还住在这里,门前写明游客参观免费,但要事先预约。大门半开着,探头探脑钻进去,只见一条不算宽的石梯转向幽暗的楼上,一层大厅的铁架窗前,古旧的木桌椅都是18世纪的纺锤柱样式,阔大的铁底壁炉前躺着沾满柴灰的通条炉铲,墙上还挂着几只积了些浮尘的鹿角和野猪头。半天不见主人的踪影,只好悻悻地退出来,心里琢磨着生活在信息时代的主人如何同三百年前的家居设备和谐相处。

        村中的另一处名胜是1903年建成的圣人洞,主祭意大利帕度亚的安东尼(St Anthony of Padua)。据说这位生活于13世纪的天主教僧侣是圣芳济各的门徒,善于帮人找回丢失的财物。这洞实际上是一座水泥石块堆筑的小山包,19世纪末由在克吕佩教堂供职的一位教士发起修建。洞中有22组关于圣安东尼生平的雕塑,烛火长明,洞壁上挂着不少香客的还愿牌,足证“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再放眼这克吕佩小村,在夕阳映照下,山青林黛,溪清池静,枝头上鹭鸟闲栖,芦苇间草虫低鸣,曲径的小径联接着树影花香中的一户户人家,古老的城堡昭示着村庄悠远的历史,教堂的钟声呼唤着村民心中的虔敬,更是一派充满仙灵之气的景象。无怪乎它赢得一个“最美乡村”的称号。

        一地之美,必不只是外在形式。青山碧水多得很,但人赋予一个地方美誉,必因其与人有着深厚的内在关联。或是自然与人工妙趣融合,或是历史遗存留给今人启示和感怀,或是神迹仙踪引发世人的崇拜和祈愿。如克吕佩这般多重兼得,其美自不待言。中国有许许多多美丽的地方,当下人们挥汗如雨地创造和积累财富,雄心勃勃地改换山川河流的容颜,希望也能将优山美地也当作国家的财富,能有心保存国土上未经触动的原始美丽,并且在保存美丽外在躯壳的同时,也留心保存美丽的内在精神。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10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5 08:32 编辑

十四、少女峰
JUNGFRAU

        从瑞士中部的因特拉肯(Interlaken)出发,沿着劳特布鲁能(Lauterbrunnen)山谷北行二十公里,在劳特布鲁能镇换乘窄轨齿轨列车,穿过山谷西侧的茂密森林,在遍地各色小花的高山草甸上蜿蜒前行,到Kleine Scheidegg站再换一班能够爬25度斜坡的列车。经过一小段荒岩祼石,在艾格峰(Eiger)下的冰川前钻入隧道,黑暗中默默地坐上约摸四十分钟,就到了海拔3454米的少女峰车站。在隧道里的站台上找到一部108米的直升电梯,只消几秒钟,便升到了海拔3571米的斯芬克斯气象台,走上观景平台,重见天日。这是非专业登山人士能够到达的最高点了。

通往斯芬克斯气象台的垂直电梯就藏在山岩内部
        除了在隧道中稍嫌愁闷,不少人打起了瞌睡,这一路上自是风景如画,同行者都是游兴浓浓。少女峰地区有着典型的瑞士风光:抬头仰视,雪峰高耸,危岩倾压,瀑布飞泻;收眼四顾,林深风静,村舍散布,牛羊闲步;登高远望,碧空幽谷,草坡无尽,花香阵阵;岩间环顾,陡壁千尺,冰川临首,雪雾蒸腾。不论乘列车的,骑登山车的,还是步行的,都叭嗒着眼睛到处张望,将美景收在记忆中,思忖着向前一百米又会有什么新鲜、动人甚至骇人的风景。

山谷里风和日丽,山顶上风急雪骤
        赶到站到斯芬克斯观象台上,更是别样一番景象。观象台坐落在少女峰(海拔4158米)和孟什峰(Monch,海拔4099米)之间的山鞍上,此处恰好巉岩兀立,游客围着观象台能够举目四望。南坡陡峭,直冲下劳特布鲁能谷地,而正值夏季南风强劲,夹带着云中的、峰顶的、坡面上的雪末冰粒一起翻滚着冲过来,教人眼都难得睁开,更别提欣赏山下的风景了。东北方的少女峰和西南方的孟什峰一会儿被南坡涌上来的云雾笼住,一会儿半遮半掩地露出灰白的山脊线,一会儿在两股雾气间骤亮骤亮地现出全貌,峰顶的积雪在阳光直射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但还是引得平台上的人们一阵欢呼。北面坡缓,风雪也被少女、孟什、艾格三峰组成的山墙挡住大半,看过去平静安详得多。一大片雪原徐徐地降下去,与远处从阿莱奇峰流下的冰川汇到一处,那冰川表面裹挟的砾石远远看去像是两道天神战车轧出的辙痕。

阿莱奇冰川上游,看那两道天神车辙
        两天前,从伯尔尼山区南侧的莫雷尔(Morel)出发,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先乘缆车,后走山路,登高爬低,手脚并用,费了九件二虎之力,才走进阿莱奇冰川的下游谷地,仰望那来自天际云巅、曲迴倾泻而下的万年冰河凝固在峰峦之间。站在山坡上远远地看那冰川,皴裂如断崖般的冰涛像是古人用侧锋枯墨挥洒出的苍山危岩,青虚虚、蓝洼洼的颜色既显着威严又透着娇矜。等跌跌撞撞地花上一个多小时功夫从山坡上爬下去,拨开脚下的泥石证明自己真地站到冰川上了,才猛然意识到这冰河是何等巨大的体量。冰川侧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罅隙,其实都大得能把人整个儿活吞下去。那一块块垂立的冰岩都是一堵堵高不可攀的冰墙,森森地放着幽蓝的冥光。虽然脚下确实踩着巨大的冰块,却丝毫没有翻山越岭、登临峰巅的喜悦,只觉得人如蚁卵,命若游丝,那冰河只须一皱眉,便将一切都收纳得无影无踪。

阿莱奇冰川下游,阴雨景观
        谁知道,48个小时后,竟站到了阿莱奇冰川源头之上,俯视那长达23公里的阿尔卑斯第一冰流逍遥自得地奔赴群山的另一端。此时此刻立身山巅云端,在两天前看,那是只有天神才能到达的地方。然而今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踏上冰川了,那看似咫尺之遥的冰川源头实际上距离此地十余公里,且那风云变幻、浮冰流石、寒冷缺氧的雪原定会夺了“菜鸟”们的性命。即使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一个人到了那境地,也不过萤砂细尘,由着老天爷宰割。2007年还有6位瑞士大兵在少女峰一带送了性命。

图中心的小黄点是踏上冰川的勇敢赤膊汉
        美景当前,自是赞叹造化神奇,世间万象卓殊。更加赞叹的,是瑞士人的智慧、勤奋和执着。少女峰论高度排不到世界和欧洲前列,甚至阿尔卑斯伯尔尼山系中也只名列第三。但由于她峰峦秀丽,远在五十多公里的图恩湖畔都能望见,因此被人们寓予不少美丽的传说和想象。1811年,瑞士人梅耶兄弟首次登顶成功,82年后,瑞士工程师阿道夫·居尔-采勒Adolf Guyer-Zeller突发奇想,谋划着开掘直通峰顶的隧道。经过测量、设计、施工等一系列工程阶段,数百名瑞士工人开山破石,自1896年动工到1912年竣工,历时16年凿通了这条7.1公里长的隧道,铺建了靠齿轮咬合带动车厢上行的列车轨道。自此,未受过登山训练的普通人,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肯花上一天的时间,支付一定的费用(目前约合人民币1300元),就能享受穿越冰川雪线,登临绝峰险地的乐趣,看到19世纪前只有天神才能目睹的世间奇观。如果不是瑞士人百年前拥有先进的技术、充足的资本、坚固的设备、勤奋的劳工、独特的想法和浪漫的情怀,如今每天这数千名游客就只能在山下的草地上踯躅徘徊,凭借想象飞跃峰顶,踏云追雪了。想起来到过的川西、滇南、疆北、藏中那些雪峰,还有北美落基山脉的雷尼尔峰、非洲东部的乞力马扎罗山,不是远远地了望一下白色的山峦,就是站在雪线边缘盯着茫茫一片雪雾畏首不前,或是透过飞机舷窗模模糊糊地看个大概,个人绝无手段和能力置身峰间。

齿轨列车行驶在山间
        瑞士人创造的奇迹又何止如此?在这个峰谷欹丽的国度,人们用铁道、公路、缆车,将山间谷底的城镇村落尽数连通起来,将充足的能源和物资输送到各个角落,使人们能够在一处处难以想象的岩间绝地开辟草场,修建居所,使整个国家成为一个依自然而建、为国民享用的花园国度。如今瑞士人想方设法、建章立制,减少对能源和物质的消耗,寻求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使这白山、绿谷、碧湖、花地能够永续留存,使人们能够永远告别饥荒、贫穷、无知、陈腐。
        人类创造的奇迹又何止如此?半个多世纪前人类就进入了太空,40多年前又登上了月球。就在这地球上,人类感官所及的一切,哪样又不被人类琢磨着利用起来?今天的人类,在春秋战国和古希腊时代,哪怕在明清两代的中国人和君主政治时期欧洲人看来,都不啻过着天神一般的生活。那么我们是天神么?站在少女峰顶,理当问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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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11
十五、蓝色海岸
COTE D′AZUR

        从戛纳到尼斯的地中海海滨,是著名的“蓝色海岸”。人们对蓝色海岸的向往和崇拜,满载着对美好生活的期冀和想象。那里有灿烂明媚的阳光,有清澈湛蓝的海水,有宽阔平坦的海滩,有棕榈列畔的街道,有富丽堂皇的酒店,有一掷千金的赌场,有豪华气派的游船,有贵族传奇的摩纳哥,有全球知名的电影节,有万人追捧的大明星,有身家亿万的大富豪,有开敞篷车的大美女,有……,反正到了蓝色海岸,就能将一切忧郁和烦恼抛至九霄,尽情享受那美丽的风景和宜人的气候,尽情体验富埠华庭带来的激动、兴奋和快乐……,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人间天堂啊。
       
        戛纳海滨棕榈大道
        全赖电视汽车广告所赐,印象中的蓝色海岸一面是山,一面是海,一条回转九曲但通畅无碍的公路骑在半山腰上。行驶在这条路上,风驰电掣的同时,可以放眼辽阔的大海,呼吸清爽的海风。因此,驾车在蓝色海岸兜趟风,成了多年的梦想。当真自驾游接近蓝色海岸的时候,发现有两条路可以选。走高速是能风驰电掣,但两侧都是平淡无奇的石头山,没有风景可看。走海岸有风景,可车堵得厉害,十几公里下来都是低速行驶。好不容易车流松快了些,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得紧盯着对面冲过来的车辆,哪有心思转过头去看海,而且很多路段陷在市镇里,两边都是杂错的楼房和奔走的行人,远处的大海时隐时现,没了那股子仙气。心中恼恨那些个汽车广告,都是它们惹的祸,那个手把方向盘做逍遥状、驾车横扫蓝色海岸的美好意象,竟是个白日梦。
        车流缓慢,走走停停。慢就慢吧,要是碰到传说中上路拉风的美女,正好可以好好端详一番哩。可能是赶上初夏的休假旺季,道路上塞满来自欧洲各地、拉着一家大小的家庭车辆,包括不少方头方脑、呆里呆气的房车,驾驶座上大多数人头冒热气,一脸无奈,也都在为堵车运气呢。偶尔溜过去两三辆引擎憋屈得哼哼叫的跑车,方向盘后面不是肥嘟嘟的老头子,就是一脸胡茬的大小伙子。好不容易开过来一辆敞篷车,开车的还真是一位戴墨镜的金发女子,但明晃晃的阳光下她肩膀和胳膊上那些色斑实在乍眼,而且小妇人不苟言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大概也为这拥堵的车流烦恼,哪儿有电影里那些豪车美女的潇洒劲儿?

华灯初上的蒙特卡罗
        既然路上寻不着乐,去那几个著名的海滨城市看看风景吧。戛纳的海滨大道光鲜亮丽,沿着大道高级酒店肩并肩地站成一直溜儿,一个个气宇轩昂,神采飞扬。尼斯老城的海港中停泊着数以千计的大小游艇,亮晶晶的金属桅杆随着船身轻轻的摇摆,远远望去仿佛行进中步兵团的刺刀阵。蒙特卡洛大赌场门庭若市,游人和赌客们在赌场前的小广场上排起长队,周边几条街道车水马龙,人头攒动,那架势就像是到了香港的铜锣湾。可这些酒店也好,游艇也好,赌场也好,都不是给看风景的匆匆过客准备的。要安下心来,完全透彻地放松,在这些度假圣地勾留数日,养出几分闲情骚意来,再扛着钱袋子,钻到这些销金化银的风月场里去浸淫一番,只管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把自己的家底儿都豁上,再把朋友的钱包掏空净,这才算真正过了一把蓝色海岸的奢华瘾。

平静但拥挤的海湾
        这路数听上去不大靠谱,还是去海边看看吧。毕竟这蓝色海岸是靠着地中海出名的。晴朗的夏日正午,确是看海的好时候。站在海滩上放眼望去,灼亮的阳光从高高的南天直直地倾泻下来,一猛子扎入宽阔平静的海面,一瞬间就熔解在清澈透明的海水中,把万顷波涛染成个湛碧娇蓝、含珠藏玉的模样儿,就如同美人儿忽闪着的眼神儿,一下子就把魂魄都摄了去。以前曾绕着地中海看这海水的颜色,不管是从西班牙巴塞罗那的西岸,从以色列特拉维夫的东岸,还是从埃及亚历山大港的南岸,哪儿都不如这北岸蓝得透亮,蓝得鲜艳,蓝得飘渺,蓝得轻盈,蓝得清澈。海水噙着这绝妙的蓝色,随时能够飞升九天,化入漠漠太空。以前曾站在布列塔尼海岸的悬崖峭壁上瞭望大西洋,那铁灰乌青阴森幽抑的颜色仿佛要把人生生吸过去,活吞到肚里,禁不住心生畏惧,脚底下不自主地往后退。瞧瞧眼前这蓝洼洼的地中海,多么可人,多么亲切,多么柔顺,教人耐不住性子想往她怀里钻。这蓝色海岸的称谓,还真是贴切得很呢。

在蓝色海岸要穿蓝色衬衣
        由于地理构造的天然原因,这里的海滩大多是卵石滩,不是太平洋海岛上那碎珊瑚、细贝壳堆积而成的白色沙滩。倒也不碍事,卵石自有卵石的妙用。光脚走在细小的卵石上,有如足底按摩。那些大块的卵石晒上半日,吸足了阳光的热量,正好放到肩上背上做热敷,舒服得很。小孩子们挖不成沙窝,砌不成沙堆,就改码石头柱,从大到小一个个硌上去,有的能堆七八层。这高高低低、歪歪斜斜的石柱,东一个西一个的,海滩上就像是长出了一片石笋。
        顺着海滩望去,各个年纪、各种肤色、各样体态的人们放开身心,尽情享受阳光和海风。这里面,有老年夫妇,也有青年伙伴,有白发老人团,也有少年少女帮,有一家大小三代齐聚,也有跑单帮的独行侠,有人躲避在阳伞下,也有人沐浴在阳光里,有人大腹便便、怡然自得,也有人健美俊俏、挥汗运动,有人四仰八叉赖在地上“烤肉”,也有人撮伙扎堆儿靠在一起聊天,有人长裙草帽、穿戴齐整,也有人袒胸露乳、天体自然……人们在这海滩上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人群的疏密不用指挥,新下海滩的自然而然地走向人少的地段;人们的活动不用安排,无论男女老少,都各得其所,自得其乐,下水的人多了就有人上岸休息,沙滩排球缺员了就有人自告奋勇加入;个人的私密不用维护,少年们嬉笑打闹,老人们瞌睡打盹,情侣们相促拥吻,女人们赤裸上身,家人们围坐大啖,你玩你的,我乐我的,没有人会遭到注视,没有人会感到尴尬,相识与不相识的人之间似乎有一面无形的隔墙,大家默契地维护着各自的空间,不用眼光和言语打扰别人,也不被别人打扰。

男女老少,各得其所
        沿着蓝色海岸一百多公里的海滨,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宽宽窄窄数不清的海滩,游人尽可选一处自己喜欢的地方落脚,铺开毛巾,支起阳伞,临时营建一个自己的海滨空间。有些高级酒店会在邻近的海边设置一片“私营海滩”,开设茶亭,租赁座椅和器材,收取颇为昂贵的服务费,真是把生意做到极致。但这并不妨碍不在这些酒店住宿的游人进入并使用这片海滩,只要来宾支付相应的费用。你是大官儿、大腕儿也好,是大富翁、大明星也罢,都要和其他游客一起分享海滩上的快乐。也就是说,没有哪个机构、群体或个人对某片海滩拥有完全的、排他的使用权。更重要的是,那些海滩之所以成为“私营海滩”,主要是因为它们距离酒店近,提供服务方便,而不是因为那里有更细的沙粒、更美的风景和更干净的海水。大多数公共海滩都有宜人的自然环境和良好的服务设施,有些地方开阔、风凉、清爽,还要胜过某些强调私密性的私营海滩。很多游客不住在星级饭店,甚至不住在海滨地段,而住在离海岸半小时车程的小镇上,还有些干脆就住在自家的房车里。但一到海滩上,脱去衣衫,张开四肢,阖上双眼,他们享受的是同样明媚的阳光,同样清新的空气,同样蓝色的地中海,同样美丽的大自然。

吃喝是夜晚的主题
        夜幕降临时,沿海的餐厅陆陆续续开火掌灯,在幽蓝的天光映衬下,长长的海岸线变成一条五彩班斓、晶莹剔透的宝石项链。露天的座位最受欢迎,早早地就被游客们挤得满满当当。大家并不着急用餐,多是三三两两促膝小饮,随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进入夜晚时分的另一种兴奋。虽然没有日头加热,海边的夜风并没有夹带多少寒气,只是比起白天稍稍爽利些。大概那海水吃透了夏日的热气,这时正缓缓地呼吐出来。餐厅里传来恍惚的音乐,人们的交头接耳汇成一片似有似无的嗡鸣,不时有街头艺人游走在食肆间,或用一阵热烈的拉丁鼓点打破海边的静谧,引得众人放下手中的刀叉,随着节拍摇头晃脑、扭身拍手,或用一把略带嘶哑的小提琴奏出悠扬抒情的曲调,逗弄烛光旁含情脉脉的情侣,把邻座的老夫老妻们也带入微笑,带进美好的回忆和畅想。海鲜拼盘自然是极受欢迎的,地道的尼斯沙拉也是不少食客的首选。只要你想得到,总能在满街满巷、琳琅满目、风格多样的餐厅中找到你喜欢的菜肴。但大家都躲不过的,应该是一瓶上好的法国葡萄酒,似乎在这温和恬淡的夜晚,在玲珑斑驳的灯火中,在亲密的家人和旅伴身边,没有美酒的浸润与滋养,这夜晚就缺了精神,少了灵气,就不能称作蓝色海岸的夜晚。欧洲人吃饭撤盘不撤杯,最后留在餐桌上的肯定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酒水杯子。杯沿上反射着天光、灯光、烛光和目光,密密麻麻地顺着一张张餐桌铺展开来,沿着弯弯曲曲的海岸线延伸下去,给那条原已令人心醉的宝石项链添上一份更加迷离虚幻的光晕。
        不远处一家餐厅门前,一辆宝马X5停下来,一位服务生模样的小伙子从驾驶座跳出来,手扶车门朝餐厅里张望。这一定是为某位客人提供的停车服务。果然一眨眼的工夫,一家人相互促拥着出现在门口,一位大厨模样、胖乎乎的中年人满脸堆笑地送他们出来。这家的男主人谢过开车的年青人,一边招呼家人上车,一边同那大厨招呼道别。有人认出来,那是位好莱坞的影星。四周的餐桌上有些骚动,人们开始指指点点,三三两两地转过头去张望。但这骚动如同水面上的一缕轻风,倏地刮过去,激起些许涟漪,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人们把目光和注意力转回各自桌上,没有人死盯着那影星看热闹,没有人大呼小叫,也没有人起身冲过去。那影星也不抬头,自顾钻进车去,缓缓地把车开走。眼下这情形,与传说中戛纳电影节期间疯狂的追星景象差之千里,只令人想起南唐李璟与冯延巳的对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蓝色海岸永远欢迎你
        来到蓝色海岸,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都是来度假的,都是来休闲的,都是来缓解生活压力、逃避世事纷繁的。来到蓝色海岸,大家都回归到本质的人,自然的人,纯粹的人,平等的人。人们在此追求的是阳光的洗礼,是海风的滋养,是有声有色的愉悦和舒适,是无拘无束的放松和坦荡。不论你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什么人,被贴上什么标签,享有什么样的名誉和特权,来到蓝色海岸,得到是与所有游客同质同量的一份自然造物的恩赐。面对蓝得纯洁、蓝得率真、蓝得质朴的地中海,你只是她收容、呵护、慰藉、振奋的万千生灵中的一分子。蓝色海岸给予人们的是一颗纯净的心灵,一份安泰的心情,一刻释然的心境,大家相互尊重,彼此善待,不拿自己太当回事儿,也不会拿别人太当回事儿。想炫耀财富和名气吗,想寻找被追捧的感觉吗,回到世俗的现实世界去吧,蓝色海岸不给你机会。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12
十六、原野上的图画
        欧洲的原野起起伏伏,山河交错,峰谷间横,很少有一马平川的地方。但这种地形有个好处,就是能制造出有层次、有韵律、有节奏的风景来。在各种旅行方式中,自驾游最能就和这个好处,一路上中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经过好些个丘陵旷野丛林农田,说不定越过哪个山头,转过哪段弯路,一下子豁然开朗,一片美丽的风景展现在眼前。

        意大利托斯卡纳山区(Toscany)被称为“欧洲的花园”,向以风景优美著称。从佛罗伦萨(Florenze)向南70公里就是托斯卡纳的地理中心锡耶纳(Siena),从这里出发方圆百公里内都是如诗如画的乡野风光。托斯卡纳地区是欧洲最古老的农区之一,发端于公元前十四世纪的伊斯鲁斯坎(Etruscans)文化在公元前七世纪就已达到很高的文明程度,而兆始于公元十四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能够在佛罗伦萨大公国初绽萌芽,也有赖这一地区由来已久的农业生产和商贾贸易传统。这地方产粮也产酒,因此山坡谷地上不是大片的麦田,就是成片的葡萄园。夏日里驾车穿行其间,从车窗灌进来的暖风满是麦苗成熟和葡萄叶爆浆的新鲜味道。行驶到高坡上,放眼望去,四野里的田地绿毯般柔软、舒展,连绵起伏的丘陵如同凝固的波涛向天际延展开去。点缀其间的是远远近近的农庄,大多数就是一两栋用当地的红砂石修建的楼房,有着托斯卡纳地区招牌似的红瓦房顶和圆拱窗楣。亚平宁半岛上的松树形状十分特别,在罗马附近是一根独杆顶着一丛横向展开的树冠,远看像是株放大的鸡冠花,这里却仿佛直立朝天的一根根毛笔头,黑黑绿绿的,结结实实、成排成列地插在山脊上,田垅中,还有房前屋后。每隔二三十公里,山顶上会冒出一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小镇,围墙上冷兵器时代修建的一串串城垛还很完整,远远看去像是给那小山包戴了顶王冠。在山顶停车驻足远眺,阳光把四周的农田和村舍清洗得洁净明亮,轻风把所有的声响吹进山谷深处,只留下看不见行踪的鸟儿时不时啁啾啼鸣,为这宁静的田园风景做点滴加注。这乡野就这般把旅人陶醉了,熔化了,悄悄地钻进他们的心坎和脑海,被他们永远地珍藏在记忆中。“难忘处,良辰美景,襟袖有余香。”

    法国东部的勃艮第地区也是古老的农区,勃艮第大公国曾是欧洲中世纪最强大的封建政权之一,辖地比今天的法国勃艮第省大出数倍。除葡萄园外,勃艮第的乡村也以油菜花田闻名。春末夏初,正是欧洲各地油菜花盛开的时节,但勃艮第的油菜花田有其独到之处,那就是面积出奇的大。行驶在乡间公路上,有时是一侧,有时是两侧,黄灿灿的油菜田一眼望不到边,而且没有任何田埂或树丛分割,就这么平坦坦、宽溜溜、直愣愣地向视界尽头漫过去,与湛晴碧蓝的天空接在一道。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里只剩下蓝和黄这两种纯净的颜色。赶上阳光灿烂的日子,这满山遍野的亮黄色如同骤然爆裂的光焰,灼灼其华,晃得人睁不开眼,端详久了会害夜盲。偶尔一片云飘过来挡住太阳,花儿们就从放声高响转入轻哼低吟,娇羞地收敛起光芒,徐徐地摇摆着,扭捏着,容人细细地看个真切。一旦云儿飘过去,阳光又照在他们头上,这些花儿就疯了般再次扬起头来,嗷嗷呀呀地纵情欢呼,抖动浑身上下的亮光,毫不客气地驱散旅人的目光。油菜田随着地势波浪起伏,远方的道路常被淹没其中,只有一个个Y字型的电灯杆探出头来,像一串跳动的音符,印在这金黄色的画卷上。到了油菜田与麦田交界处,两下里泾渭分明,分界线就像是用尺子划出来一样直,娇艳的黄色与青翠的绿色相依相衬,一个奔放,一个沉稳,一个张扬,一个含蓄。油菜花那股略带辛腥的香气,即使是在邻近的麦田里也一样地浓郁。若是真地停下车来,把头埋在油菜花丛中,不知死活地深吸一口气,那花粉刺鼻的味道通心穿肺,直扎到胃里去,呛得人涕泪流淌。据说这里油菜花长势这么好,除了地肥水美日光充足外,靠的是勃艮第农人几百年来坚持不懈地轮耕休耕,种一茬麦子再种一茬油菜或其他经济作物,收割后把植物茎杆压到地里堆肥,每隔一两年必得撂一季荒,养土保墒。只有地大物博、人口稀少的国家,才能享受这份奢侈。

        法国另一处有名的花田是南部省份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这种两千多年前就被古埃及和古罗马人使用的奇妙植物,如今仍吸引数以万计的游客前来观赏,购买由她制成的各种香料产品。与一年生、草本的油菜花不同,薰衣草是多年生灌木,种下的植株要保留10年以上,所以不能成片成片地撒籽播种,大多是排列成行,行间留出宽宽的红土沟渠。如果说油菜田看上去是一匹黄缎子,薰衣草田更像是一方粗针大线的横纹织锦,只不过用的彩线全都是艳紫色。提起薰衣草的颜色,也是千变万化,甚至比油菜花还要多样。阳光下顺着看是浅绛,逆着看是粉蓝,阴天里一会儿是灰紫,一会儿是深绛,黄昏时分在天光映射下又泛起几分红晕。都说看普罗旺斯薰衣草最好的地点在希南克修道院(Senanque Abbey)附近,新开花的薰衣草明艳姣冶,洋溢着青春的骚动,毫无顾忌地释放着诱人的辛辣香气,与那沉寂肃穆的古老修道院恰成一个对比。每年6月15日到8月15日是薰衣草成熟开花的季节,但花农们在这期间要收割几茬,如果赶得不巧这一片花田刚被割完,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丛丛茎叶,幸存下来的几根花枝稀稀拉拉,没精打采的,那可就没啥看头了。

        如果说薰衣草田是横格笔记本,西班牙的橄榄园就是田字格作业本。从飞机上俯看安达卢西亚辽阔的乡村大地,漫山遍野的橄榄树横平竖直地排成矩阵,一个个团团实实地匍匐在赤红色的山坡上,像是准备接受检阅的士兵方队。在一片片橄榄园的包围中,是一个个由红色房顶交错叠盖而成的小村小镇,从这个村到那个镇之间是一条条随山势蜿蜒的青灰色柏油公路。这如同军用地图般点面交织、轮廓清晰的地貌只有在这伊比利亚半岛上,只有从高空鸟瞰时才能见到。到了地面上,离近了看那橄榄园,发现地面上的杂草都被仔仔细细地清除掉,这样可以保证砂质土壤中有限的水分和养分能够充分供给橄榄果实的生长,因此大部分的土地都裸露在日头下。偏偏这里一年四季蓝天白云的时间居多,晴天不刮风,来风必有雨,所以不会像中国北方那样搞得暴土扬场的。这些占据了西班牙南部大多数耕地的橄榄树不再为古罗马诗人和战士制作桂冠,也不再为犹太、基督、伊斯兰三教圣人搭设传奇背景,现在它们使西班牙成为世界第一大橄榄油生产国,产量占到全球三分之一强。西班牙的橄榄果酸中带涩但回味醇香,橄榄油纯净清香,但驾车在橄榄园之间穿行,路过榨油厂时却涌进车内一股股类似积肥积粪的怪味,后尾儿还带着些老油瓶的哈啦味。老话说“香极必臭”,在这儿还真应验了。

    油菜花,薰衣草,还有没提到的向日葵、欧石楠、蓝铃花、罂粟花,都能成片成片地种植或生长,长成一定规模,看着都会令人心动不已,然而这些花田每一块地里就只有一种颜色,要么红,要么黄,要么蓝,要么紫。只有到了荷兰南部的郁金香产地,才能看到七色花圃交错相连的彩虹田。初春时节,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涌向库肯豪夫(Keukenhof)植物园,观赏那里千姿百态的郁金香。植物园温室里展出数百种大小不同、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郁金香,最奇妙的是这些郁金香花瓣的质地也是千差万别,有的像丝绸一样华丽闪亮,有的像天鹅绒似的表面上覆着一层小茸毛,有的如婴儿皮肤般柔嫩,似乎手指一碰就会破裂,有的看上去如厚实坚韧,有如马背上的皮鞍冁。从各个方向驶向库肯豪夫,都会经过大片大片的郁金香花田。勤劳精明的荷兰人填海造田,所以这里的乡野一望无垠,出奇地平坦,直直长长的田垅把一片地裁成宽窄相近的条条,每一条花田上就种同一颜色的郁金香。开车在路上,就不可能细细观察花头花萼的状貌了,闯入眼帘的是天地间那千变万化的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倘若顺着田垅的方向前行,花田里那横向的颜色带一层层地叠加起来向远处漫去,越往远处越窄,最终消失在某个山坡或路基脚下。时不时地一座风车从田里站出身来,张开四臂轻轻地舞动,像是跟新到的游客们打招呼,又像是护卫着它身下这些花仔花妹。倘若这段道路是纵穿花田,垂直切过那一条条颜色带,每隔十米八米身边就换个颜色,那眼睛、脖子就都不够使了,心情就要随着田间色彩的变化不停地跳跃了。呣,粉的,红的,白的,绿的绿的……黄的,紫的,哎呀,黑的,真有黑色的啊……蓝的,橙色的,嘿,一花两色的,一花三色的,杂色的,这什么颜色的……喂,刚才那什么颜色的啊……

        春夏的原野是花的海洋,冬天的原野是雪的世界。南欧雪少,大西洋沿岸海风和暖,时常积不住雪,要看“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景致,还得到北方内陆。海涅有首诗叫做“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虽然诗的内容是讽刺19世纪的德国政治,但这诗的题目本身非常吸引人,令人对德国冬天的风景充满幻想和期待。深冬,逢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驾车穿越德国北部的平原或中部的高地,就能看到童话般的景致。厚厚的积雪掩盖了农田和草场上的一切细节和变化,茫茫原野上只剩下远山近坡那几条高低错落的轮廓线和由远及近一条黑洼洼、湿乎乎的乡间公路。山脊上冒出几株枝桠零落的小树,孤单单地立在雪地里,像是小孩子用铅笔在白纸上草草勾出的图形。远远的山坡上那几丛低矮的针叶林不过是些清清淡淡乌灰色的墨迹。天顶蓝得发青,阳光率直而不暴烈,在平滑的雪面上激起一片片略带青紫的炫光。在这幽幽炫光的映射下,清晨的冰雪升华出半透明的乳白色雾气,缓缓地汇聚到山坡下的洼地里,静静地悬浮在一人多高的半空中,似乎在耐心等待风的到来,将它搅出丝絮和漩涡。沿着公路两侧有两行护道树,看得出原本是阔叶乔木,虽然掉光了叶子,身形依然挺拔。前几夜的霜雪给它们全身披满了树挂,这会儿就化身为一株株高大的水晶珊瑚,在阳光下骄傲地发出晶莹影剔透的璀璨光芒。这雪原被施了魔法般,长久地停留在近乎静止的状态中,看不到牛羊的行踪,更没有其他人迹,一切就这样笼罩在清冷、素洁、明亮的空气中,一切就这样沉浸在一个冬天的童话中。
        这些原野上的风景,有的青翠,有的赭黄,有的润泽,有的焦枯,有的素白,有的艳丽,有的清凉,有的热烈,但它们的共同之处是都有宽阔辽远的视野,简洁的几何构图,曲直流动的线条,大面积的色块分割,还有零星小景起到画龙点睛的点缀作用。相对单纯的视觉因素使得这些景致最符合当代画理,因此也最具有视觉冲击力,最容易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画这些风景,不必在画板上调中和色,也不用零碎的笔触点染,只管抄起画刀,挂足纯色,在画布上纵横劈洒,就能达致这界乎蒙德里安和克利之间的画意。

蒙德里安(左)和克利(右)的画作
        城市里的人走进乡村,无非是去发掘自然中的原始美,寻找回归自然的感触。我们在潜意识中认为乡村和原野就是大自然,然而这些原野上画图般的美景并不是大自然真实的、本来的、原始的面貌。那些田地是农人耕耘出来的,草场是经过反复修整的,花木果林是人工培育的,各类作物是人工种植的,更不消说那些作为风景点缀的建筑、道路和机械设施。在这些令人心旷神怡的乡野时刻,视野里看不到多少人的身影,耳际中听不到什么人的声音,但周遭的一切却处处是人类的创造,充斥着人的印迹。在放眼美景的那一刻,我们似乎十分厌恶同类的存在,不希望自然景色中出现太多的人烟,但同时我们又非常欣赏同类对于自然所做的这些修饰和雕凿,它们使原本粗砺崎峻的山川坡谷看上去如此旷达、秀雅、和顺。作为人类群体的成员,我们却时不时会在心底质疑甚至背叛自己的种群,在人类与自然之间踯躅徘徊,纠结于心灵归附的倾向和情感依托的抉择。那么,我们是不是应当找机会静下心来,仰观俯察,阅古查今,认真地衡量一下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厘清人类在自然世界中的位置和分量,把握好人类干预自然演化进程的尺度,抑制住人类滥用自然恩赐的贪婪和暴虐,使我们在自然身上留下的印迹,更多地成为那些原野上的美丽图画,而不是不堪入目的累累伤痕?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15
十七、四故居
(一)特里尔的马克思故居
KARL MARX HAUS-TRIER
        欧洲很多城镇里都保留着历史名人故居。但名人们不可能一辈子只在一个地方生活,在每个地方生活的时间和取得的成就也不一样,因此各地故居的价值和份量也不尽相同。有不少所谓故居,只是门前钉一块铜牌,告诉访客们某某名人曾于何年何月至何年何月在此地居住,房子里面却没有任何与那位名人有瓜葛的物件和陈列。例如,卡尔·马克思(1818-1883)在布鲁塞尔住了三年,他那时在市中心大广场的居所如今是家咖啡馆。如果预先对此一无所知,进门时也没注意门旁一块书本大小说明牌上的介绍,就很难在啜饮咖啡、享用甜点的时候意识到,这屋子里曾居住过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曾诞生了激励1848年全欧革命浪潮的《共产党宣言》。

马克思故居所在的小街已被更名为“卡尔·马克思大街”
        德国西部名城特里尔是马克思的出生地。1835年他中学毕业,离开特里尔赴柏林大学就读,自此开始他在欧洲各地飘泊的学术和革命生涯。他降生的那栋三层巴洛克式小楼自此不再与他的生活有什么牵连。德国左翼的社会民主党于二十世纪初将这所房屋买下并建立了博物馆,并于1947年纳粹倒台后再度获得其所有权,恢复其马克思纪念地的功能。但世事变迁,今天这座老房子里已经没有什么马克思年轻时用过的物件,也很难窥探出这个犹太家庭当年的生活状态。在各个房间里布置的是介绍马克思生平、学说、影响以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的展板和少量实物,其中那些马克思的书札信函、当年的历史文件、各国印刷的马氏著作、以马克思为主题的艺术作品都是从各地各界搜罗来的,与这所故居并没有太多的渊源。展板设计、室内装潢、图文雕塑等完全是现代风格,令人不禁产生时光倒错的感觉。

马克思的次女劳拉(左)和幼女埃莱诺(右)均投身社会主义运动,但先后自杀身亡
        据说在前来马克思故居瞻仰的游客中,中国人居多,这倒不难理解。中国游客也很容易找到华国锋、余秋里30年前参观时留下的题辞。很多中国游客走出故居后表示心灵深受震动,大概是这所故居呈现给观众的马克思不是中国人习惯思维中的那个马克思。在展板上,在介绍里,在墙上那些后世政客哲人的评语中,在颇有些调侃意味的艺术作品中,马克思不再是中国人熟悉的哲学大师和革命导师,而是一位在时代风云中挣扎奋进的政治经济学者和社会运动斗士,一个有着独特天份和深邃思维的“人”。在这里,能够看到他流亡各地的艰辛窘迫,他一家在伦敦渐入小康的变化,他夫人子女的命运多舛,他个人情绪的悲喜交更,他思维判断的发展演进,同时代学者与他的理论分野,后世各学派对他的理解评判。在这里,马克思既是伟人,也是个真实的人,一个生存与思维皆受时代和环境影响,在哲学思辩与现实生活之间进进出出,天资禀赋极高但亦不免入世流俗的人。在这里,他的学说影响被剥离成两部分,学术的和社会的,理论的和实践的,前者催动人们对人类社会发展的研究和思考,后者鼓动了当时及后代革命人群的行动。在这里,马克思是德国人心中与康德、黑格尔、韦伯、熊彼得、哈贝马斯同样的贤哲,各自在他们所处的历史阶段发掘出同时代人蒙昧不见的哲学法理和社会法则,其学说振聋发聩,闻者醍醐灌顶。随着时光的流逝和世界的演变,他们又化身为人类繁衍进步大道上的一座座桥梁,让后人踩在他们肩头继续前行。在这里,马克思的大胡子不再是中国人眼中智慧和权威的标志,而是那个年代欧洲中年男子的时尚外表,马克思也不可能在生命彼岸接待一个个来自中国的革命家,因为马克思从未意识到他会在一个他从未涉足的东方国度被尊奉为“神”。

(二)波恩的贝多芬故居
BEETHOVEN HAUS-BONN

贝多芬其貌不洋,很多画家为他作像,大多都带些美化成份
        波恩的贝多芬(1770-1827)故居情况大致相仿。1792年贝多芬前往音乐之都维也纳后,再未回到故乡生活。同样是所三层楼房,各个房间里也不再是当年的生活场景,但展出了很多贝多芬生前使用的乐器、文具、家私等遗物,还保存着大量的书信、乐谱、文件等档案资料,这些都是博物馆基金会多年搜集整理积累起来的。因为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家,又是那么个性格独特的人物,贝多芬的趣闻秩事自然多些,这故居看下来也有意思得多。博物馆的语音介绍非常生动详细,只可惜没有中文,要是对古典音乐和贝多芬时代的欧洲历史一无所知,就难得完全领略个中奥妙。

        贝多芬的助听器,看上去更像乐器和厨具
        二楼的客厅里摆放着贝多芬用过的两架钢琴。按照指示拨弄语音系统,耳机里响起了由当代钢琴师分别在这两架琴上演奏的乐曲片断,听上去泛音不够充分,共鸣时间也短,音色较现在的钢琴薄许多,略略发干。虽然听觉上不大习惯,但那奇特的乐声倒也教人莞尔。钢琴对面的展柜里放着贝多芬不同时期使用的助听器。他耳力衰减仍不辍创作的故事早已成为传奇,看到那大大小小、十分粗笨的金融号筒,心中不禁生出一份怜悯之意,音乐家缺失听觉就如同战士丢了武器。语音系统里介绍说将播放两段音频,一段是模仿贝多芬患耳疾初期他听人讲话的效果,另一段是模仿他晚年谱写《第九交响曲》后聆听现场演出的效果。第一段听人讲话,就像是耳朵眼里被塞了团棉花,乌乌突突地搞不清人家讲些啥,反正德语本来就听不懂。到第二段就只剩下微微蒙蒙、悉悉窣窣的沙鸣,偶尔冒出几声模模糊糊、崆崆峒峒的鼓点,实在闹不清是从哪个乐章中截出的哪个乐段。这段戚喳声停下来后,突然在耳机中爆发出奔腾汹涌的《欢乐颂》(An die Freude)终曲大合唱,“Freude, schöner Götterfunken, Tochter aus Elysium, Wir betreten feuertrunken, Himmlische, dein Heiligthum(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众声激悦,号音嘹亮。竟是这一段!风雷激荡的乐声停止后,留下的只有震惊和感伤。想起那个故事,贝多芬本人出席了《第九交响曲》的首演,演奏结束时观众掌声如雷,顿足喝采,他却听不到,依旧呆坐在前排的座位里。旁边的人拉他起来转过身去,他这才看到乐厅上下荡漾着海潮般的狂热和兴奋,感动得几乎晕眩。而他,竟是在那样一片静寂、浑沌和抑郁中给我们带来这曲崇高和欢乐的绝响。

(三)魏玛的歌德故居
GOETHEHAUS-WEIMAR


歌德故居小有规模,马车可以从左侧大门驶入,穿过庭院后从右侧大门驶入
        与前两处不同,魏玛的歌德(1749-1832)故居保留着歌德生前的居所风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书籍、文具、绘画、雕塑、家具、陈设、马车,甚至歌德去世时坐着的那把扶手椅,都在它们近200年前原先的位置。自1782年起歌德一家在此居住了50年,宏篇巨制《浮士德》就是在这幢房屋内最终完成的。这位大学者生前已是声名卓著,仰慕者甚众,他这所不算宽绰的住宅中曾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拜访者。歌德夏天会去魏玛城郊的小屋中避暑,平时也可能走上几分钟路到席勒家探访老友。

魏玛歌剧院前歌德(左)与席勒(右)雕像
        作为学者和诗人,歌德家中有个藏书数千册的图书馆,自是正常不过的事,但没想到这位文学大师对自然科学也饶有兴趣,他收藏的化石和矿石标本也满满地装了一大柜子。中国人讲厚积薄发,一个人要想有所建树,仅仅执着关注自己本门的领域和学问,恐怕难成旷世大家。从歌德家中的艺术品看,他一定对古典希腊和罗马文化情有独钟。主要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绘有欧洲古代城阙遗迹和神话人物的各类画作。一幅幅端详过去,便将观者带离寒冷阴郁的日耳曼丘陵,带向南方洒满阳光的地中海之滨,带离豪夺纷争的今生今世,带向耕牧渔樵的黄金时代,带离凡夫俗子的人间红尘,带向超凡脱俗的仙居神界。想到大诗人每天在这片天地中巡游,浸淫在风云缥缈的史志传说中,难怪他能把梅菲斯托这么个恶魔化身打造成有血有肉、亦庄亦谐的复杂角色。在艺术品中,最抢眼的是客厅一角的朱诺(赫拉)女神头像,她是罗马神话中的天后,也是希腊神话中奥林帕斯众神之母,代表着母爱和美丽,是生命和诗歌的源泉。这尊塑像近一人高,那硕大的体量似乎向观者昭示着她无穷的力量、亘古的魅力。

        朱诺头像、希腊古瓶风格的绘画、多彩的房间(左图)
        魏玛郊外的“歌德小屋”旁边是树林、草地和小溪,清幽远逸(右图)
        歌德的存画中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大师名作,大多是能够反复印刷的雕版作品,且多为朴素静穆的黑白灰单色系图画。但从这些画中溢出的怀古幽情和阑珊诗意,令人浮想联翩,心驰神扬。那朱诺头像是件石膏模压作品,不如大理石雕像那般光鲜华丽,但没有人不被她异乎寻常的超大尺寸而吸引,不为她颔首凝望中显露着的高贵、庄严和优雅所倾倒,并由此体味到歌德诗篇中蕴涵的激情、斑斓与沧桑。故居中不见贵族府邸中的金银器皿和精细装饰,只有书卷、地图、标本和几件仪器,无声地记述着主人往日的起居和思绪。徜徉在大师为自己积贮构建的生活空间里,看不到夸耀,听不见喧闹,觉不出浮燥,感到的只有舒适、亲切、沉稳、安详。
        非常有趣的是,如歌德当年居住时一样,二楼几个房间的墙壁被刷上了不同的颜色。穿过一道道门时,心情也随着房间墙壁颜色的变化不停地跳转,时而恬淡,时而欣怡,时而豁然,时而昂扬,让人联想起少年维特苦恋中那不太稳定的青春心态。难道歌德到老还保持着那样天真烂漫的心境?

(四)季凡尼的莫奈故居
LA MAISON DE CLAUDE MONET-GIVERNY


莫奈在居所一侧陆续修建了几何线条分割的法式花园和富有东方味道的曲径池塘
        法国画家莫奈(1840-1926)也把他的房间涂成各种颜色。只不过他用色更精准,更大胆,色温和灰度恰到好处,使其同季凡尼(Giverny)小镇上的阳光树色谐调一致。谁让人家是强调色彩与光影的印象派绘画大师呢?那鹅黄色的餐厅令人叹为观止,阳光透过蕾丝纱帘照进来,屋子里宛若春花绽放,和暖娇艳,馥郁芬芳。墙上挂满了日本浮世绘,橱柜中各式青花瓷器虽不全是中国出产,却都接近中国风格,可想而知那时东方艺术对法国绘画的演进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

莫奈用色之胆识和能力,在这餐厅中可见一斑
        印象派初现法国画坛时,是游离于主流之外的“异类”,画风遭学院派严厉批评,画作在市场上没有销路,画家生活也颇为窘迫。十九世纪后期法国进入工业化高潮,首都巴黎渐失往日优雅闲适风致,越来越繁忙、混乱、嘈杂。一大批不得志但又志向远大的画家、诗人、作家便从巴黎“撤退”,沿着塞纳河西去,在风光旑旎的乡间村镇寻找适宜创作和思想的精神生活新家园。一时间,塞纳河谷中出现了不少艺术家聚居的“波希米亚”村落。
        1890年,莫奈43岁,从朋友那儿借到一笔钱,在距离巴黎80公里的季凡尼买下一栋仓库,并将其改造成画室和居所。自此莫奈在这山乡小村中定居43年,直至86岁高龄去世。小村附近河流纵横,岗峦起伏,绿树垂荫,花草茂盛,再加上阳光的阴晴变化,四季的色彩更替,是非常适宜印象派的绘画主题,自然逃不过莫奈的画笔。但他似乎更愿意为自己打造理想的模特儿,于是在住所一侧先修花园,后挖池塘,引渠筑桥,植花载柳,特别是在那极具东方园林气质的池塘中养了一丛丛不同颜色的睡莲。这花园、池塘、小桥、睡莲,成为他日后最出名画作的主题,也成就了他这位印象派绘画大师。

照片里的池塘,图画中的睡莲,谁更美些?
        处在人生中点的莫奈既未成名,也不富裕,很可能人生、事业、艺术等诸多方面都处在彷徨之中。同其他艺术家一样,他主动抛弃了看上去发达机会更多、更方便带来声誉、金钱和灵感的巴黎,抛弃了那个在他们看来日渐堕落、风华消褪的时尚都市,在诸多未知中毅然决然地埋身乡间,开辟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保持自己愉悦的身心和活跃的思维,坚守个人对艺术的理解和对人生的信念。莫奈最终成功了,造就了自己一心期求的生活和艺术环境,为后世留下这座美丽的“莫奈花园”;艺术上得到广泛承认,今天还有很多画家延袭他把握色彩、景深和笔触的方法;不论生前死后都获得极高声望,永久放置在巴黎橘园圆形展厅的巨幅画作《睡莲》成为举世闻名的艺术景观,欧洲乃至世界各国博物馆都以藏有他的作品而自豪。
        那些当年与莫奈一道移居乡间的艺术家们,大多数没有获得莫奈这样的赫赫威名,生活没有莫奈晚年那样自在消遥,他们的故居今天也没有成为著名景点。但他们也是成功的。他们在乡村原野的开阔空间中维护了自己豁达驰纵的精神空间,在风雨雷电的天然自由中维系了个人执着探求的思想自由。这些人在塞纳河畔聚拢起的艺术氛围,造就了莫奈后期艺术创作的磅礴生发。今天每一个到访莫奈花园的游客,每一个欣赏莫奈作品的观众,每一个阅读莫奈生平的读者,都自觉不自觉地接触着、感受着这一大批艺术家共同坚守的自由意志和独立精神,都应感谢他们在浮华人世间独辟蹊径,孑孑独行,捕捉自然之美好,淬取生命之精华,并将之传与后人。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17
十八、教堂的珍宝库
TREASURY

        欧洲有些名气的教堂大多有一两件镇堂之宝,要么是耶稣基督或圣母玛丽亚的遗物,要么是史上圣人的遗骸遗骨,要么是显现过神迹的木雕石刻。通常这些镇堂之宝会被安放在最重要、最显眼的主祭坛上,使所有进入教堂朝拜祈福的人们能够一眼望见。但有些教堂历史非常悠久,积淀十分丰厚,收藏的圣物遗珍成百上千,不可能尽数公开展示,需要有个特别、私密、安全的地方存放,同时还不能完全排斥虔诚教徒和好奇游客瞻仰欣赏的强烈愿望,于是便出现了遍布欧洲各地、隶属于各大教堂、专门收费参观的珍宝库。要想真正地了解一所教堂,了解教堂所在地的历史风情,了解教堂在其兴盛时代所代表的人文精神,还是应当花上几欧元,去探访一下它的珍宝库。如果图免费,只在教堂内外转上一圈,满足于欣赏其宏大华丽的外表,难免会遗漏许多重要的信息。

亚琛大教堂经过历代加建,各部分风格不一
        以亚琛大教堂为例。亚琛曾是查理曼时代的帝都,大教堂曾是查理曼王宫建筑群的组成部分。自9世纪初建成后,这座教堂几经改造扩建,从一座古朴庄严的圆形会堂长身为气势恢宏的哥特式殿堂。由于后世的欧洲君主们都乐于标榜自己是查理曼大帝的血脉系属,前来亚琛拜谒敬奉的不在少数,因此大教堂积攒下数量可观、价值连城的圣物、圣礼用具和宗教艺术品。大教堂有三件主供圣物,耶稣降生时玛丽亚穿着的衣裙、耶稣的襁褓布和裹腰布、施洗约翰的裹尸布,但那是每七年专门举行朝拜仪式时才能得见的顶级宝藏。平日里人们能够在珍宝库里瞻仰大教堂的“小三宝”,即玛丽亚的腰带、耶稣的腰带和受鞭笞时的血袍。此外被供奉的还有耶稣受难时的一块铁钉碎片、一根十字架上的木片、一小段荆冠,罗马士兵蘸满醋汁戏弄耶稣喝水用的一小块海绵,印有基督像手巾的残片,还有施洗约翰的一团头发,绑缚圣彼得的一环铁链,圣斯蒂芬的肋骨,圣西米安的臂骨、圣阿纳斯塔修斯的头骨,圣女卡特琳娜和阿格尼斯的遗物,以及被封圣的匈牙利国王圣斯特凡、圣埃默里库斯和主教圣斯彼兹、圣菲利克的遗物,等等。而容纳这些圣物的钵皿匣柜俱是历代君侯显贵斥资延聘当代能工巧匠,以黄金白银和珍贵宝石精心加工镶嵌而成,布满复杂的纹饰和精细的雕像,载寓着许多历史典故和教规法条。如今珍宝库最吸引人的,是放置查理曼大帝的头骨、臂骨和腿骨的三件容器。亚琛必定是查理曼的老巢,对他的遗物也是特别地优待。他的头骨被安置在真人大小的纯银镀金胸像里,那段前臂骨被包裹在一只银制的护手甲胄内,那截腿骨盛殓一座形状如哥特式宝塔般的圣物箱中。看到凡此种种传世奇珍,可想而知亚琛在欧洲历史上具有何等崇高的地位和重要的份量。遥想当年从欧洲各地远道而来的朝圣者目睹这些流光溢彩、华丽多姿的圣物容器,再同自己的简陋行装和粗鄙形容做个对比,一定是既对基督教会的神圣权威诚惶诚恐,又对世俗君王们的权势财富低眉顺眼。

查理曼大帝胸像、臂甲和宝匣,分别盛殓他的头骨、臂骨和腿骨
        可惜亚琛没能在诸多圣物庇佑下荣光发迹,在查理曼身后始终是个偏隅一方的诸侯属地。真正将圣物价值发挥到极致的是意大利的威尼斯。公元828年,两名威尼斯商人从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将耶稣门徒之一圣马可的遗体偷运到威尼斯。这既给威尼斯市民带来巨大的精神依托,也使这座城市身价陡增,成为全欧乃至全基督教世界的著名朝圣地,一下子拥有了崇高的信仰权威和号召力。13世纪初,威尼斯成为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主要发起者和军事主力,成功地征服了拜占庭,控制了爱琴海诸岛,为其后海上贸易打开一片广阔天地,使这个泻湖中的弹丸小岛发展成为14、15世纪欧洲最强大、最富庶的地方政权之一。对于威尼斯的繁荣兴盛,圣马可遗骨居功厥伟。威尼斯人知恩图报,用近200年时间修筑起金碧辉煌的教堂将其深埋安葬,从9世纪至14世纪用金银、200多块珐琅画版和2000多枚各色宝石装饰“黄金祭坛”,竖立在圣马可墓穴之上供人朝拜。教堂珍宝库里更是装满了当年威尼斯军队从拜占庭劫掠来的各种宝物,其中大多也是盛载圣物、精工细作的金银容器。威尼斯人在那次十字军远征中没能收复圣城耶路撒冷,倒是顺道把同为基督教帝国的拜占庭收拾了一通,让自己返乡的行囊着实丰鼓了许多,也让圣马可的遗骨有了很多其他圣人遗骨的陪伴。

圣马可教堂外景(左)内景(右)
        欧洲先人们如此痴迷地收集圣人的骨殖、衣带、用具甚至血液,倾注如此巨大的财力和心力,用最昂贵的材料、最精美的工艺包装供奉,以最敬畏的心情、最真挚的感情顶礼膜拜,今天看来不易理解甚至有些好笑。谁让当年罗马教庭声称,保存圣物可以起到积功赎罪、敲开天堂之门的功效呢?欧洲的基督子民们自然趋之若鹜,倾其所有去求得一两件保佑今世来生的圣物,还要请能工巧匠们极尽能事装饰供奉圣物的器具。权贵们有钱有势,搜罗圣物自然多多益善。据说萨克森选帝侯腓特烈一度拥有5000件圣徒遗物,足够50万年赎罪之用。贩卖圣物,连同什一税、赎罪券最终都成了教庭聚富敛财的手段,也标志着彼时教会体系的堕落与腐败几近极点,而教会的种种劣行最终触发了16世纪初路德的宗教改革。

圣马可教堂的黄金祭坛
        基督教发源于受罗马帝国压迫的平民信仰,主张平等和泛爱,早期那些圣人很多是在传道过程中被罗马统治者或蛮族异教杀害的。这样一个富有群众性、反抗性甚至略带有革命性的“草根”教派,偏偏在313年君士坦丁大帝发布《米兰赦令》、承认其正统地位后得了势,教会的发展走上一条制度化、结构化、政治化的道路,形成了一个等级森严、教条僵硬、机构繁复、人员冗杂的权力体系,并且强大到足以与以神圣罗马帝国为代表的欧洲行政体系相抗衡。回头看中世纪时代基督教会外在形态和内在精神的蜕变,不免怀疑那时的教会恐怕是与其本真教义渐行渐远,也不免怀疑是否所有制度的人间建构最终都会毁灭这个制度创始时的原则与信念。

教皇本笃十六世手举圣餐杯
        在珍宝库中,还有一类是举行宗教仪式时神职人员使用的各种用品,比如袍服、权杖、香炉、圣餐杯、圣餐架等。根据旧教仪轨,举行弥撒时,神甫将红葡萄酒倒入圣杯,将圣餐小面饼放在圣餐架中间圆形或月牙形的夹子上,经过圣礼传导,酒和饼就化身为基督为救赎人类原罪而牺牲的血和肉体,由教士向教徒们分发。很多金制银制的圣餐杯雕饰精美,杯座上镶嵌着红蓝宝石。而圣餐架通常更加华丽,不少带有耶稣、圣母或圣徒的小雕像,有的则以珍珠、宝石组成花瓣形状,围绕在圣餐饼周围,更有的做成太阳光环式样,将圣餐置于中心,向四方展开金色光束,每一道光都嵌上钻石。布拉格洛累塔修道院珍宝库中最著名的“布拉格太阳”圣餐架制作于十七世纪末,镶有6222枚钻石,靠近中心那一圈每枚都有几克拉重。在一件人造工艺品上点缀如此多的钻石,也许只有2008年当代艺术家赫斯特制作的镶有8601枚钻石的骷髅头可与之匹敌。

布拉格之星(左图为中间细部)
        当年制作这些圣餐杯、架和各式各样的圣物匣,耗费了大量的财富和人工,人们捐献出具有货币功能的贵重金属和价值连城的宝物打造和装饰这些器皿。如今它们曾经历的喧嚣和激悦已不复存在,现在它们是博物馆级的高级古董,静静地立在教堂珍宝库的展柜中,不再有实用功能,只有自身材质和工艺体现出的可观价值,仍令众多参观者咋舌不已。也许令今天的人们最为咋舌的,是古人费尽心思,用尽手段,将这么多金银、珍珠、宝石、钻石组合成一件绝世精美的器具,而其包裹、供奉的不过是一小片面饼,一小杯红酒,一小段骨头,一小团麻绳,一小段铁钉……从纯物质的眼光看,这些东西真是不值一文。希望这样说不算亵渎神灵,不论其为何方神圣,因为在中国供奉佛舍利的塔龛也是金碧辉煌、所赀不菲的。
        仔细想来,人们真正视为珍宝的不是物质。当年这些面饼、红酒、骨头、麻绳、铁钉,形容虽然卑微,价格虽然低贱,却寄托着往昔人们对幸福、平安、快乐的希望,也标志着那时世间的正义、道德、品性的准绳,指向每个人都将走入的终极归宿。人们用昂贵的物质制成容器盛放这些最普通的碎片,不过是表明他们对这些碎片蕴含的精神实体的无上尊崇。今天这些器具仍能唤起拜望者的敬畏之情,不全是由于其珍稀的物质和高昂的价格,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它们曾被数辈先人赋予无限的精神价值。
        在我们所处的这个世俗化、物质化、商业化的时代,人间珍宝的价值不再取决于其负载的宗教意义和信仰分量,很多情况下是由其物质属性和市场预期决定。今天中国的消费者争相购买国际名牌,这与精神层面似乎不再有什么瓜葛。但到仔细想来,人们猎取高档商品,除了获得其高品质的材料、独特的设计和可靠的工艺外,更大一部分是期待消费这些物品时能够为自己带来进入高端消费层、与那些作为品牌代言人的明星享受同等物质服务的的心理满足,进而希望社会能够承认甚至赞赏自己取得的成功或不断上升的地位。如果再带能赢得点儿羡慕和推崇就更好了。这不还是在精神层面对物品进行价值判断么?只不过经过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商业社会和从众思维的洗礼,我们以一种新的价值标准取代旧的一种罢了。如果今天要求欧洲的城市建立新的珍宝库,不收藏古董旧物,只接受新制物什,那些珍宝会是些什么?如果要求中国人建立同样的珍宝库,里面会收藏些什么?如果只是些金银珠贝,是不是意味着人类文明和精神的堕落?如果说作为珍宝必须蕴含人类巨大的精神价值,那我们这个时代的珍宝都是些什么?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18
十九、寻访中国瓷
        中国人对瓷器有着难以割舍的牵挂。对中国人来说,瓷器不仅是用具,是器皿,是陈设,是艺术,是财富,还是历史的佐记,民族的骄傲,文化的标识,情感的寄托,信心的载体。中国与欧洲在瓷器上有着讲不清的恩恩怨怨。当年它们作为高级和时尚产品出口到欧洲,为中国换回贵重金属和文化尊崇的时候,瓷器是辉煌天朝外服蛮夷的旗帜和宠儿。后来它们中的上品佳作见证了十九世纪的华夷交恶,被列强作为战利品掳去欧洲,为王公贵族巨高富贾的窗台、壁炉、餐桌、茶几填白添彩,装点欧洲凶猛张狂的强盛和繁荣,瓷器又承载了羸国弱民忧愤沉郁的屈辱心结。
        今天在欧洲旅游旅居的中国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对陶瓷有多少了解,都会有意无意地关注中国瓷器在异乡的命运。有心收藏的,掂量着自己的腰包,要么跑古董店、拍卖行,要么逛跳蚤市场,在网上搜寻货源或在朋友圈子里打听老户人家搬迁甩货的机会。从十三、四世纪开始,欧洲商船就以数十万计的规模运输和贩买中国瓷器,几百年下来,累积在欧洲的景德镇以及浙闽等地窑口的外销瓷不在少数。在欧洲小镇上穿行,经常能在普通住户朝向街道的玻璃窗台上看到一只瓷瓮或一对花瓶,仔细端详就能发现,其中不少来自中国,清中后期的彩瓷居多,也有清三代的制作。在古董店和跳市摊上,清末至民国的粉彩、广彩比比皆是,雍正、乾隆朝的青花、粉彩也不难找,康熙的青花、五彩稍微稀罕些,偶尔也能遇到明代中后期的小件青花。因为当年的外销瓷以日用器具为主,所以今天在市面上泛滥的是做工一般、画工粗陋的杯盘碗碟,十几二十欧元就能买下来,由嫁妆瓶、将军罐改制的一对台灯也就是五六十元。当然民窑器也有优劣之分,稍微久远些的年份,阔大些的尺寸,吉祥些的主题,精细些的做工,就得花上百余或几百欧元。真要逢上个到代的重器、典型器,或是身份明确的徽章瓷,卖家就要喊到千元万元。已有藏史多年的朋友说,如果看得准,压得很,欧洲市场上的中国古董瓷器价格要比国内市场低。可光是这一个“看”字,对于知识、经验、精力的要求就已经不低,想要做到了解市场,掌握行情,准确杀价,没个三五年时间的悉心钻研,出不了“菜鸟”群,进不了行家圈儿。还得说明一下,明清官窑、宋元精品不在所论之列,它们已经进入非正常投资的金融理财范畴了。
        在欧洲赏玩中国瓷器的另一个路数,就是逛博物馆。因为中国瓷曾经是欧洲王室和贵族们趋之若鹜的稀罕物件儿,也一度是他们炫财露富、争强斗胜的比拼项目,所以今天在欧洲各地那些由王宫旧藏填充的博物馆里,保存着相当丰富、精美的中国古董瓷器,中国瓷也经常成为这些博物馆重要的展出系列。在艺术之都巴黎,享有赫赫威名的卢浮宫并不是看中国瓷的最佳去处,那些曾经在中国皇帝居室中、书案上、手心里绽放熠熠神采的绝品铭器,现在正默默无语地陈列在吉美博物馆(Musée Guimet)的展柜中。由里昂工业巨子爱米尔·吉美(Emile Guimet)于1889年创立的这家博物馆,是当今欧洲首屈一指的亚洲艺术博物馆。就中国艺术而言,馆中藏有上古玉器、商周青铜、汉唐绘画和佛教雕像等数万件文物,包括万余件中国历朝历代的陶瓷制品。在吉美看东西,最过瘾的是距离近,鼻子贴在展柜玻璃上,离那些神品不过半尺的间隔,瓷釉的质地和彩料的笔触丝毫毕现,彼此似乎都能听见呼吸的声音。雍正年间,粉彩工艺近臻完美,而最能体现粉彩特点的,莫过于白瓷底儿上加画祥瑞富贵的大蟠桃,官窑画师们用笔尖蘸着不同颜料,千万次地点染,把个桃皮由红粉到青绿的颜色过渡描绘得栩栩如生。吉美有只雍正过枝九桃大盘,应该是同类贡品中的翘楚之作,那桃子不仅颜色过渡得自然,桃子表皮那毛茸茸的感觉都活灵活见,不知道画师用的什么诀窍。瞅着这劲枝翠叶红蝠簇拥着的几只大桃,才理会到古人以“粉”字概括这画彩之粉润艳丽,用得是何等贴切。在国内参观中央和省级博物馆,看到的雍正粉彩桃盘不在少数,但能够展现如此视觉奇观的,实难得见。不知道是因为珍品舍不得拿出来,还是因为展品隔着远看不真切。

背面还有四支大桃
        提起流落到法国的中国瓷,就不得不说到枫丹白露宫的中国馆。那是拿破仑三世时期欧也妮皇后为收藏英法联军1860年从圆明园掠来的文物而特别设置的一套厅室。厅中的陈设一如往昔,皇后将家私、佛塔、象牙、玉器、铜器、珐琅器等堆放在一起,东西实在太多,造型、年代、品类各异但都价值连城的官窑重器,就成了墙角里两排陈列架上的装饰品,满满当当、层层垒垒地直摆到天花板下。还有些就象普通人家多余无用的花瓶,挤挤插插、随随便便地高坐在顺墙而立的展柜顶上。也看不出这些珍贵的文物受到什么特别保护,不自觉的游客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展品,要是赶上七级地震,估摸大半瓷器都得摔得粉身碎骨。好在法国没什么地震。看起来,对于一个强大国家、高傲王族来说,那些依靠强力征服抢夺转移来的珍贵物件,不管它曾耗费过去的主人多少财力和心力,不管它曾承载着异域的民众多少物力和能力,充其量也就是个摆设,是个现主人彰显强势、夸耀武功、装点庭苑、满足猎奇的摆设。那协和广场上的埃及方尖碑,浑身布满歌颂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楔形文字,不也是这么个命运?不知道欧也妮王后以及后世走进枫丹白露中国馆的访客们,是否曾试图解读那些瓷器身上图案的寓意,是否在这些外华内素、料坚质酥的瓷器身上看到那个遥远的东方民族千载积存的文化信念。一个民族的文化遭到轻视和毁灭,要比财产的损失和政权的消亡更为可悲,更为可怕,更为可怜。

枫丹白露中国馆一角
        按照法国文豪雨果的抗议,圆明园遭洗劫,一个强盗是法国,另一个强盗是英国。十九世纪下半叶,正是维多利亚女王治下大不列颠帝国如日中天的时代,英国人最早用坚船利炮敲开中国的大门,也当仁不让地在历次列强对中国的侵略和掠夺中收取他们的先头红利。说到瓷器,也不例外,流落到英伦三岛中国瓷器从质到量均不输于法国。伦敦大英博物馆的中国馆里,从上古陶器到汉俑唐三彩,从越窑青瓷到元明青花,从皇家御供到文人雅玩,各个重要门类和窑口的瓷器样品按年代顺序排列展出,一应俱全。学习中国陶瓷发展史,倒是在这岛国帝都能够找到非常完整的系列实物演示。然而最令人怦然心动亦怅然若失的,却是三楼犄角旮旯里一扇不起眼的玻璃门后大卫德基金会的中国陶瓷展厅。
        英国籍、生于印度、祖裔巴格达的犹太银行家帕西瓦尔·大卫德(Sir Percival Victor David Ezekiel David, 2nd Baronet,1892-1964)生前收集了1700多件中国宋元明清四朝精品瓷器,其中不少重要藏品源自清宫大内,既有当年被慈禧太后当作贷款抵押品放借给银行里的,也有1924年皇室被轰出紫禁城后,在纷纭乱世中经满清遗老和前朝太监倒卖流入民间市场的。老辈人谈论起来,说某某是物件儿从宫里出来的,必啧啧赞叹,视若奇珍。在大卫德展厅赏瓷,当知此情可源,皇家收藏果然非同凡响,精彩纷呈。

乾隆皇帝在多件汝窑瓷器上题诗,两岸故宫博物院都有类似藏品
        世界上现存总共不到70件汝窑瓷器,在大卫德展厅里就能观赏到七件,有洗,有瓶,有盘,其中一只底面上錾刻着乾隆皇帝的御制题诗。这些出自十一、二世纪交替之际,荟艺穷技、不惜工本地为宋室宫廷专门烧造的御用器具,形态敦厚质朴,线条舒展流畅,做工规整细腻,釉质堆脂凝浆、温润如玉,釉色素静清雅、朗若青天,开片龙鳞飘逸,莹似蝉翼,不负其宋代五窑之冠的世代佳誉。再看展厅中其他宋瓷藏品,哥窑之遒劲,官窑之淳厚,均窑之绚烂,定窑之淡定,仿佛目睹千年前儒雅、睿智、乐天的中国古人一个个从眼前走过,有书画兼修、琴诗俱佳的徽宗皇帝,有恭诚经世、沉练治文的临川宰相,有俯仰天地、寄情山水的东坡居士。他们胸怀坦荡、心存芷兰的精神气质,取法自然、近拟造化的艺术风格,崇尚老庄、嗜味青辞的时代风尚,刚柔并济、兼收并蓄的人生法则,活脱脱地映现在这内敛、沉稳、端庄、文秀的宋代名瓷身上。

元至正十一年青花云龙纹象耳瓶,俗称“大卫德瓶”
        元青花的身世一度充满谜团,有人曾经坚称元代还生产不了真正意义的钴蓝青花。正是大卫德基金会收藏的一对云龙纹象耳瓶,凭借瓶颈上“至正十一年”(1351年)的款识,最早证实了元青花的实际存在和工艺水平,为以后历代青花瓷器的真伪鉴别和年代断定提供了参照基准。

明宣德扁腹绶带葫芦瓶
        明朝宣德年间(1426—1435)中国青花瓷制作达到高峰,“开一代未有之奇”,后世亦鲜有超越。大卫德所藏宣德青花重器,器型古朴典雅,端直刚正,不忌吸收融合各种来自海外的造形因素;瓷质细密坚白,青花发色艳丽,尽显苏麻离青料蓝色之深沉、浓烈、纯正;纹饰丰富多样,取材广泛,在流转飞扬的线条上和深浅交错的笔触中能够感受到绘工的用心和艺胆。宣宗与其父仁宗在位时,经过前几代皇帝的苦心经营,大明帝国政权稳定、经济繁荣、文化发达,进入被称为“仁宣之治”的盛世。国家的威严,世道的康明,思想的正统,文化的豁达,都清清楚楚地显现在这些堂皇大气、明快鲜丽、工整细致、凝练朴厚的青花瓷器身上。
       
充满诗情画意的康熙五彩十二月花卉杯
        从晚明开始,小件瓷器越来越受青睐。清朝康熙皇帝文功武治,平乱定国,开疆拓土,胆略与气度有气吞山河之势,在那个年代的宫廷瓷器中,开扬跋扈的煌煌巨制不在少数。但这位马上皇帝也爱好在书阁中研读经史,把赏文玩,因此景德镇御窑厂免不了烧制些精致小巧、富有情趣的案头细瓷。展厅中有一套五彩十二月花卉纹杯,十二只恰好握在手掌心大小的酒杯,按一年十二个月的顺序绘有水仙、玉兰、桃花、牡丹、石榴、荷花、兰花、桂花、菊花、芙蓉、月季、梅花,再附上御题诗颂,文气十足,秀慧万方,圣祖爷哪里舍得拿来置酒作饮,一定是在三希堂中与历代书帖、山水、古籍、鼎彝、珍玉,连同西洋传教士进贡的钟表镜仪一并赏玩。

满工满绘的乾隆黄釉粉彩碗
        然而这小器之风刮到乾隆朝,变得更加俗媚、娇弱、妖娆、富贵,文人的内敛刚烈之气愈发被帝王的浮夸奢靡之象所替代。看展厅里那些单色釉的小杯小碗、水盂水洗,不论红绿黄蓝,颜色不取中正,偏就粉俏娇嫩,阳刚不足和阴柔有余,观之如初春乍放的叶尖花萼,又似少女迷离顾盼的眼神。再看带画工的器具,满工满绘者居多,密密匝匝,龙卷云迴,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彰显“十全老人”治下天朝的富裕和强盛。
        瓷艺不过是诸多艺术门类中的一支,但艺术的形式与风格能够反映出一个时代的特点与趋向。在这个强调行政、版图、思想、文化大一统的国度,从皇家用瓷风格的演变也能窥测出王朝家国的命运走势。满清皇室出身荒蛮原野,文化上处于劣势,进军中原夺得大统后,先是学习中华文化,随后融入中华文化,进而支配中华文化。在瓷器上也是如此,竭力以皇家的好恶左右坊间的风尚。到了人稠物阜的乾隆朝,皇家瓷器皆为华丽、精巧、繁绮、堂皇几近极致之作,难得见到沉敛、浑厚、峻峭、通达的器物实例。那个时代,从政体法度、财力物力、文化意识和民族心态上,都不存在出现异类和叛逆的条件和可能,很难想象民间艺人能够悖反朝廷的指向,钻研发展其他的艺术风格,而这种无形的窒息与禁锢掐断了中国瓷器博采众长、变法出新的气门,扼杀了陶瓷艺术脱胎换骨、重获新生的希望。中国制瓷业终于走到了缺乏实质支撑的虚假繁荣的顶峰,随之而来的就如同煅造这一盛世宏景的大清王朝一般,在外界强力的冲击下轰然倒地,分崩离析,衰亡溃散,被历史的洪流甩在身后,沉入沙床。
        能够与大英博物馆匹敌的是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简称V&A博物馆。这位阿尔伯特是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1851年他受委托筹备世界上第一个“世博会”,伦敦万国博览会。博览会大获成功,V&A博物馆正是以此次博览会留存展品为基础逐步扩大发展起来的,今天以其丰富的装饰和设计艺术品收藏闻名天下。在V&A一楼以香港名商和文物鉴赏收藏家徐展堂命名的中国展厅内,展出了各个门类的中国艺术品和工艺品,以青铜、玉器、家具、书画、雕塑、织绣等古代文物居多,陶瓷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一大片展柜,构成向各国观众介绍中国艺术的重要展示内容。历朝历代著名的窑口和瓷器类别样本齐全,虽不都是惊世之作,但也有不少唐宋名品和明清官窑,足以表现中国陶瓷悠久的历史、精湛的工艺和持续不断的演进。令人惊讶的是,展厅入口处昭昭晃晃地摆放着一只明中期青花葫芦瓶,没玻璃罩子也没隔栅保护,旁边的指示牌上写明了请观众尽情触摸,但要摘掉手上的戒指等硬物,避免留下划痕。对于许多中国的瓷器爱好者来说,能够上手明代青花重器,恐怕是一辈子只有一两回的难得经历。对于那些刚刚走进展厅,准备开始认识中国瓷器和中国艺术的欧洲人来说,摸一下这年纪超过五百岁的中国古瓷,感受一下他的温良恭俭和雍容大度,一定会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为他们启程探索中华文化的幽深谷地,开个感性的、亲切的好头。

V&A邀请你触摸这只500岁的老寿星
        博物馆的六层是专门的陶瓷馆,十几个分展厅首尾相连、一字排开,从一端走到另一端足有百米。有些展柜也就一人多高,为的是观众能够看清展品旁边的说明,可有些展柜大概是为了多放样品,从地板直顶到天花板,总共有三四米高,在层层叠叠的玻璃隔板上密密麻麻地码放着各类展品,看高处的展品只能见到底部。每个展柜里的展品属于同一类别,因此只在柜门上贴个标注出产地、年代等等的粗略名签,没有关于工艺特点和历史背景的详细解释。这个陶瓷馆介绍的是世界陶瓷发展史,因此从东亚到中东到欧洲,从上古到近代到现代,各个地区各个时代的陶瓷都有展示。这里不仅展出陶瓷文物样品,还有关于烧陶技术和制瓷工艺发展演变的图物说明。在一列专门介绍瓷器色彩的展柜里,又看到了熟悉的雍正粉彩,而且还是过枝大盘,但这回图案不是福桃,而是梅花。这只目前在国内市场上估价接近百万元人民币的官窑重器,在V&A博物馆里不过是介绍中国清代瓷彩特征的一个范例、一件样品,在它身边展出的是些分文不值的矿物颜料粉末和碎瓷残片。
        十八世纪前,欧洲的制瓷工艺远远落后于中国。拿两块当时的瓷片对比一下,中国瓷坚硬洁白,釉色亮丽,欧洲瓷松脆灰黄,釉彩乌暗。直到1708年德国迈森(Meissen)的博特格研制出质地堪与东方瓷媲美的精瓷产品,1768年法国利摩日(Limoges)附近发现高岭土矿并开发投入生产白瓷制品,欧洲瓷业才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以丰富的文化底蕴和深厚的艺术积淀为基础,与绘画、雕塑及其他造型艺术相互借鉴融合,欧洲瓷器很快开辟出自己的发展天地,形成既富含欧洲文化特色又多姿多彩、各美其美的艺术风格。在德国、法国、荷兰、英国、西班牙等国先后出现一大批制瓷业中心,不仅创出了地方品牌,还逐渐形成别人无法替代的工艺优势和艺术特征。英国的韦治伍德(Wedgewood)瓷器在蓝色平底上加堆白色雕饰,正是黑红相间的希腊古瓮的现代翻版。荷兰戴尔夫特(Delft)的蓝白瓷颇似中国青花,但其富透视感的风景、富立体感的人物图案一看便知是源自北方弗兰德斯画派。在V&A陶瓷馆,借地主之便,欧洲各地的精美瓷艺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各个地域、各个品牌的瓷器样品按年代顺序摆进那些顶天大柜,三五十年间的样品就能填满一柜,几百年下来,一个地区的瓷器得占上几柜子,一个国家的瓷器排下来就是十几甚至几十柜,琳琅满目,目不睱给。再加上阿拉伯地区、非洲、远东(包括日本、韩国和越南)的瓷器,一个厅一个厅地走下来,这陶瓷馆带给观众的无疑是一场视觉盛宴和心灵震撼,真正的陶瓷爱好者恐怕花上一整天也无法看得完全、看得仔细。

产自德国迈森(左)和法国利摩日(右)

产自英国韦治伍德(左)和荷兰戴尔夫特(右)
        这一溜儿展厅顶头最西边的一间是个圆形的房间,因为前面几个展厅里全都是那些个通天大柜,观众大多看得累了烦了,也就不费劲儿往这尽头里走了,所以这间展厅里难得有人光顾。午后的阳光穿过高高的玻璃窗,照到十几架高高的玻璃展柜和空荡荡的地板上,带进来一股子温暖、安详和静谧。这些展柜里摆放着上千件来自中国的瓷器,林林总总,满满当当,一眼看过去似乎是随意排列的,既不按年代顺序,也不依窑口产地,更不分价格高低,康熙官窑五彩四方瓶竟与民窑普品青花矾红盘比邻而坐,豇豆红太白尊和豆青瓜棱罐身边就趴着个酱釉小碟。细细看来,这厅里展出的全是清代瓷器,展方的归类基本上是按照花色区分,单色的,青花的,青花加彩的,釉上彩的……大概办展者想让观众更好地欣赏中国瓷器繁多的种类和精美的装饰,无心厘清这些展品的背景与特征吧。

V&A博物馆清代瓷器展厅
        如果看客对中国瓷器略知一二,进入这间展厅就像发现了一个宝藏。眼光高高低低地在隔板上游走,撞到一件经典制作或是传奇稀珍便停留片刻,细细观赏,而后继续上下左右浏览搜寻,遇到下一件心仪之作再驻目观望。看得久了,心中便起了涟漪,眼中便有了泪水。面对这么多不同种类的瓷器,在记忆中不停地搜索名称、年代、工艺特点等等,再与实物进行比较对照,以当前亲眼所见替代往昔文章所述,将新印象、新结论植入脑海,那种感觉就仿佛进入时空隧道,跟随件件展品的引领,在数百年的历史长河中往复巡游,又仿佛面对早年间这些瓷器的制造者和拥有者,听他们诉说自己付出的劳动和心血。这里面有些展品是同类中的佼佼者,拿回国内博物馆必以专柜展出,观众们会围着转一圈,从四面观赏。可在这里,只落得个集体舞演员的角色,孤零零站在某个角落里等着懂行的观众发现。英国佬收的抢的东西多了,真就不拿稀罕物当回事儿。可话说回来,这展柜中的每一件瓷器,当年出身高贵、存世量少,如今价值连城也罢,原本乡野烧造、批量生产,今天身轻价贱也罢,都是老年间先人的辛苦创造,都有它在世间存在的理由,都具实实在在的使用和欣赏价值。轻视、忘却或贬低其中任何一个类别,中国瓷器的历史面貌就会不完整,对中国瓷器的了解就会有缺陷。作为中国文化的外部观察者,英国人比起我们来少些功利和虚荣,多些客观和诚实,他们展示中国瓷器只管按照史实和分类一件件地摆放出来,不用考虑这些瓷器如何被中国人标注了高低贵贱,哪几样哪几类被赋予了世俗生活中的特殊价值。这样的做法可能比我们更加本真。
        站在阳光下的展柜前,心中一片澄明与爽朗。毕竟欧洲人是尊重中国瓷器的,这最末一间展厅有最好的光线和最宽敞的空间。但是V&A博物馆不忽视其他文化、民族、国度的陶瓷艺术,只要是好的陶瓷制品,就会在这陶瓷馆里占有一席之地。一路走下来,看到的每一类陶瓷都有所长有所短,有共通的本质,更有鲜明的特点和风格。出自意大利、西班牙的马约卡瓷器(Majolica)那黄蓝相间的明快色彩,不正是地中海沿岸鲜亮的天空、阳光和海水的颜色吗?那粗犷、灵动、利落的画风,又岂是其他地方出产的陶瓷所能替代得了的?领略异域陶瓷的别样风情和卓越风采后,反而更加赞赏中国陶瓷的隽永、含蓄、持重、天成。中国陶瓷身上携带的是中华文明的经典符谶。同时也感慨,这曾经令中国人引以为豪的瓷器工业,如今已不再是东方秘笈、独门绝技,而早已远播四海、各领风骚了。有些还后来居上,令今天的中国陶瓷业汗颜。又想起近年来中国古董瓷器在全球拍卖中屡创新高,这一方面是对中国瓷器历史地位的承认,一方面是也是由于中国收藏家们还缺乏世界眼光,不了解也不欣赏世界其他地方的陶瓷精作吧。

产自意大利(左)和西班牙(右)的马约卡瓷盘
        一个人、一个群体、一个民族,很容易陶醉在自我营造的封闭空间中,在狭隘的经济圈、文化圈中,在熟悉的环境和话语体系获得舒适感、安全感,并从弥漫于日常生活的相互安慰和吹捧、媚上和阿谀中获得极大的心理满足。此类人等,一旦面对更为宽广的世界,进入相对陌生的环境,便不知所措,心慌意乱,自然而然地对不了解、不熟悉的事物进行抗拒和抵触,顺理成章地对外来事物不分良莠地进行贬低和挞伐。当躲不开避不掉,不得不面临外来竞争时,要么自怨自艾,束手无策,举手投降,任人宰割,要么色厉内荏,骑墙观火,靠榨取同族同类的血汗维持自己的体面。最近几百年的历史告诉我们,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围度中,人为地打造一个文化边界,有意无意地阻断与外界的交往与互动,指望藉此维护内部秩序和结构的稳定,延续安逸的氛围和繁荣的景象,在受到冲击时依靠强力修修补补、勉力支撑,这充其量也就是个权宜之计。拖得越长,日后补偿的代价越大。只有勇猛地突破,粉碎这无形的牢笼,随着波涛汹涌的世界潮流,不断扩大自己的文化边界,延展自己的文化空间,与异质文化不断地碰撞、交融,将兼容并包的精神化解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与角落,客观冷静地审视外来文化的优劣,在自立自信的基础上博采众长,去粗取精,为我所用,才可能做到在运动中维系恒定,获得长久的稳定和持续的繁荣。这样做要花心思费功夫,不舒适也难得惬意,却是无法逃避的唯一选择。V&A博物馆也展出少量当代中国陶瓷艺术品,有件新作形体抽象、状如珊瑚,釉色与开片却无非窑变和冰裂,非常传统。与时俱进,推陈出新,中国人能做到。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21
二十、安杰利科的圣母领报
ANNUNCIATION BY FRA ANGELICO
        游意大利,看画,尤其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是省不了、躲不掉的项目。在那个神本与人本争夺思想主导权的时代,宗教故事依然是大多数画作的主要题材,只不过随着匠人技艺的提高,各种表现手法愈发具有人文气质。圣母领报,又称天使报喜,是每位文艺复兴画家的必修功课,一路游来每天都能撞上几幅,其中包括马萨乔、佩鲁几诺、贝利尼、丁托莱托、维罗尼塞、提香、利皮、波第切利、拉斐尔、达芬奇等名家名作,也有大量名不见经传的画师作品,各具特色,各有所长。印象最深的是安杰利科的湿绘壁画。
       
        安杰利科:圣母领报
        圣母领报,是说大天使加布里埃尔受上帝派遣,手执百合来到人间,宣知少女玛丽亚,她被拣选受孕上帝之子耶稣。安杰利科是文艺复兴早期生活在佛罗伦萨的一位修士,据说循规蹈矩、老实巴交,在他每位同修的宿舍墙上画一个圣经传说。湿绘壁画是指一种绘画技法,即在抹平内墙的石膏未干透时迅速完成画作,这样最终矿物颜料同墙面合为一体,只要不去敲它、毁它,永不腐坏且颜色始终鲜亮。安杰利科画的天使和圣母表情极为安详,姿态也很收敛,笔法精细柔顺,类乎于中国的工笔人物。虽然立体效果、明暗表现都比不上一些同期或稍后的画家,背景建筑的透视描绘也仍处于初期探索阶段,但这样一个看起来简单朴实的画面,却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美和摄人心魄的力量,令许多人驻足凝望,久久不去。细讲这幅画要费不少笔墨,但大家感受最强烈的应是画家笔下传达的那种对神的谦卑和顺从,对命运的信心和期许。也许是矿物颜料的缘故,加布里埃尔那五彩斑斓、轻灵招展的翅膀上竟隐隐地闪着点点光辉,让原本素净一片的画面陡增一分神幻的韵味。
       
        米开朗琪罗:苏醒的奴隶
        就在离这所修道院百米之遥的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游客们围拢在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下,满怀敬畏地仰视这个犹太史和艺术史上的传奇。卡雷拉大理石的精细与润泽,使人仿佛能够上手捏一把大卫那健壮的大腿。在大卫展厅的前廊上,还静静地矗立着米氏四座未完成的奴隶雕像。这几个奴隶刚刚有个雏形,皮肤上满是斧凿的印迹,大多半扭转的躯干还陷在石头中,看上去就像是要挣脱束缚,从石头中跳出来。端详良久,在斧凿与天然之间,似乎又看到倪云林水波外、徐文长花蔓下的大片飞白。盘桓在这些雕像周围,不断地接收到其中释放出的巨大力量和沉挚情感,其在知觉和理性上的震撼毫不逊于数步之外骄傲地立于高台之上的大卫。
        安杰利科大概没指望600多年后他的画作还能让人驻足凝望,米开朗琪罗大概也没想着他无暇顾及的半成品会被后人正儿八经地摆在艺廊中欣赏。一个尚未掌握后世卓绝的绘画技巧,一个没能以精雕细凿完成全部的创作过程。但是安氏、米氏这两类作品却独具艺术魅力和感染力,甚至超过某些技巧更高超、创作更完整的作品。粗讲起来,可以说二位大师有意无意间以恰当的形式表现了贴切的主题,但深究起来决不止这些。恐怕是艺术家的信念、意志、风骨和精神,起了更大的作用。
        由此看来,技巧和完整并不足构成艺术的绝对要素。相对于这些外在的、显性的因素而言,许多内在的、隐性的因素发挥着同样甚至更为重要的作用。推而言之,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财富和疆域也不足构成其强盛的根基。从15至20世纪初,欧洲列强先凭探索和开拓,后靠欺诈和掠夺,积累的财富不可谓不多,控制的疆域不可谓不广,但欧洲迎来的却是两次血腥大战,几世纪的繁荣和文明走到崩溃和毁灭的边缘。正是这些血的代价和教训,使战后的欧洲人在恢复生产、重新增添物质财富的同时,更加重视创立一个有利于维系和平、公正、理性的价值体系,建设一个能够在各层次有效协调、化解矛盾的政权框架,使欧洲当代文明具有更加坚实稳定的内核,能够更加贴近世代哲人孜孜追求的人类大同理想。不敢说欧洲人成功了几分,到这会儿仍阴魂不散的金融危机既是一次制度的溃决,也是一轮道德的衰败。人类文明发展数千年,支配物质的能力足堪匹敌希腊神话中的神明,但仍然逃不脱个体与群体利益分配的纠缠,解不开维护社会公平与满足自我贪欲之间的死结。所幸人类还是在进步,虽说最近这轮危机来势汹汹,欧洲人深惧上世纪三十年代萧条重现,但毕竟如今欧洲社会保障体系相对健全,穷人的孩子不会饿肚子。至于高福利是否制约生产发展,那又是另一个复杂的问题了。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23
二十一、风景画
        欧洲的宫殿、城堡、会堂、教堂、宅邸、画廊大都是人物画的天下,那些尺幅巨大、堂皇高悬的画布上展示着欧洲的古代传说、历史瞬间、圣经故事、先人肖像,以各种风格和手法表现人的不同面貌、形体、姿态、性格和情绪。这些画作最抓人眼球,也最能彰显一个地方的华贵品质、人文色彩和艺术气氛。相较之下,风景画似乎只是补白的小品和点缀,难得有很大的尺幅,也难得占据厅堂之内的显要位置。

法国凡尔赛宫的1792大厅(左),德国霍亨索伦城堡的女王厅(右)


五代荆浩(左)山水雄奇险峻,被尊为北宗之祖
董源(右)畅茂滃郁,皴法多样,开南派之门
        可能是中国有历时一千五百多年的山水画历史,也可能是中国人对于陌生的面孔和赤裸的躯干总有些抵触心理,来到欧洲的中国游客总会在风景画前多逗留一些时刻,在画市或跳市上购买油画也大多选择自然风光或乡村景致。的确,欧洲人以风景为主题作画要比中国人晚了一千多年,直到十七世纪中叶之后才蔚然成风。而那时中国山水画早已经过大小李将军的金碧时代、荆关董巨的南北分宗、元四家的野逸革命、明四家的吴门仕风,即将迎来清初“四僧”对“四王”院体的冲击。中国山水画发展演进的历史已走完大半,独立的审美体系和笔墨技法已近乎成熟。
       
        元四家之黄公望晚年画作气清质实,骨苍神腴,图为《富春山居》局部
       
        明宗室遗人石涛出家为僧,其山水新颖奇异,苍劲恣肆,开创一代新风
        欧洲风景画虽然起步晚,发展过程中也一度受到东方风格的强烈冲击,但基于欧洲深厚的文化和美学基础,依傍欧洲绘画艺术的强大传统和浩瀚资源,还是走出了一个自己的发展道路,形成了自身完整的风格体系。如果说中国山水胜在意境,则欧洲风景强于形态;中国山水讲求气韵,则欧洲风景强调情趣;中国山水依托笔墨,则欧洲风景仰仗色彩;中国山水巧辨深远,则欧洲风景善抓光影。欧洲风景画在过去四五百年间不断进化、演变、丰富、拓展,最终成为欧洲绘画体系内一个重要分支,而且越靠近现代其在绘画艺术中所占份量越重,地位越高。

据说16世纪德国的阿尔特多芬(Albrecht Altdorfer,左)是最早单独绘制风景的欧洲画家,同20世纪中期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迪本科恩(Richard Diebenkorn,右)的作品比较,完全是两重天地
       
        今天一说起画家,人们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戴着贝雷帽,叼着烟斗,一手持调色板,一手执油画笔,不时抬头眯眼,瞄一下面前的湖光山色,再在画架上的画布上涂涂抹抹这样一个快人惬意的形象。中国古代山水大师们自然不是这幅模样,欧洲早期的风景画家也很少现场写生创作,只是到了十九世纪后期印象主义兴起时,画家们特别强调及时捕捉和客观描绘自然界中各个季节、各个时刻的色彩和光线变化,才出现了像莫奈那样整天撅着大把白胡子、背着画板四处游走、取景入画、即画即成的一批喜爱“露天”和“野外”的画师。而风景画到了印象派画家手里,摆脱了此前古典主义画家“理想美景”的传统,不再依照头脑中已有的美学定律摆布画面,设计出符合时人审美目标和精神需求的山川景色,而是直面真实景观,将眼前的物象“如实”地移植到画板上,尤其是要反映出作画时刻阳光的亮度、角度及其对物体明暗部分颜色变化的影响,把一个永恒变化、转瞬即逝的世界呈现给观众。

法国画家库尔贝(Gustave Courbet)的《你好,库尔贝先生》,
背包行囊逐渐成为那个时代画家的典型形象

莫奈的塞纳河小景

莫奈的塞纳河小港

        在吉万尼莫奈故居旁边有一所印象画派展览馆,展出几幅莫奈描绘故居周边塞纳河沿岸风景的图画。去吉万尼路上沿着塞纳河行驶了好长一段,因此对河水河堤河岸桥梁船只等一应风景有了个大概的印象。此时面对莫奈的塞纳河,只觉似曾相识,却又别有一番景象,更富风致,更显生机,更具美感。就说那垂柳倚岸的河湾,在莫奈笔下满是清凉的微风,满是摇曳的波光,满是蒸腾的水雾,一个渺远舒朗、静谧和煦的夏日小景跃然眼前。而莫奈所用的,只不过是层层叠叠、密密实实、弯弯曲曲的蓝绿笔道,而且笔触还相当地粗重豪放。回想塞纳河上,确是有一个个这样的池湾清沼,那岸上的柳树确是这样密集茂盛,那柔枝绿叶也确是这样被河风吹得袅袅娜娜,摇摆不止,但在路上随眼望去,那现实里的景色竟然赶不上莫奈画中这般畅远宜人。再说那幅小港中的红船,那么生机勃勃,那么光鲜水活,那么活泼明快,尤其是在一片冷色背景下的红色船身,丝毫不显突兀张狂,反而与那么悠闲地融入湛蓝的水面、白亮的鳞光、翠绿的浮萍和幽青的天空里。真地看到河岸边停靠着三三两两的小船,倒不如画中这般均衡、宁静和安定。莫奈是用了构图、色彩和光线的诡计,才营造出画面中如此独特的风味。试着裁去河湾一图左边的四分之一,或是把右侧树枝上的绿色去掉,试着遮住红船一图右端近景的白船,或是盖住船上的桅杆和右下方发黄的浮萍,画面布局看上去就非常“板”,各种色彩的对比就显得很“愣”,运动中的物象和光线就会变“僵”,整幅画就失去了稳定、和谐和生气。
       
       
        莫奈的另两幅塞纳河景,左图冷暖色调契合融洽,右图水面反光倒影栩栩如生
       
        艺术的精妙就在于此。现实中人人都能看见的风景和物体,经过大师对于视觉元素的提炼和再现,就成为概念、情绪和心境的表达,成为人人向往和追求的美。返回去再看塞纳河时,禁不住要用莫奈的画意去衡量和圈定,如果哪个河湾像那幅画中的河湾,便觉得美景无限,如果哪处小港像那幅画中的小港,便认为快意非常。莫奈从自然中提取出美的定义、法则和精神,观者又以其返照在自然身上去捕捉美的存在。英语中有“PICTURESQUE”(源自意大利语“PITTORESCO”或法语“PITTORESQUE”), 中文译法借用了清代画家王鉴“如画”一词,不外乎是指这种主动观照和理性反射的过程:自然的存在启迪艺术的灵感,艺术的程式界定自然的品质。

清代王鉴《青绿山水图》
        中国之名山大川,激发着历代丹青名家构造出万千画境。但历来山川入画均不求写实,而是以形托意,以意带形,重在铺陈意境,呈显精神。然俟后世诸公遍访九州,寻芳览胜,又莫不以古人画意为念,大为赞嘉之山水新景,或苍茫浩渺,或奇峭险峻,或玲珑秀雅,或舒漫平远,却不悖前人绘著之种种意象。

17世纪英国画家洛朗(Claude Lorrain)的巴洛克风景
        欧洲人自文艺复兴始对古代遗迹爱好日浓,进入十八世纪更将罗马废墟同原野林木的结合视为古风佳境,以之为主题的风景画在新兴中产阶级圈内颇有市场,终于登堂入室,同占主导地位的人物绘画中剥离出来,形成一个独立的画种。受其影响,欧洲逐渐兴起到意大利罗马城邦故地探古寻幽的“GRAND TOUR”热潮,各地新建园林中也少不了添一两处古典风格的亭阁作为点缀,使之看起来“如画”。到十九世纪,欧洲画家更加注重从自然风物的原始状态中抓取生气、力量和意趣,更加自觉地展现人对自然存在的主观感受和认知,风景画的题材、技法、格局随之发生很大变化,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风尚此起彼伏,多姿多彩,各具精妙,涌现出透纳、康斯泰勃、库尔贝、科罗、列维坦等一大批杰出画家。莫奈、马奈、塞尚、雷诺阿、毕沙罗这些印象主义怪杰更是独树一帜,将强烈的光照、变幻的色彩、不息的运动、活泼的节律带进对大千世界的纵情描绘。由此,在欧洲,风景画遂勃发美之艺苑,大自然遂晋身美之范畴,而那些入画的“如画”风景遂成为美之典范。那些原本不关心干黄的麦垛在夕阳下会变得蓝紫,没注意正午时分树尖上翻滚的绿叶实际上只是黑白交更的人们,现在也会驻足落日田野,凝望风卷丛林,把在自然中发现印象派画作上呈现的奇妙景致当成一桩人生乐事。有趣的是,受艺术风潮的影响,连风靡一时、以几何构图为特征的法式园林也因有矫揉造作之嫌、雕砌斧凿过重渐失宠爱,而以“理想化的自然”为营造法则、注重体现天成佳境的英式花园在欧洲日趋流行。
       

英国画家透纳(Turner)的海景总是风云激荡

俄国画家列维坦(Levitan)的风景画是老一辈中国美术爱好者心仪之作


19世纪末,欧洲风景画风格异离,有的继续强调现实主义的细腻笔触,如上图作者德国画家埃肯布莱切(Eckenbrecher),有的开始尝试新方法新手段,法国画家塞尚(Paul Cézanne)在下图《圣维克多山》中用直线和色面取得自然影像的精练概括


        更为有趣的是,那些寓身山野之间、被画师转移到画布上的美丽风景,偏偏不是天然风景的原始形态;那些蕴含在自然之中、被艺术家们慧眼拾掇并巧手展现的美,偏偏不是真实自然的客观形态;那些我们潜心研究、孜孜以求、奋发倡导的美的法则,偏偏不是四海浮涌的普遍存在。美在自然中是如此的隐晦、稀薄、孤单、沉沦、游离、悸动,假如没有艺术大家的敏锐辨识和升华感悟,就永远丧失了成为这世间客观存在的可能和为世人主观扬弃的前景。然而一旦美从浑沌中被解析出来,维纳斯从贝壳中现了身,人们便趋之若鹜,痴迷追求,便按照美的法度去套格、去度量外在的物象,去建构、去经营生存的环境,去规整、去改造那些被认为失范逾矩的例外,尽力将已有之美拓展至一个普遍和必然的状态。以为这样,维纳斯就能常为身伴,美就能永驻视界心田。但是美之孤绝独立、永动演进、往复生发,使这些愿望终于落空。美始终深藏于造化之中,高悬于祭坛之上,作为一种对客观存在的主观抽象,保持着玄虚的外观、先行的优势和超越的姿态,供人们向望和膜拜。
        同样,智慧作为思想之美,也曾深藏于脑海之中。智慧并不是思想的天然状态。智慧为智者发掘出来,便成为人们接受、欣赏、追随的思想定式。智慧永远不是、也不会成为普遍存在,但没有人会不追求智慧。
        再者,良政作为制度之美,必是深藏于社会之中。良政亦不是制度的天然状态。良政为贤人创建出来,便成为世人推崇、遵循、维护的制度模式。良政永远不是、也不会成为普遍存在,但没有人会不向望良政。
        难道这真是人生的无奈?盯着莫奈画上那波光粼粼的塞纳河水,真希望智慧、良政也能如这风景之美,鲜灵灵、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

野兽派马蒂斯的风景,你能看到什么?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24
二十二、梵高的星空
STARRY NIGHT BY VINCENT VAN GOGH

        荷兰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术馆是世界上收藏梵高作品最多的美术馆,其常年展涵盖了文森特·梵高(1853-1890)绘画发展史的各个阶段,是每个梵高迷一生中必定要去一次的地方。西方各国的美术馆总要想方设法收藏一两件梵高的作品,唯其如此才能显示馆藏的份量,其展示的西方美术史才不致显得有重大缺失。但这样一来就辛苦了看画的人,起码要在欧美各大美术馆转上一大圈,才能多看几幅梵高的真迹。对于喜爱梵高的人来说,一是要看他各个时期、各个题材、各种水平的作品,这样才有助于深刻理解他那些闻名遐尔的杰出画作,二是一定要看真迹,看画册或者原尺寸复印件都无法感受到原作的绝妙风味。这就说明为什么阿姆斯特丹美术馆在梵高迷心中据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因为世界上还没有其他哪家美术馆能如此大量、集中、全面地展出梵高的作品。

梵高的杏树,构图和用色带有日本绘画的影子
        在纽约大都会、巴黎奥塞甚至北京世纪坛偶遇梵高已是惊艳,在阿姆斯特丹一下子投入梵高的怀抱,简直就是陶醉。少年时代,在书本上、画册上看到的梵高是一个丧失生活能力的弱者,一个精神错乱的病人,一个割掉自己耳朵、开枪自取性命的疯子,梵高的画线条盘结,笔法粗重,色彩怪张,视角奇狎,与同时代的西方画家相比,风景不如列维坦浪漫抒情,人物不如列宾凝重刚毅,静物不如塞尚明朗轻快,也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爱他、崇拜他,所以只将他本人作为一个为艺术疯狂的典型,将他的画视为他离经叛道心态、混乱紧张精神的体现。后来慢慢看得多了,知道做学生时被中国传统美术教育蒙住了眼,只晓得欣赏源自苏俄学派那洋溢着所谓革命乐观精神的现实主义作品,不晓得那些看起来古怪诡异的形式主义、立体主义、现代主义作品实际上展示着世界和人生的另一个侧面,也不明白中国古代不断演进的绘画艺术也揭示了历史上东方人对于世界和人生的独特诠释。摘掉了欣赏绘画流派、观察艺术发展的眼罩,对梵高的印象也一点点起了变化。特别是经过几次直面他画作的机会,一个敏感、勇敢、内心丰盈、精神灿烂的梵高形象日益清晰,逐渐驱走了少年时代脑海中那个的艺术狂人的影子。

任何题材在梵高笔下都成为佳作
        在阿姆斯特丹,面对上百幅梵高各个创作时期的典型重要作品,心中的梵高更是焕然一新。从安特卫普,到巴黎,到阿尔,到奥弗,梵高的个人生活越来越混乱,麻烦越来越多,但他的画风却日益成熟,笔触更加流畅,颜色更加亮丽,造型更加夸张,视角更加奇特,画面上爆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冲击力和感染力。最为奇妙的是,尽管从表面上看他的画越来越富于动感和变化,但画面深处流露出的却是分外的宁静与平和。狰狞扭曲的向日葵也好,具有东方格调的杏子树也好,油彩堆积的自画像也好,儿童涂鸦般的风景画也好,无不以非传统的形状、线条和色彩,在激烈的碰撞争斗中达到传统意义上的均衡和统一。经过恋爱的失败、在巴黎的彷徨、与高更的龃龉、割耳事件、入住精神病院等等,梵高一天天遁入自己内心的小世界中,只和弟弟提奥交流他画艺精进的心得。但可能是心无旁骛、寄情于画的缘故,梵高对自然和生命的热爱,却更加专注、丰满地倾泻到画面上。在他日益受限的活动范围内,视力所及无不洋溢着生机和美感,就连普普通通的一只椅子、一束鸢尾、一株松树,都被他描绘得活力四射,气韵生动。凝望梵高的画,不自觉地跟随他进入一个超乎物外的境界,不由得相信这世上一切皆有原因,一切皆合秩序,一切都在融合,一切都得永生。平静,爱。

告别人世前的心境不过如此吧
        最后一爿展室中央挂着《麦田群鸦》,梵高的绝笔之作。1890年的一个夏日,草草画完此稿后,梵高步入麦田,举枪自尽,两天后不治辞世。端详着结构并不复杂的画面,发觉他此前画作中蕴含的那股祥和淡定荡然无存,画布上释放出的竟是强烈的躁动和决绝。麦田、道路、天空、乌鸦,全都是梵高招牌式的直线重彩,不过这次落笔更为果断,用色更加单纯,仿佛是做急就章,匆匆在调色板上裹了油彩,就举起笔来“啪啪”打下去,没有丝毫犹疑,绝不拖泥带水。不同于他此前的风景画,这次既没有曲线或旋转打破单向直线的垄断以求得些许温婉的平衡,也没有悉心构筑的色块过渡来延展天际线的纵深,所有的布局、章法和技巧都一股脑儿地湮没在极端的激悦和跳动中。梵高在决意告别人世的当儿,凭借自己经过多年积累对笔触、构图、颜色的娴熟掌握,将心态、感情、思绪俱凝于笔端,在画布上淋漓畅快地纵横驰骋,恣肆挥洒,留下这篇最后的艺术宣言。他一生的画功艺理,都固结在虬枝突节般的油彩堆砌中,近看时班驳绞节,浑沌一片,远望去阔达张扬,气象万千。

晚年黄宾虹(左) 中年梵高(右)
        近看浑沌一片,远观气象万千。那不是黄宾虹么?那位1955年仙逝于杭州的九秩老翁,经过一生的艺术和生活积累,集中国历代山水之大成,纳九州四海山川于胸襟,融金石篆隶诸书之笔法,汇泼、渍、宿、破等多种墨功,厚积薄发,衰年变法,在八十多岁高龄再度迎来画艺的春天,以“黑、密、厚、重”的特色 树立起前无古人的“黑宾虹”画风,惊世骇俗,拓疆开流,将中国山水画带入一个崭新境界,成为一代宗师,赢得“南黄北齐”之美誉,与齐白石并称二十世纪中国画坛最伟大的艺术家。宾翁晚年所绘山水,因其手法变幻多样,布局严密紧凑,笔墨攒簇交织,往往在方寸之间,观者只看到水润渍染蔓生天成,青灰墨色层叠交加,粗细线条纵横交错,枯枝焦皴闪转飞腾,一时间竟难以辨清所绘何物,取景何处,常觉囫囵一团,浑沌一片。然而只要后退一步,纵览画图全貌,放眼山水云风,必定豁然开朗,洞天倏通,那些近看时杂乱无章的书迹墨痕顿时化作幽明忽幻的山林溪谷。上下打量,左右端详,始觉宾老所绘,笔墨兴会淋漓,深厚华滋,意象苍茫旷远,雄浑磅礴,不禁赞叹尺宣之上竟容辽阔大千,能呈气象万千。

黄宾虹山水局部(左),笔法多样,墨彩叠积
晚年“黑宾虹”风格(右),构图用墨密不透风
        黄宾虹与梵高,生命轨迹和艺术道路相去可谓远矣。一位尽受华夏文明滋润,深究儒学理教,一位全赖欧陆文化熏陶,得益时代风尚;一位终生刻苦研习积累,至耄耋之年得羽化之变,一位困顿潦倒仍求艺不辍,于英年早逝前光华绽放;一位寄艺法于中国传统笔墨,借助千样线条、五彩墨色勾绘物象,抒发胸臆,一位在欧洲油画基础上脱胎换骨,为色彩、光线、透视、体面等技法增添诸多新义;一位温良中庸,以绵延之力承续艺哲之永祚,一位沉郁恣纵,凭借天赋英资斩断画界之庸碌。然而,两位大家都在生命的即终时分(黄宾虹最后七年仙居杭州,梵高最后六年专执作画,分别成为二人的艺术高峰期和丰产期)达至悟境,不约而同地走入一途,归于一法,捕捉到那最能传情达意的艺术手段,达到浑沌一片与气象万千的对立统一,并以此构建绘画的基石,拓宽美术的境界,融汇文化的精髓,引领几代观众看客甄破世事迷蛊,追索清朗澄明,迈进自然与生命的终极殿堂。藉此,黄、梵二公也向今天在他们画作前川流不息、来自东西方的人们宣示,天下一家,人间大同。
       
黄宾虹山水全貌,非面对原作无以感其厚润苍远

        除了常年展,梵高美术馆还举办一些特别展览,2008年末就以“夜色”(The Colors of the Night)为主题,从世界各地专门借来一批梵高名作,集中展示梵高如何描绘与夜晚有关的景致。看过那几十祯图画和精心编撰的解说,个中妙趣自不待言,但最吸引人的是展中提到梵高对星星十分着迷。他画夜景时必定要描绘星空,为好友诗人BOCH画像时也不忘在背景上点缀星辰,而且他构画星光的手法随着时光推移愈发复杂、抽象、自我。及至他生命末年在病院中临窗远眺,描绘夜幕中圣雷米修道院附近的山丘树木时,那幽冥闪烁的星空已完全不是人们眼中的星空,而是梵高心中的星空(篇首)。对于这幅画有很多种解释,甚至有人从中读出两性的暗示。但无论如何,正是由于梵高用画笔对人们司空见惯的景象进行了不同寻常的诠释,才引发后世如此多样的联想和感触。这也正是梵高异于常人、超乎常人之处。

梵高笔下的星光如此多样
        梵高一定是经常仰望星空的。在他38年的短暂生命中,星空一定给了他长久的慰藉和信心。现实的生活艰难、混乱、复杂,艺术的探索辛苦、彷徨、孤独。梵高不仅要承受经济上的拮据,还要承受与家人、朋友、同行、恋人交往不睦的失望和无助,更要承受他的画风在市场和艺术圈内遭遇的冷漠(他终生只卖出一幅画)。而星空给予梵高的一定是无尽的纯净、直率、忠诚、甜蜜和愉悦。星星一定是永远的伙伴,是真挚的朋友,是感知的宝藏,是心智的航标,是魂灵的寄托。在万籁俱寂、清风微云的夜晚,仰首向天的梵高向星空诉说些什么,叨念些什么,托付些什么?是不是他的感情,心灵,甚至生命。

低地国家晴朗的夜晚,看到星星真地离我们这样近
        在《星空》附近的展板上,读到梵高1888年7月写给他弟弟提奥信中的一段话。“看着星星,我就会做梦,就像我梦见地图上那些代表村庄和城镇的小黑点似的。我问自己,为什么天空中闪亮的小点点不像法国地图上黑色的小点点那样容易到达?如果我们乘火车能够到达塔拉松或鲁昂,那么我们乘死亡就能到达星辰。” “If we take the train to get to Tarascon or Rouen, we take death to reach a star.”这最后一句被做成大字标语,高高地印在展厅的墙壁上。
        梵高是如此钟爱星空,钟爱这世上存在的一切。能够画下来的,他就画下来,用他的视角和笔触展现他无穷无尽的爱。死亡在梵高看来也是一种存在。既是存在就应当去爱,不应逃避、指摘或者唾弃。死亡之可爱,在于它打开通向永恒和至善的另一扇门,带领我们走向此生此世无缘感知、那星空一般遥远而陌生的世界。两年后,梵高怀着满心满怀的大爱,以一种令世人不解和惊悚的方式,启程走向他始终神往不已的未知世界,留给这个世界传颂百年的艺术瑰宝和人格传奇。但愿他在彼岸看到的星空与他画上的一样,神奇美丽。
       
        梵高早期风景画恬静明亮
       
        再睹宾翁笔墨风采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27
老饕三餐

二十三、西餐的苦恼

        初到欧洲,在当地吃西餐还真是个难题。不仅满是法文和意大利文生词的菜单看着让人发怵,不知道每道菜里包含哪些材料,用什么方法烹饪而成,搞不清究竟该按照何种顺序和风味点菜,琳琅满目的酒水单也让来自遥远东方的宾客如坠雾中,生怕错误的搭配糟蹋了美味,招人笑话,再有就是关心钱袋子,总盼着这一餐获取良好的性价比,担心因沟通不畅导致开销超支,等等。

        好在一般情况下欧洲市场物有所值,除旅游地外,餐馆的价格与其菜品和服务大致匹配,且大多数餐馆门外张贴着菜单要目,进门前稍加浏览,可以大略知晓其特色和价位。在欧洲大陆,餐馆有着不同的称谓:RESTAURANT(及其各语种变形)多数是正式的餐厅,进去以后是要规规矩矩吃一顿的,不能光点饮品,只喝不吃;BRASSERIE和TAVERNE都是“小酒馆”(虽然有些规模并不小),可以正儿八经地按顺序吃一顿,也可以简简单单点一道主菜,或者在非就餐时间闲坐就饮;BISTRO和CAFE通常是更为简单的就餐点,饮料和食品种类少,大多仅供应些容易打理的意大利面、三明治、蛋饺、沙拉等西式快餐。当然,各国各地都有不少颇具当地特色的食肆,形制和饮食不一而终,例如德国纽伦堡有家上百年的香肠餐厅,专卖以煎、烤、煮等各种方法烹制的著名“纽伦堡小香肠”,客人到此鲜有点叫其他食品的。意大利托斯坎尼山区拉达小镇上有家比萨饼店,一到饭点儿总是客满,人们选好自己喜欢的口味后,就眼巴巴地盯着老板娘熟练地搓弄着面团和菜料,用大铲子将一个个生饼送进背后的砖砌大烤炉,嘴里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叨咕着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那一张。

        在欧洲吃饭,确实有很多让中国人不大适应的地方。

        一是“量”。因为一道菜的价格同菜品的重量并不天然地成正比,很多时候容易搞错。同样是牛肉,牛肩肉escalope和丁骨肉T-bone常常是肥肥大大的一块,霸气十足、四仰八叉地平躺在一肘宽的大盘里,相形之下牛腰肉sirloin的块头和卖相就要秀气得多,而鲜嫩多汁的里脊肉tenderloin 一般就是圆溜小巧的一个胖肉墩,温和地站在色彩斑斓的配菜旁。至于生牛肉一类,若是点了碎肉tartar,那一团顶着个生鸡蛋黄的牛肉末好歹足够充饥,要是点了通常价格不低的生牛肉片carpaccio,再看到端上来的是平铺在盘子上六七片薄如蝉翼、颜色通红的圆片片,胃口大的食客免不得心中叫苦。

        二是“味”。中国人讲求入味,多数情况下酱料的味道会在烹制过程中进入菜料的肌理,在入口咀嚼的过程中不间断地感动味蕾。可欧洲人大多以将禽畜鱼肉等原料直接烹熟为基本原则,添加味道全赖单独加工的酱汁。切开一块血红的肉排,想着要是就这样不加修饰地放到嘴里,那同啮咬一头活生生的畜牲能有什么区别。偏偏那些标志着烹饪文明的酱汁很多取材欧洲本地食料,奶制品、蕃茄、洋葱、洋醋和一些叫不上名的香料居多,几样东西混合在一起,常令很多东方人不习惯。再有就是多数情况下欧洲人忌辣,很少有中国“麻辣香锅”、“水煮鱼”那样的发汗菜品,据说是因为欧洲大厨们不愿让辣椒抢了他们精心烹制的食物和酱汁的味道。所以张嘴要TABASCO辣酱的时候还要注意看一看侍者的脸色和反应。

        三曰“时”。现如今中国人吃饭也相当费时,但这费法儿与欧洲人有很大不同。欧洲人用餐,程序性特别强。尤其是在饭馆里正儿八经地吃顿晚餐的时候。侍者递上菜单的同时,会问你要不要开胃酒,等你喝上了香槟或是果酒,菜单也检阅得差不多了,再问你头盘要什么,主菜要什么,佐以何种红白葡萄酒。等你主菜用毕,酒瓶见底,侍者会再次递上菜单,问你要不要甜点,要不要来点帮助消化的烈酒或咖啡。这就得费不少工夫了。要命的是,后厨一定要等这一桌所有客人各自点的同一道菜都备齐了才一起端上来,不能让哪位客人门前空空,干看着别人大快朵颐。所以,如果同桌的人都点了头盘,你最好也跟着,否则就落个傻等,决不会在别人用头盘的时候先让你吃上主菜。这就更加耗时。此外,当下特别讲究的还有种吃法,一餐不是三道,而是由大厨推荐定制的六七道菜,每道就一点点儿量,八寸大盘上当中间儿火柴盒大小的吃食,不论荤素甜咸,一律精工细作、精雕细刻,端上来的时候像个艺术品,色香味型无可挑剔,让你浅尝即止,吃个新鲜和气氛。懂行的话,就应当在侍者上菜并介绍完菜品后赞扬一番,也可以装模作样地问问某些不常见食材的出处和烹饪方法,再煞有介事地表示一下惊讶和肯定。侍者虽不会喜上眉梢,却会心里美滋滋地暗自得意,回身去告诉大厨,对你这位懂吃的客人也会另眼相看。估摸一般人趁热趁新鲜,三五分钟就能干掉一道菜,但是撂下刀叉后要等上二十分钟才会上下一道,因为这种菜的要求是现煮现作。通常这种吃法一般要花上三四个小时,而且绝大部分时间是用在聊天说话上,没点兴致或耐心的人到后半段有可能就剩下哈欠连天、面面相觑了。

        有时候中国人怕吃西餐,除了不熟悉食材和味道外,还有就是发怵那些个餐桌礼仪。左手持叉、右手操刀也就算了,在正式场合叉子还不能翻过来像勺一样捞,哪怕是烂玉米、碎豆子,也一定要保持叉背朝上,叉住食物送到嘴里。每道菜换副刀叉也就算了,还要从外向里依次取用,别一不小心抄起切红肉的餐刀切割盘中的鱼;喝汤用勺子从里向外舀也就算了,还非得静悄悄地顺着唇边倒入口中,不准吸溜出声,哪怕是烫得舌尖火辣也不能张嘴哈哈,咬着牙愣往肚子里咽。红肉配红葡萄酒、白肉配白葡萄酒也就算了,如果配头盘的白葡萄酒没来及喝完,配主菜的红葡萄酒已经倒进了红酒杯,可别心疼东西,一口红一口白地往下送,不是个味儿。餐后让喝咖啡不让睡觉也就算了,可别贪小便宜来个“傻子挑大的”,专点大容量的卡布其诺或者拿铁,那些玩艺儿理论上是过午不用的,得来个ESPRESSO浓缩咖啡,小啜三五口入肚,齿颊留香,去油解腻。再加上琳琅满目的酒单水单,与各种饮品搭配的酒杯水杯,常搞得中国食客头晕脑涨、手足无措,根本没心思好好享用食物和菜肴了。

        其实西餐并没那么复杂,也没那么可怕。看欧洲人吃饭,通常情况下填饱肚子还是第一要务,吵吵闹闹、撒汤泼水、端盘递碗、嘬手指头,也是常事。讲究礼仪,那是需要场合的。比方说,上面提到餐馆有档级之分,去RESTAURANT用餐你还真得注意点儿,但从BRASSERIE向下,就算你右手拿叉子横竖划拉,也没人搭理你。你要是饿得急,就去个小餐馆,点个通俗的、量大的主菜,要一大杯啤酒,十分钟准能上来,你连吃带喝十分钟解决战斗,抹抹嘴,结账走人,多快好省,毫无问题。刀叉嘛,用不好就用不好,这原本就不是咱中国人吃饭的家伙。看谁多管闲事,挑三拣四,有本事你到中国来,跟咱一起用筷子,这顿饭给你上炸花生豆、肉沫茄丁、青豆炒螺丝、麻婆豆腐,没勺儿用,看你再穷讲究。

        但是话说回来,西餐的程序和礼仪也并非都是故弄玄虚。上菜要有顺序,时间要有一定间隔,菜品与酒水要搭配,菜品和酒水要与相应的餐具杯具搭配,餐桌上要有一定的布置和装饰,进食交谈起身入座要保持一定的姿态,持刀擎叉拿勺举杯乃至啜饮咀嚼要合乎一定的规矩,这其中都有其内在的原因和道理,也是经过几百年磨合锤炼形成的大小套路。总体上说,有这些规矩套子,不是要限制食客的自由,捆住大家的手脚,而是通过一些相对固定的程式,为食客们创造最理想的就餐氛围,将美食的精髓发挥到极致,让老饕们尽最大可能品味珍馐佳酿,并在舒适惬意的心情中享受家人和朋友的陪伴。倒过来讲,要真是用清洌的白葡萄酒佐餐黑椒酱汁的牛排,在头盘的余香尚未在口鼻间消尽时就跟进主菜,在酒足饭饱的当儿就着浓甜的巧克力慕斯再来一大杯肥腴的卡布其诺,要真是在烛光和鲜花的映衬下吸吮与咂巴声响成一片,由着热情和冲动兀自豪饮而不去体会经年窖藏之馥郁底味,在酒酣耳热、兴致高涨之际面对一桌零落汤汁和狼藉杯盘,恐怕这一餐的味道和意趣要损失大半,所付资费的价值也要打上不少折扣。

        最好的应对之策,应当是放松心情,放下身段,通过观察、效仿尽可能地了解和熟悉西餐的惯常套路,把外在的规矩转化为内在的习惯,有时候犯犯小错亦无伤大雅,做个鬼脸,耸耸肩膀,一笑处之。一旦掌握了,也就不觉着约束了,反而能够深切体会个中妙处。当然这也需要个过程。
       
二十四、莱茵河谷里的丰盛早餐

        欧洲人,特别是城市里的上班族,午餐一般都很简单,很多人一块三明治打发了事,等着晚上回家再好好吃一顿。这种饮食习惯并不健康,不符合营养和保健的基本原则,但白领也好,蓝领也好,大家多数人都是打工谋生,生计最为要紧,也顾不得那许多保养之道了。有个补救的办法,那就是早餐多吃些,吃好些,能保证一天活动所需热量,弥补午餐的不足,这样晚上也不必摄入过多,积累脂肪了。然而城里人喜好晚睡晚起,很多人不愿意把赖床的二十分钟花在吃早饭上,所以真正能认真履行早餐职责的人并不多。倒是乡间郊外,人们生活相对闲淡,起床后用不着赶着通勤,有的是时间摆弄吃食,哪怕日上三竿了也不嫌迟慢。尤其是家中有客,更要精心准备、热情招待。

        莱茵河发源阿尔卑斯山麓,积溪成流,汇水成河,浩浩汤汤自南向北滚涌1320公里后注入北海,沿途穿越多个西欧最为富庶的国家和地区,默默地记录下几千年来两岸生民故国的无数悲喜兴衰。在欧洲还是密林遮翳、交通闭塞的上古时代,南部地中海地区文明向北部原始蛮荒地区的传播和扩张,很多是借助了南北水道通路的便利,其中莱茵河就是一条重要的文明北进通道。今天河两岸的许多重要城镇就是建立于罗马或早期基督教时代,有着那个年代的古老遗迹。莱茵河沿岸风光最为秀美的一段是德国境内从美茵茨(MAINZ)到科布伦茨(KOBLENZ)那140多公里,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的正式名称叫作“中莱茵河谷上游”,中国的旅游者们将之简称作“莱茵河谷”,有人还将之比作德国的“三峡”。

        莱茵河谷比起三峡来,险峻不足,秀丽有余。莱茵河的水量比不上长江,两岸山岩的高度和垂直度都逊于三峡,也没有什么怪石巉岩可供神怪志异,更没有云雾飘遥的仙风逸气。但两岸层层叠叠铺满山坡谷地的葡萄园,高高低低立于峰顶山间的古堡,大大小小满溢者德国乡村特色的市镇,使莱茵河谷拥有更多的亲切感和人文气息。

        初秋,从美因茨出发沿河驾车顺流北下,温润的阳光下莱茵河泛着沉着的青蓝色,河面上驳船与游船往来交错,火车在旁边稍高于公路的轨道线上时隐时现,两岸收获不久后的葡萄架上枝叶依旧葱绿,还未被修剪成过冬的干巴样儿,各种形状的古堡不时探出身形,各色各样的旗幡在堡顶慵懒地摇摆着,放眼望去尽是怡然美景。在吕德斯海姆小镇(RUDESHEIM)那条著名的古老商街上勾留良久,在记录德意志诸侯争权夺利史的“猫堡”和“鼠堡”盘桓多时,更不舍在妖女“罗丽莱”(LORELEY)放歌诱惑船人的山岩上驻足远眺,结果到日落西山时还没找到当晚落脚的旅馆。惶惶间胡乱钻入路边一个不大知名的小镇,左打听右打听,终于找到一个家庭旅店,就是临时租用这个普通家庭的两间客房,并不是入住真正的挂牌酒店。这家的主人是位约摸年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虽然不会说英语,却很有耐心、和颜悦色地回答我们的问题,基本答案都是“YA,YA”。靠着我们一行五人东拼西凑的几个简单的德文词汇,加上手脚比划,勉勉强强地谈定了住宿价格,并请主人第二天早上准备早餐。

        当夜无事,几位朋友跑了一整天,睡得十分香甜。因为客人多,客房不够用,老太太打开自己早先的卧室,请来自遥远中国的朋友睡到曾与先夫共寝的床榻上。房中的陈设一如往常,没有因我们入住做任何改变。窗帘和桌布用的是老式的白棉花钩花工艺,床单和被套都是往日旧用却干净柔软的花棉布,玻璃柜里摆满了女主人收集的蜡烛台、金属像和瓷娃娃,台面上排列着女主人年轻时的艺术照片,还有她故去的夫君和他们孩子和孙辈的像片。看着这些有些个年头、不那么时尚的物件,只觉得万分的安祥和温馨,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北京胡同里姥爷姥姥还生着煤炉的家中,家庭的温暖与亲情的和美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德国老妇对我们这些异乡客百分之百的信任又使我们感到无比欣慰和无上尊严。

        第二天早上,因为还要赶路,大家起得并不晚。匆匆洗漱后来到餐厅,看到餐桌上早已满满地放好了五套餐具和各种吃食。当中一个大藤筐盛着十几个面包,有精粉的,有黑麦的,有全麦掺杂粮的,有覆盖着罂粟籽的……旁边一个大盘子盛着几种奶酪和各种肉食,有肉酱,有肉肠,有风干的SALAMI,有熏制的火腿肉……一个标致的碎花大碗里,盛着小块的黄油,小瓶的果酱,小罐的蜂蜜,小包的奶酪……一个土里土气的陶钵里,盛着涂着各种颜色的鸡蛋,红的,黄的,绿的,蓝的……还有两大罐热气腾腾的咖啡,一大罐牛奶,一大罐红茶,盐瓶、胡椒瓶、白糖罐、黄糖罐,酸奶罐,还有插了一支大丽花的玻璃水盂……

        大家先是一怔,随着先在心里后在嘴上欢呼起来,反正主人这会儿还在厨房里,表达一下喜悦的心情并不算丢人。听见这边的响动,老妇笑吟吟地走过来,指着桌上一应物件,哈啦哇咔地讲了一通。虽然听不懂,能看出来她在介绍这些食物,而且表示不够的话厨房里还有。我们请她入座一同用餐,她摇摇头摆摆手,示意她吃过了,让我们自己来。她摇摇摆摆地走开,我们这才注意到她的腿脚并不是很灵便,上两级台阶时还得扶着旁边的栏杆。

        随后便是我们的疯狂时刻。旅途的辛劳是最好的开胃菜,而餐桌上这一派春光又引得大家心情大悦,胃口大开。咖啡是如此浓郁,牛奶是如此香甜,热乎乎的面包散着麦麸的清香,天下闻名、屡屡挨法国人嘲笑的德国猪肉不论被加工成何种外观,味道都是那么的新鲜。还有那能嚼出果籽的草莓酱,甜中泛着微微苦涩的桔子酱,绵软爽滑、入口喷鼻花香的蜂蜜,原色原味的新鲜黄油和酸奶……每个人禁不住要把每一种食物、每一种口味都尝一尝,而每每尝试一下都带来啧啧的赞许和褒奖。不知不觉间,每人都比平常多吃了至少一倍的量,可大家还不停地相互鼓励,继续消灭桌上的各样吃食。老妇人出来看了两次,见我们吃得欢畅,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深,花白的卷发随着满意的点头不住地颤动。每次她都充满激情地说上一两句,看见我等大眼瞪小眼,听不明白,只得作罢,抄起咖啡壶跑到厨房去添得满满。

        不多时来了位女主人的老朋友,多多少少说得几个英文词,这才和老妇有了些嗑嗑巴巴的交流,得知她一直居住在这镇上,先生几年前去世,现在和朋友一起经营个小酒庄和餐厅,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其中一个曾去过上海。我们向她解释说中国人生了小孩会向街坊四邻派发彩蛋,问她德国人为什么在鸡蛋上涂颜色。她说这几天正是一个当地的节日,要把鸡蛋涂成五颜六色,并抓起陶钵中剩下的彩蛋塞到我们手中,示意让我们带走。我们吃得肚皮快要涨破,但这彩蛋上寄托着老妇满腔热情和一片好意,却之不恭。随后免不了一连串的DANKE(谢谢)、合影、留EMAIL地址和依依惜别。

        暴饮暴食不利健康,但旅行中除外。老人家的早餐让我们省了一顿午餐。直到午后三四点钟,年轻点的才恢复了些食欲,而背包中的几枚彩蛋又让大家坚持到了晚餐时分。早餐时的愉快心情也同胃中的食物一起持续到晚间,陪伴我们赤足踏入清凉的莱茵河水,在灼热的阳光下走过葡萄园山坡,登上半山腰俯瞰河道迴转的马克斯堡,在莱茵河与摩泽尔河交汇的德意志之角完满结束这次穿越莱茵河谷的旅程。

       
二十五、希农城堡的阳光午餐

        往往我们记住一些事情,不是因为事情本身有多么重要和震撼,而是由于这些事情发生时伴生着许多打动心弦、刻骨铭心的元素和意义。多次在德国旅行,下榻酒店也好,寄宿家庭也好,通常早餐都会非常丰盛,莱茵河谷老妇家的早餐不过是一个典型的范例。之所以这一餐给我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数年后仍津津乐道,不仅是因为那天的食物量大质高,更多是因为旅行中轻松愉快的心情,前一天莱茵河谷美景的陶醉,旅伴的投契与和睦,老妇家居的舒适与温暖,老人家对我们的善意、信任和极有分寸的殷勤,对她辛苦劳作和精心准备的感激,对精美餐食和雅致布置的赞赏,还有清晨大家伙的辘辘饥肠……想来那些新烘的面包一定是老妇早早跑去镇上的面包房买来的,那些佐食的切割和饮品的烹煮也一定费了她不少工夫,那枝大丽花一定是她在庭院里的花丛中拣得最大最美的一朵剪下来插在瓶中。老人家那天起了个大早,忙活一大早,年高力衰的她腿脚虽不健利,却仍是尽心尽力,求得至善至美。所以说,享受美好的一餐,除食物本身外,需要诸多外在的先决条件,比如优雅的环境、融洽的氛围、旺盛的胃口、舒畅的心情……为珍馐美味保驾护航,锦上添花。这就如同孙过庭《书谱》所论,书家提笔泼墨时必要“五合交臻”,“神怡务闲,感惠徇知,时和气润,纸墨相发,偶然欲书”,才有可能达至“神融笔畅”,创作出传世佳品。莱茵河谷的早餐是诸合交臻,希农城堡的午餐亦是如此。

        希农是法国中部卢瓦尔河谷地区的一座小城,她的名气全靠座落在小城山顶的希农城堡(Château de Chinon),而希农城堡的名气全靠圣女贞德。1429年3月8日,年仅17岁、自称受到神启的农村女孩贞德(Jeanne d’Arc)来到当时法国王储查理七世的驻地希农城堡,她走进人头攒动的大厅,一眼认出打扮成仆人模样的查理七世,使全场贵族相信是上帝派遣这个少女来拯救在百年战争中摇摇欲坠的法兰西王国。于是查理七世决心支持贞德率领法军同占领法国北部大半江山的英军作战,四个月后在军事节节胜利的光环照耀下进入兰斯,在历代法国国王加冕的大教堂里戴上王冠。但两年后贞德被敌军俘获,查理七世却没有设法赎回这位有功高盖主之嫌的传奇女将,而是任由英国人将贞德诬为异端,年仅十九岁便被活活烧死在卢昂市中心的火刑柱上。今天,贞德成为法兰西的民族英雄,天主教会封圣的圣女,平等与自由精神的象征。她的戎装形象遍布法国各地,她高擎的战旗日后化作法国三色旗,她曾经落足之处成为人们唏嘘凭吊的名胜古迹。

        希农城堡里,当年贞德觐见王储殿下的大厅现在已没了屋顶和外墙,只剩下巨大的壁炉外壳,令人想见当时的堂皇气势和那极具戏剧性的场景。站在城堡高高的垛口上,俯望朗朗晴日里沿城流过的VIENNE河清波湛湛,河对岸的千里沃野绿意葱葱,颇能体会六百年前法国人目睹大好河山面临被异族征服吞并的焦虑心情。几年前站在宛平城墙的垛口边,遥望卢沟桥两边曾遭战火荼毒的山川土地,胸口积淤着对往昔家国衰败、族民屈辱的愤懑和愧恨,也满怀对日后江山永固、四海升平的期冀和省思。欧洲人也好,中国人也罢,对于家园的热爱,对于民族的忠诚,对于和平的向往,对于自由的追求,亘古历今,没什么两样。

        眼看日近正午,出了城堡,就近寻了家餐馆,同旅伴一起胡乱点了菜,打算吃完上路,赶往下一个城堡。那餐馆恰好位于向阳坡,又逢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便在室外选了张餐桌落座,就着冰凉的苏打水歇歇手脚。万里无云,阳光透亮得教人睁不开眼,落到身上却十分温厚,并不灼烫。阵阵微风从山脚下的河面泛上来,夹带着河对岸农田和草地的潮润,漫溢着河水的清凉和卵石的腥涩,裹携着山坡上各种树汁和花粉的浓香,不经意间让人们扇动鼻翼,张开肺叶。树影散落在伙伴们的肩头和悠悠冒着气泡的玻璃水杯上,大大小小的蜜蜂嗡嗡哄哄地穿梭在空中,时不时驻足在绽放的花头、游人的发梢、明净的杯沿,探头探脑地张望几秒钟,然后跃起来继续他们的8字舞。头顶几丈开外,城堡的石墙静静地泛着白光,脚下几十米处,河水的流鸣要靠想象才能依稀听到。适才在上面那城堡中追古吊昔,满脑子都是历史烟云,刀光剑影,烈火焚心,热血沸腾,壮怀激烈,思绪沉浮于大千。过不多久下到城外,要再度开始尘世间的行进,就得考虑行车路线、交通安全、食宿开支、汽油费用等等,实际得不能再实际。可这会子呢,午餐时分停顿在这半山腰,既无神游万里的超脱,也无脚踏实地的沉着,似乎生命被按了“暂停”键,四下里包裹自己的只有阳光、清风、丽树、美花,此时能够做的只是远眺、近观、调息、凝气,一时间心神游离于无物,魂灵飘荡于太虚。

        静坐片晌,老板端来了餐食,虽是简简单单的当日主菜,却也足量、精细。知道这卢瓦尔河谷也是有名的葡萄酒产区,便叫了一瓶希农本地酒庄出产的白葡萄酒,在这炎炎夏日取其清凉爽利。果然这酒不负众望,虽然刚过一年的贮存期,仍带些生鲜刚猛之气,却不妨碍其表现这一地区酒体清洌幽香、呈现岩矿底味的特征。冰镇至十度左右,酒液入口时便送来一阵寒气,让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面颊顿觉清凉。这酒液在舌尖上打个转,顺着舌面舌侧滑入喉中,又把这些许凉意带入胸腹,而留在唇齿间的先是微甘,后是微涩,继而便是那股子仿佛砂石在暴晒后发出的清香。啜饮两三口,胃里便隐隐有了些暖意,悠悠地漫向四肢直至指尖儿,并在脑门儿上略略激出些湿汗,把这一上午登高爬低又在日头下晒了半晌积下的暑溽之气通通逼了出来,心神更觉着爽利,胃口也一下子增多了几分。

        酒这东西,刚开喝时是增添话头的,平静了片刻的餐桌上又热闹起来,旅伴们兴致盎然地对希农城堡、对卢瓦尔河谷、对法兰西文化、对今天的餐食和酒水品评议论。但续斟两三次后,酒力开始发挥作用,伙伴们一个个相继缄了口,专心致志地对付各自面前的食物,沉浸在微微泛起的晕眩和痴妄中。在侍者收走餐盘、咖啡尚未上桌的时候,大家仿佛有了默契,各自斜倚在座位中,虚阖上眼睨着远处平野里那些静止不动的牛羊,谁也不再张口,谁也不再挪动,任由阳光、清风、丽树、美花继续它们对肌肤和神智的摩挲、抚慰,生命和时空又被“暂停”。我们这一行人,平日里朝九晚五,为了生存与体面,老老实实地遵照现世的诸多法则作息、劳动,鲜有逾矩之为。偶尔打打球、吃吃饭、唱唱歌,只为放松一下身心,抽空儿读读书、听听音乐、看看画,期望着陶冶一下性情。这次,在异乡旅游多日,早已将我们远远带离朝夕往复的现实生活,带入一个充满历史传奇、人文情怀和文学艺术的神幻世界,还激发出不少对人生沧桑、国家兴衰、世事无常的感慨和思考。但此时此刻,在希农城堡的墙根儿下,在一家没有什么名气的小餐馆里,在被树荫花香包围的露天餐桌旁,在美食与美酒的滋养后,在阳光与和风的呵护中,触动我们、俘获我们、令我们失语的,不是什么复杂的情绪或深刻的感悟,而是作为人类最简单、最本质、最纯朴的认知和感受,那就是生命之美好、生存之简要。其他一切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不要跟我们讲道理,不要跟我们讲主义,不要跟我们讲权利和义务,不要跟我们讲使命和责任,不要跟我们讲道德和法律,不要跟我们讲生存和灭亡。此时此刻,我们就是几个尚且鲜活、旺盛的生命,几个尚有气力体味生命之美、自然之美的灵魂,几个不经意灵魂出窍、白日里梦游仙界的凡俗肉身。此时此刻,我们没有履行任何职责,没有创造任何价值,没有引起任何关注,但我们深入骨髓、痛彻肌肤地感到,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个体,在宏达浩瀚的自然造化中仍是如此的伟大,如此的重要,如此的结实,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剥夺或支配我们的存在。我们就是我们自己。

        当侍者端来咖啡、搅醒我们的梦境时,大家似乎默契未尽,手扶瓷杯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轻叹口气,叨咕一句道,“活着真好”。


二十六、音乐会后的谈艺晚餐
        常在欧美影视作品中看到老外一大家子人,春日里聚在花园的大树下午餐,热热闹闹,和和美美,看上去真让人羡慕。经历过希农的阳光午餐后,才知道当初只是从影像上捕捉到视觉的美感,还无从领略嗅觉、触觉、味觉、听觉等等各样生趣。那阳光的和暖,和风的柔顺,植物的清香,草虫的哼鸣,气氛的闲宜,酒食的美味,必要设身处地体验一番,才能够完完全全地把握这阳光午餐的意趣,才能够真正理解为什么欧洲人那么喜欢在露天里吃饭。儿时在北京胡同里,也曾与家人在院子里支起小饭桌,围坐在一起吃饭。虽然那时的吃食常常只是黄瓜丝拌麻酱面,或是烧豆角和椒盐花卷,大人们也只能就着一盘炸花生送下二两六十五度红星二锅头,但那透亮的天光、清爽的空气、家人的关爱、邻里的和睦,着实令人怀念。当北京城在无知无畏、文化自卑、利益贪婪、滥权遗毒的手中遭到永久性的毁灭后,头顶蓝天吃饭就变成了一种侈望。即便今天还留在老城,还住在胡同里,也不免会有新的顾忌。小时候总是担心,那些飞来飞去的鸽子和麻雀会不会成心故意地甩下些秽物,要是真落在自己的饭碗里可怎么好。今天倒不必担心那些日见稀罕的飞禽了,倒是那些每时每刻不停歇地向地面坠落的大颗粒尘埃,那些附着汽车尾气、工业排放等诸多新鲜化合物的土灰,把要在露天地里吃饭的北京人逼回到屋里。

        就露天用餐而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并不见得能够显著提高餐饮的乐趣。自然环境、外部条件对每位就餐者都是公平的,只要你用心在意,能感受到那份舒适和惬意。但在某些情况下,知识的积累,见识的丰厚,生活的沉淀,情感的宣泄,也构成享受美食、品玩良辰的必备资质。

        在比利时,结识了一位从事国际政治和国际关系研究与教学的大学教授,姑且称他“老G”。老G年逾六旬,工作生活上都与中国有着深厚的渊源,近年他的学术研究聚焦在中国,早年离异后续弦一位年轻貌美的中国太太,家中陈设和生活习惯颇具中国风。老G是位美食家,对法系菜肴和比利时的家乡特色菜很有研究,在品评红酒方面也是位行家里手,并且做到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年年更新的酒谱是老G必读之物,经过多年的试验、品尝、对比、收购,他在家中存积了不少价廉质高、相继进入黄金期的法国佳酿。老G还是位音乐爱好者,从巴洛克歌剧到京剧昆曲,口味非常广泛。偶然间发现老G喜欢舒柏特的钢琴曲,便约他到布鲁塞尔的美术宫(当地人缩写为BOZAR)去听弗莱舍的音乐会。

        命运多舛的美国钢琴家莱昂·弗莱舍(LEON FLEISHER)这次来布鲁塞尔演出,已是83岁高龄。60年前,也就是1951年,风华正茂的弗莱舍在布鲁塞尔赢得第一届伊莉莎白王后国际钢琴比赛冠军,并由此开启他世界著名钢琴家的演奏生涯。作为琴界先贤施纳贝尔(SCHNABEL)的弟子,他继承了德系钢琴演奏风格的衣钵,与著名指挥家塞尔(SZELL)合作录制的全套贝多芬钢琴协奏曲至今仍是每位音乐爱好者的必听版本。然而十三年后,年纪不到四十岁的弗莱舍不幸患上局部肌肉张力障碍症,导致他右手完全丧失演奏能力,真是天妒英才。尽管他靠左手演奏、指挥、教学仍活跃在乐坛,但终究失去了最好的发展机会。据传他近年右手功能有所恢复,以八旬高龄重启演艺事业,真是乐坛幸事。这次BOZAR预告的节目单中有舒柏特的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这首舒氏绝世之作有如经年陈酿,集结着对生命的歌唱、对死亡的预告、对世事的沉思、对胜利的欢呼、对美的向往,对力的称颂,百感交集,荡气回肠,是三十一岁的作曲家离世前的泣血之作,在如诗如歌的旋律中蕴藏着无尽的冲突和无限的诀绝。有这首经典曲目,再加上受尽命运捉弄却始终顽强抗争的弗莱舍出手演奏,一定会让老G喜欢得不得了。前几年在北京听年过七旬的傅聪先生演奏此曲,老人家指上功夫较年轻力壮时有所衰退,但他对乐曲深入脊髓的理解和演出时全身心投入的神迷状态,把此曲演绎得出神入化,仿佛傅雷先生的荣辱生死、傅聪一生的拼搏折冲、中国社会的沉浮激荡、中华命运的兴衰起伏,全都融化在时而细流涓涓、时而波涛滚滚的琴声中了。年前在网上碰到郎朗演奏的视频,听了听开头那几句,就觉得他还需要些历练。没经受过社会风雨的洗礼,只经历过个人成长的悲喜,恐怕难以弹透这曲子的味道。

        可惜弗莱舍那天并没有演奏那首奏鸣曲。远远看去,他的右手大半时间里还是蜷曲着,触键时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张扬和灵动,大概是病情有所反复,所以放弃了这个难度极大的曲目。即便这样,他独自演奏的巴赫和一些左手钢琴作品依旧精妙无比,与夫人凯瑟琳合作演奏的舒柏特四手联弹幻想曲D940灿烂多姿,情趣盎然。老G并没失望,也没抱怨,他一个劲儿地赞叹,弗莱舍左手的低音部弹得好极了,稳稳地托住夫人弹奏的高音部,轻重缓急拿捏得非常到位。

        音乐会结束时已近晚上十点,但老G余兴未尽,提议在BOZAR餐厅吃晚饭,并说这是很多布鲁塞尔老乐迷的习惯,一些乐手和演奏家也会在演出后来餐厅吃夜宵,弥补一下体力和情感的消耗。布鲁塞尔艺术宫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比利时新艺术(ART NOUVEAU)大师奥尔塔(HORTA)的杰出设计作品,各个厅堂包括餐厅的内饰风格多年未变,还是八十年前的老样子,呈现鲜明的新艺术风格,曲迴流转的线条、抽象变形的植物和花卉图案比比皆是。老G走进餐厅时,心满意足地环顾墙肩、立柱、窗框,目光上下左右蜿蜒流走,像是端祥久违的老朋友,又像是审视自己的杰作。

        落座后,老G驾轻就熟地要了杯玫瑰香槟作为开胃酒。因为在酿制过程中添加了少量红酒,所以玫瑰香槟口味比金黄香槟稍重,能够较快地把食客带入就餐状态,看来老G还真是下决心大吃一顿啊。老G一边看菜单,一边嘟囔,今天为了一并享受悦耳怡口之乐,只在早上吃了几块饼干,下午嚼了几粒干果。既然这样,也就别拦着这位饥肠辘辘的美食教授,扫他的兴了。虽然头盘点的是鲜贝沙拉,但因为主菜是比利时牛排,老G选中一款2009年罗讷河谷的红葡萄酒。罗讷河谷在法国南部,这一地区出产的红酒单宁含量轻于波尔多,润泽程度堪比勃艮第,醇厚度略胜之,而花果味稍逊,正好配搭蘑菇酱汁调味的鲜嫩牛脊。2009年是进入新世纪以来难得的好年份,全欧洲葡萄酒丰产且酒品质量很高,虽然才过两年,很多酒的味道已趋向沉着。

        老G试过酒后说,中国人对葡萄酒的态度就像欧洲人对茶的态度,充满好奇和敬重。欧洲人酿葡萄酒、中国人喝茶都有几千年的历史,各自发展出一套文化,外行人看上去有些复杂、神秘。对于欧洲人来说,葡萄酒伴随他们一生的成长,耳濡目染,或多或少知道些门道,如果再用点心经常看一看、尝一尝,就能掌握选酒饮酒的基本方法。中国人喝茶也很讲究,注意季节、时令、环境、心境、器皿、水质、程序、仪态等等,茶道实际上反映了中国人的哲学和道德观念。能否真正地享受酒与茶,确实需要积累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但更重要的是看一个人全面的修养。一位真正的绅士,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君子,由于具有较高的综合素质,很容易入门酒道和茶道,领会其中的奥妙。酒茶有许多相通之处,比如每次饮量必须适度,甚至每一口的量都要恰当,这样才能体味好酒好茶的深层韵味,进而领略自然造物的万象多姿和奇妙变化。再如好酒好茶都要佐以精细小食,所选食物量不可大,味道宜清淡醇香,能够不夺正味且与饮品相互激发。这就是为什么欧洲人会像中国人品茗一样,在宁静的午后或黄昏拿出一瓶好酒,摆上一小盘奶酪和橄榄,与三五好友、花三五小时,慢慢地品赏。用餐时上好酒是暴殄天物,那些细腻的回味和感觉都被食物和酱料淹没掉了。老G笑道,现在欧洲人更加爱茶,因为茶不像酒,没有酒精,对身体没有任何伤害。但今天中国人似乎更爱酒,已经成为全世界葡萄酒最大的进口国。希望葡萄酒所承载的高端文化能够伴随实体商品进入中国市场并不断扩散,相信对中国人是有好处的。

        老G抓起热腾腾的面包说,BOZAR餐厅的黄油是特制的鲜黄油,不同于平常的塑料小包装,一定要尝尝。打开略显土气的油纸包,果然黄油的颜色发淡,如果冻般细润娇嫩,勉强成型。抹在面包块上送入口内,顺滑绵软,稍带咸味,奶香味特别强烈,与面包的谷香混在一处,从齿间涌向喉头,从舌头奔向鼻腔。

        老G点的头盘的菜量很小,布盘却十分雅致。粉白的鲜贝与青翠的蔬菜相映成趣,用橄榄油、果醋、柠檬汁和桂皮粉调制的味汁杀清了海味的腥涩,也中和了蔬菜特别是芝蔴菜浓烈的辛辣。头盘过后,在口中留下的味道用几小口苏打水慢慢清掉,而后开始慢慢啜饮罗讷红酒,伴着红酒在舌根盘绕的微热,等待主菜的到来。

        被老G说中了,弗莱舍夫妇这时走进餐厅,在侍者的引导下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坐下。近距离看去,莱昂哪像是83岁的老人,除了步伐迟缓一些,在将近晚上十一点的时候依旧精神矍铄、气宇轩昂。后悔没带一张录音请他签名,以后恐难有机会再如此贴近地遇到他了。说起来音乐家中英年摧折的还真不少。英国女大提琴家杜普蕾(DU PRE)也是因患硬化病不到三十岁就中断了演奏生涯,四十几岁就离世而去,罗马尼亚钢琴家利帕第(LIPATTI)才33岁就被白血病夺走了生命。但前者录制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和后者录制的肖邦圆舞曲集都成为古典音乐宝库中的不朽经典。老G说,演奏家如此,作曲家何尝不是,舒柏特31岁,莫扎特35岁,门德尔松38岁,肖邦39岁。古典音乐家如此,流行音乐人何尝不是。老G提起他喜爱的爵士乐和布鲁斯,Charlie Parker 35岁,John Coltrane 41岁,Billie Holiday 44岁,Nat King Cole 45岁。热爱古典音乐的老G年轻时迷上了布鲁斯,因为演奏爵士和布鲁斯只需跟随由主旋律形成的和声结构,可以任由乐手根据自己的能力和喜好纵情 发挥、加花变奏,每次演奏甚至每轮复奏都有所不同。上世纪六七十代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老G在这类音乐中寻找到宽广的自由和无限的空间,而这正是那个时代西方青年探索和追求的精神方向。如今年过花甲的他在悉心倾听舒柏特、巴赫、莫扎特的同时,仍不时在自己家中的电吉他上过一把布鲁斯瘾。

        想来西方音乐的发展是与其社会发展同步的,一个时代的音乐表现的是那个时代的精神气质和文化风潮,其他的艺术门类也是如此。中国与西方的文化交流在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出现断档,再度打开国门时西方世界已完成工业化,进入后工业时代和后现代社会,其思想观念和艺术形式无疑在中国人看来是超前的,甚至是怪诞的,因此当今最为欧洲人看重的文艺精华并不被中国普罗大众接受或者看好。但不幸被鲁迅先生言中,中国是长于“拿来主义”的,西方文艺的外壳很快就套在了中国人身上,就像一具只有鲜亮皮毛没有结实骨肉的动物标本。就说中国这几十年的流行音乐,大都是舶来品的大杂烩,始终缺乏原创和先锋闯将,少数的勇敢探索也因水土不服而早早夭折。对于一个开放的文化体,借鉴和融合是必不可少的,但借鉴和融合的基础是有自身传承创造的根基。当你发现捧在手中的一切都是别人玩剩下的甚至是已经玩腻抛弃的,你如何树立自信和自尊?中国不是没有好文化,也不是没有好音乐,但这个时代仍在痛快地屠戳着我们为数不多的经典遗存。说真金不怕火炼,说好东西总会流传下来,这是自我安慰的屁话。历史是残酷无情的,人类曾有许多伟大的创造湮灭在时空永动的洪流中,不见了踪迹。中国古有三易,今天就只剩下《周易》,夏《连山》、商《归藏》无迹可循,究竟是佚失了还是原本就是个讹传,这都存在着争议。今天我们普遍接受西方的科学理论,是因为人类认知自身和外在世界的能力恰好处在现阶段被西方科学主导支配的这个水平,谁敢断言“易”不是真理,不会在几百年、几千年后重新奠定人类在特定时期的思维定式?老G很会安慰人,指出中华美食即是对人类饮食文化的杰出贡献,今天魅力不减,青春焕发。他指着刚刚上桌的牛排说,虽然欧洲人吃牛肉大多是烧烤烘煎,但比利时北部弗拉芒地区有个招牌菜,啤酒炖牛肉,与中国的红烧牛肉十分相似。

        这牛排经过黄油煎烤,外边有两三毫米厚的一层熟壳,有些地方还略呈焦黄,可想烹制过程中锅底温度相当高。但熟壳以里全是鲜红的生肉,细细软软的,泛着清亮的油光,想必是高温将牛肉纤维中的少许脂肪烘了出来。厨师纵向将肉排切开,分作四五块,每一块的横剖面看上去如同一个“回”字,外框是熟的,内芯是生的,生熟界限分明,且四面熟壳厚度均匀,说明煎炸每面的火候掌握得十分精准。连生带熟切下一块,蘸些浓稠的蘑菇酱汁送入口中,熟的部分劲中带韧,略有焦香,生的部分一下子化为熔脂,绵滑如丝,这混合了软和硬、虚和实、无形和有形、轻爽和厚重的口感十分奇特,而那酱汁中的菌香、椒香、奶香又将牛肉固有的生腥味压了下去,把新鲜肉汁的清香抬了出来。咽下这鲜美的牛肉块,来一口已在杯中醒到位的红酒,在舌面上滚动的酒香猛地撞上唇齿间残留的食香,那感觉仿佛醋汁兑进碱水猛地冒起泡来,各种香味横竖里外地在口鼻间穿来窜去,胸口和胃肠里也顿时生出几分暖意,真是妙不可言。老G一边刀叉飞舞,大嚼大咽,一边“呣,呣”发出满意的感叹,又一次为自己正确的选择泛出得意的笑容。这位老饕,真是了得。

        老G指着盘中的炸薯条说,年纪大了以后,也开始怕过多摄入脂肪,不敢再吃薯条,尤其是夫人看着的时候。但比利时的薯条实在是太好吃了,而且业已成为比利时的一个文化符号,老G从小吃到大,从口味到情感都割舍不下,现在每每在外用餐还是忍不住要偷吃几根。比利时人说,当年美国大兵登陆欧洲,发现比利时的炸薯条特别好吃,就因为当地人说法语,笨蛋GI们分不清法比的区别,就错称其为“法国薯条(FRENCH FRY)”,导致这场名誉官司一直打到今天。比利时人炸薯条只用本国和荷兰的土豆,有机栽培,味正香浓,他们不信任美国土豆,个头大得吓死人,不自然也不正常。生土豆条的横截面要一厘米见方,粗头粗脚,看上去孔武有力,美式快餐的薯条太细,窈窕妩媚,没什么嚼头。薯条要先在160度的热油里炸4至8分钟,把生薯条脱水炸细,晾上半个小时后,再在190度的热油里炸2分钟,让变细的薯条膨胀变粗,边角起焦,这样吃起来才又香又脆。有些店家还有看家秘诀,比如在植物油中掺入一定比例的牛油或马油,还要控制好每次下锅烹炸的薯条量,确保油温不变,哪怕客人再多也不能偷奸耍滑,超量赶制。老G感慨道,现在薯条遭人嫌弃了,但19世纪后期欧洲人口激增,土豆种植易、产量高,为解决当时的粮食问题立了大功。中国清三代人口过亿,辛亥革命前增长到四亿多,这是谁的功劳呢?红薯。

        人类生存形态的改变最终靠的是技术进步和生产能力的提高。政治能够调节人类个体间、群体间的关系,却不是人类幸福的原动力,搞得不好还会起反作用,以战争和暴政摧毁人类文明的成果。青年时代曾研究马克思主义的老G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是一句正确的口号,因为全世界的资产者会自动联合起来。欧洲上世纪经历两场大战,战败国的大资本家们大多能够保全身家,被审判和处死的是悬浮于资本运作之上的政治冒险家。一个落后国家发展起来,新富新贵们会加入全球富人俱乐部,在了解并掌握游戏规划后,与旧富旧贵们一同玩弄国际和国内政治,维护这个俱乐部的稳定和利益。当前西方世界经历的经济危机,说到底,是因为资本的贪婪、个体的私欲突破了社会契约的围堵和道德规范的约束。全球化迫使各个经济体按照全球标准重新定义和划分内部社会阶层,发达经济体的中下层开始向下滑落,他们留出的空位被新兴经济体的中上层填补,有些新兴的资本大鳄已经挤入全球资本的上层行列。全球化发展越快,马克思的先见之明就越显著。今天的国际政治要解决全球范围内的阶层利益分配问题,传统的民族国家已不是划定利益边界的唯一参照系。国际体系操作得好,人类能够多享受几年太平时光,动动脑筋找到能源界的“土豆”和“红薯”,应付人类无休无止、快速增长的能源需求。操作得不好,和平与安全出了问题,人类社会发展停滞甚至倒退上几十年,也不是没可能。到那时候,对某些欧洲人来说,比利时薯条就又成美味佳肴了。

        不知不觉,牛排和红酒在话语间消化在腹中,齿颊与胃肠感到莫名的满足,而微薰中的漫谈又使大脑的转动如同上了油的轴承般,顺滑流畅。不知不觉,弗莱舍夫妇早已离去,餐厅里只剩下三四位客人。抬腕一看,已经过了子夜。没办法,只好省了甜点和咖啡,留下些许遗憾。不是周末,过几个小时还得回归事世,各自维护各自的营生。

和老G一起离开BOZAR餐厅,酒肉使身体通畅、胀热,冬夜的寒气没了威风。穿过艺术宫旁边的皇家花园,一轮明月照亮树间的石块路,树影外的布鲁塞尔灯火未熄,喧嚣已寂。正闷头听着两人沉着、徐缓、悠游的脚步声,老G突然说,“嗯,这是我近来最好的一顿晚餐”。
(全书完)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4 08:31
朝圣之路 (成书后续作)

        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盛行的年代里,朝圣当是普通人生活中经常出现的一宗事项。虽然对于基督徒来说,朝圣并不像穆斯林那样,作为“五功”之结是一生中必须履行的宗教责任,但不论是为俗世生计祈福解难,还是为心灵信仰筑牢堡垒,朝圣仍是基督徒们乐于实践的一种仪轨。当然,朝圣之事可大可小,时间可长可短,路途可远可近,到邻村去摸一摸曾流出泪水的显灵圣母像,到郡上的主教堂向早年教会烈士骨殖致礼,或是到异域名城去拜谒圣徒先贤遗物,都是积功善德、检视诚心的好事。当然,前往耶路撒冷,在圣城中沿着耶稣基督受难之路履级而上,回顾那一个个耳熟能详的遥远瞬间,最后匍匐在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骷髅地,触摸十字架在岩石上留下的臼坑,再去圣墓中亲吻曾停放基督肉身的石板,必然是往日欧洲很多基督徒一生向往的最大幸事。然而,前往圣城路途遥远,要有足够的盘缠和体力,再说中世纪期间圣城常为异教政权驻辖,在那种情况下穿疆越地是要冒一定风险的,因此圣城朝觐之旅并不是每一位欧洲基督子民在任何时候都能启步登程的。要不想想办法,搭上十字军东征的机会,举着白底红十字三角旗,跟在皇亲贵胄的铁靴马刺后,一路攻城掠地,削斫异端,搜括金银,直至凭借刀剑之利,在砍杀呼啸声中将十字军旗插上耶路撒冷城头,也算是为本教兴盛做了些贡献。但这样做似乎暴虐、血腥、贪婪的成份多了些,同基督的仁爱合众精神又有些个出入。算了吧,反正欧洲本土就有不少绝世圣迹,承载着诸多关于基督、圣母、使徒、圣人的奇功逸闻,珍藏着大量年代久远、品貌繁多的宗教圣品,值得人们暂且放下手中的活计,扎起行囊,戴上风帽,执着助杖,躬身往访。
        历史上欧洲著名的朝圣线路大致有四条:一是前往罗马,朝拜基督教会“首任教皇”圣彼得(当时是罗马主教)之墓;二是前往科隆,瞻仰耶稣降生时“东方三王”的遗物;三是前往坎特伯雷,致礼1170年惨遭英王亨利二世麾下骑士屠戳的圣托马斯,即柏克特大主教;四是前往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Santiago de Compostela),祭奉十二使徒之一圣詹姆斯(中文亦译称圣雅各)的遗骸。这最后一条朝圣之路,虽非历史最久远,却是影响最广泛,脉络最复杂,设施最齐备,行众最庞大,而且延续至今日,仍在发挥作用。自公元9世纪传出在圣地亚哥附近小村中发现圣詹姆斯墓的消息以来,这个西班牙西北部加里西亚地区的山间小城就成为众多基督徒心往神驰的地方。特别是伊比利亚半岛上的基督徒,彼时正面临着从南方汹汹而入、高举伊斯兰旗帜教的摩尔人兵戎威胁,更是将圣詹姆斯这位生前曾在半岛上传教的基督使徒奉为保护神,期望圣人承托起信徒的朝拜,冥冥中保佑半岛北部仅存的几个基督教小王国,能够安邦固土,兴旺强盛,抵御异族异教的侵袭和征服。十二世纪末叶,罗马教皇加里都斯二世命人编撰了一本指南,就前往圣地亚哥朝圣的各条道路、沿路为朝圣者提供宗教和生活服务的站点、旅途中的宗教仪式与诵经文本,以及与之相关的诸多奇迹故事等等具以详细指示和说明。这条朝圣线路由是声名大振,此后近千年间,前往圣地亚哥的各条大道上信众不绝与旅,一年到头,无分寒暑,或三五成群,或单人独行,算下来总数怕是要以百万计了。于是人们相信,往昔那些朝圣前辈们在路上踏起滚滚征尘,尘埃浮上太空,凝筑胶合,便成为那聚汇万千星辰、横跨夜空东西、指向圣地所在的银河,而圣城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冠以“compostela”之名,意即“星宿之地”。近代科学观念与人文精神兴起,基督教对于欧洲社会生活的影响力逐步减弱,多数欧洲人不再持守中世纪的宗教理念和仪轨,徒步朝圣的人群日见萎缩,而且技术的进步和交通的便利也使得千里之遥的朝圣之旅不再漫长,到今天就只需要一两天甚至几个小时了。尽管如此,每年仍有人会花上一两个月时间,按照古代的朝圣方式完成这段耗时且艰苦的行程,既便在战争岁月也不乏忠实的践路人。上世纪末,“圣地亚哥朝圣路”时来运转,先是在1987年被欧洲委员会(Council of Europe)命名为“欧洲文化之路”,其后于199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文化遗产”地位,藉此再度引发人们对它的兴趣和热情。如今每年都有近20万人徒步走完最后100公里或骑自行车完成最后200公里路段,以满足今天对于朝圣形式的基本要求,获得教会认可的“朝圣者”资格。
        古时,前往圣地亚哥朝圣的人们,不论是从法兰西、英格兰、德意志或者意大利的某城某镇出发,大多要在半途中汇聚到今天法国境内的几个重要的中转站,这使得巴黎北部的圣雷米、勃艮第地区的韦兹莱、奥韦农地区的勒布伊、罗讷河谷的阿尔勒渐渐被看作圣地亚哥朝圣路的几个主要起点,这些城市大教堂前的广场上都有启始朝圣之旅的标记。从这几座城市出发,各条线路从不同方向跨过比利牛斯山脉后,便在西班牙境内的潘普洛拉交汇,再穿过布尔各斯、莱昂、阿斯托加等大大小小166座城镇和村庄,一路朝西500多公里,径直奔向圣地亚哥。今天,从潘普洛拉到圣地亚哥沿途仍有1800多所宗教和世俗建筑,它们与朝圣路有着历史或现实的联系,也造就了朝圣路的整体文化特征。由于朝圣史跨越千年,这些为朝圣者提供服务的建筑呈现出历史上各个时代的不同风貌,从早期罗曼式到成熟罗曼式,再到哥特式、文艺复兴风格、巴洛克风格等,千变万化,多姿多样。莱昂是座大城市,朝圣路就在市中心雄伟的哥特式大教堂脚下蜿蜒而过,城里几家颇具规模的修道院和旧式旅店想必都是往日朝圣者聚首交谈、驻留盘桓的场所。离莱昂不远的维拉弗朗卡是山谷里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朝圣路曲曲弯弯地穿越田野、进入镇界的地方,矗立着一座进深不过十几米的罗曼式小教堂,那满缀花叶的门楣和怪脸突兀的柱头证明它的建筑年代比莱昂大教堂还要久远。教堂旁边坐落着一家极为简朴的乡村饭馆,看饭馆的招贴才发现这爿小店竟是专为朝圣者提供住宿的“驿馆”。沿着朝圣路有数百家这样的“驿馆”,不以赢利为目的,条件简朴,设备实用,收费极低,每晚只收几欧元,服务人员多是义工。但要住进这样的小店,必须持有在某些特定起始站发放的朝圣“护照”。如今迈上这条朝圣路的人大多应当是不喜欢嘈杂与奢华的,他们更愿意走进维拉弗朗卡小镇上这千余岁的老教堂,享受寂静中的沉思冥想,也更愿意在这家乡间小店里歇上一晚,睡个安稳觉,还颇能省几个钱。
        对于行程紧张的旅游者来说,去趟圣地亚哥亦非难事,要么乘飞机直抵城郊机场,要么驾车横穿西国北疆,但这就很难体味前代朝圣者们没有现代交通工具、全凭人畜脚力前行的滋味了。行驶在公路上,不多远便会冒出标有“Camino de Santiago”(西语“通向圣地亚哥之路”)的大块蓝底白字路牌,高悬在路边显眼的位置,安慰着那些生怕走错路的驾车人。但路边还树立着一些不那么起眼的小块标牌,二尺见方,一人来高,上面也写着“Camino de Santiago”,同时绘着一个背包小人和黄色箭头,在“车族”看来颇有嘲弄讥讽之意,仿佛在说:“嗨!你们这些去圣地亚哥的家伙,真正的朝圣路在那儿呢。”循着箭头所指方向望去,那条“真路”隐藏在公路旁不远处的树林中、麦田里或草丛间,偶尔会在几棵果树后或是一片草坡上现出身形,依旧是那千年不变的黄土和碎石,不带任何现代工程的痕迹,宽窄也就够两个行人并肩交错,如果是两匹马或者驴儿撞上面,恐怕还要各自向路边让一让。偶尔能看到一两位走在路上的朝圣客,他们衣着行囊自是各式各样,但灰尘将所有颜色的鞋子一律染成了黄色。有的人戴着朝圣专用的翻沿帽,有的人还像老年间那样驻着行杖,但不是过去那种拐头上挂着水壶的旧样式,而是现代的健步助行杖。有的独行侠身边爱犬相随,倒也不担心寂寞。步行虽然辛苦,所幸西班牙境内这段朝圣路穿过的卡斯蒂里昂、阿斯图里亚等若干省区到处青山绿野,沃田翠岗,荫翳清凉,非常适于行旅。难怪此地是欧洲远古文明发祥地之一,数万年前已存人迹,如果不是环境优美,物产丰富,史前人类也不会选中这里繁衍生息。要是像西班牙南部那般干旱焦灼、赤日炎炎,行脚客跋涉在阳光下的阔野中,就成了煎锅里的火腿,只须片刻功夫便会出油变色。
        说到朝圣路上的指示牌,就不能不讲讲那千多年来给予每一位朝圣者方向和信心的朝圣标志--加里西亚扇贝壳。相传公元44年圣詹姆斯在耶路撒冷被犹太希律王下令砍头后,他的遗体被基督徒偷偷运往他生前传教的伊比里亚半岛。当接近半岛西北海岸的时候,海上风浪大作,船只瞬间倾覆,踪迹皆无。但几天后,圣詹姆斯的遗体奇迹般出现在加里西亚海滩上,毫发无损,衣冠齐整,只是周身裹满了巴掌大小的扇贝壳,那光景就好像是这些贝壳把圣詹姆斯抬上岸,送还给他的信徒似的。关于贝壳还有许许多多的传说与故事,信讹难辨,也没有必要追根溯源,厘断究竟。有据可查的是,这些美丽的贝壳早年间被来到圣地亚哥的朝圣者拾起,一来用它饮水用餐颇为方便,二是带回家乡以为朝圣之信证。久而久之,贝壳便成了这条朝圣路乃至所有基督教朝圣路的正式标志。路牌上,酒幌上,店标上,路面上,广场上,墙沿上,贝壳真格是无处不在,就连后世雕塑的圣詹姆斯像也被不顾史实地在帽沿上安了一颗。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这扇贝壳的自然纹路竟与朝圣的人文图谱十分契合:伸向贝壳外沿的一根根扇翅最终汇聚在底端的扇轴上,来自全欧各地的一群群朝圣者最终汇聚在圣詹姆斯的墓前。当初在法国的韦兹莱、图尔、沙特尔参观当地著名的大教堂,在教堂门前的地面上发现一个铜制的贝壳,被行人的鞋底蹭得锃亮,那时并不知道它与千里之外的圣地亚哥有着这般密切的因缘,也不知道这些城市一度是朝圣路上的重要站点,曾经见证了无数朝圣者的匆匆行迹。
        今天,圣地亚哥是加里西亚省府所在地,也如同大多数欧洲城市一样,有着摩登而杂乱的近郊。灰白的柏油路,闪烁的红绿灯,多彩的店家招牌,震颤的汽车马达,诱人的食肆香气,充盈并霸占着行人的感官世界。老城的边界也同其他城市一样,既模糊又清晰:城墙早就不在了,环城皆公路也;但公路这一侧是交杂凌乱、刷着各色墙漆的新建筑,另一侧则是高度相近、风格统一、祼露着石材原色的古旧房舍。走进老城,石块铺就的狭窄街巷一下子将嘈杂隔绝于外,将行人的视线引向幽暗的弄堂深处和被压缩成线型的天空。来到街道尽头,一个个小广场就似乐谱上的休止符,让并不匆匆的脚步稍作停歇。少不了抬眼打量一下这蓦然疏朗的空间,环顾一圈四周围熙熙攘攘的店铺,琢磨一番广场中心的喷泉或是立柱雕像。夸张一点说,圣地亚哥城里三步一个教堂,五步一个修道院,现存的门面大多是十九世纪以前修缮的遗物,装饰比较节制,点缀着雕像和花檐。这里不少教堂面向大街接迎信众,实际上却只是它身背后修道院或修女院的一个组成部分。有些修院的规模大得惊人,坚实敞阔的楼宇围成四方院落,俨然一座教庭堡垒。如今这些修院大多被改造成酒店或办公楼,内部一应现代化设施,整洁、明朗又便利,让人只能从偶尔露出的石砖和穹窿身上想象此地曾经的庄重、幽邃和沉穆。如果下榻在离中心广场PRAZA DO OBRADOIRO不远的圣马丁修院,还能略略体会当年众多朝圣者在此寄宿的滋味,窗边的石座就是当年旅人就着天光阅读的地方,内置的玻璃窗外还保留着原来的木板窗,铸铁的老窗栓是一道设计精妙的锁封机关。
        圣地亚哥的中心自然是那闻名遐尔的大教堂。教堂前广场教堂(PRAZA DO OBRADOIRO意思是“工匠广场”,用以纪念建造大教堂及广场其他方向的圣地亚哥大学、天主教王室驿馆、拉霍伊宫等建筑的工人们)是朝圣者及游人的汇集点,从各方入口延伸进来的几条石板路交合在广场中心,地面上一方石刻标示出朝圣路的终点“零公里”处,当然还少不了那颗一掌来大的贝壳标志。最终,不论是虔诚的朝圣者还是好奇的旅游客,不论是用了几小时、几天还是几个月的工夫,不论是经历风雨吹打还是轻松跨越行程,站在这方标记前,每个人都会长出一口气,将浑身的筋骨舒展,心头生起抵临目的地的喜悦和成就感。围绕在这方小小的石标旁的,是各个年龄、各种肤色、各类行装的人群,他们用不同的语言和音调组合成一片纷杂中隐含着秩序的和声,他们相互致以笑容和问候,他们相互帮助拍照留念,他们相互打听着对方的国籍、家庭、伙伴、旅行的经历和感受。今天汇聚在圣地亚哥中心广场的人群,远远超出了欧洲的边界,远远超出了宗教的疆界,也远远超出了朝圣的境界。往昔的人们可能没有想到,基督教所宣扬的人类普世友爱之情能够在二十一世纪初叶的今天,以超越教会传统规制和辖属的形式,在圣地中心的广场中央有番小小的体现。如果赶上哪年7月25日“圣詹姆斯日”是星期天,那年便是朝圣年,圣徒纪念日当天便会有数以万计的人们聚集在这个广场上,那种热烈、激悦、和睦、友善的景象又当予人另一番触动。在中国人看来,广场一侧拉霍伊宫屋顶上耸立着圣詹姆斯身着骑士装、手擎十字旗、砍杀异教徒的塑像,在今天这个时代似乎稍欠宽容,难免会引起某些人群的不悦。但考虑到那是历史遗迹和往日习俗,也就不必较真了。
        抬头向大教堂望去,那西班牙欧元硬币上著名的双塔剪影兀立在湛蓝的天空下,崇高又亲切。那累积了近十个世纪修葺增饰的前立面记载着各个历史时期的工艺和风格,雍容富丽,堂皇恢宏,是在欧洲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建筑景观。好像没什么人对这种间杂繁陈的跨时代堆砌提出批评,大概是因为长久以来人们对大教堂心存敬畏,对历史上诸多参与维修装潢的前辈工匠心存感激,而且天长日久看得习惯了,觉着那些累世叠加、重重添增的石材器件总体上并没有使这个前立面变得丑陋和庸俗。走进大教堂,能看到这座教堂的内部装饰从规模和豪华程度上讲,都无法与西班牙本国托莱多、塞维利亚等地的著名大教堂比肩,甚至还赶不上朝圣路上布尔各斯和莱昂的大教堂。然而此时此地,个头和噱头无关弘旨,正应了中国那句古语,“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因为有了圣詹姆斯,圣地亚哥大教堂便具备了其他教堂无法匹敌的独特优势,犯不上和别人比身量、比富贵、比金银。大教堂穹顶之下的华盖圣龛上供奉着圣詹姆斯的王座像,人们可以顺着它身后的阶梯通道爬到头戴王冠、身披锦袍的圣像身后,在前来参加礼拜的人们众目睽睽之下,从背后张臂拥抱这位一派帝君气概的圣人。那可是每位朝圣者启程前日思夜想、一路上不辍期待的荣耀之举。大教堂地下墓穴里珍藏着金镶银饰的圣詹姆斯遗骨匣,在墓室前简朴的祈祷台上跪拜,做片刻的冥想和祈愿,曾是使多少朝圣者为之终生骄傲的神圣时刻。还有一桩朝圣者必须要做的事,便是赶在正午之前挤进大教堂,在长椅上寻个安稳的座位,参加圣地亚哥大主教为祝福朝圣者举行的弥撒。
        来望弥撒的人多,西向的本堂和南北耳堂的长椅上坐得满满当当,但也就容得下一半教众,另一半就只好站在长椅两侧的回廊里。既然是天主教的弥撒,总少不了最初的进堂式,此处是由一名修女带领信众唱各段进堂咏,那位修女舒缓轻柔的领唱与堂内会众的齐声回应此起彼伏。随后的圣道礼仪是由圣地亚哥大主教主持的,他老人家鹤发童顔,精神矍铄,布道铿锵有力,激昂涌动,但这西班牙语的布道辞恐怕堂中不少外来人都听不懂。好在圣祭礼仪期间,一些重要的说辞由辅祭教士用英、法语重复诵念,保证多数信众都能准确跟上祭礼的程序,这大概也是在其他教堂里很少遇到的事情。圣地亚哥大教堂正午弥撒中最为特殊的一个环节,是领圣餐前的熏香仪式。在其他教堂,一般情况下,主祭者手持香炉,在本堂正中的走道里行个来回,摇摆手中的悬链,将炉中焚出的香烟撒向座中人群,让大家都能感受到那沁人心脾的乳香,洗涤胸中的浊气,在心里默默赞美基督的纯洁。但这里的熏香仪式并非如此,唱主角的不是主祭者,而是一只半人多高、体格硕大的银制香炉。据说它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每次举行弥撒前就会重新装满香料,悬挂在从穹顶正中心直垂下来几十米长的一根粗绳上。开始熏香时,绳索的另一端穿过屋顶上的一个机械传动装置,落到离香炉不远处六七位身强力壮的教堂执事手中。香炉被点燃后,随着悠扬的圣歌响起,一位神甫沿着正南正北方向轻轻一推,这个看上去有几分粗笨的大块头便在半空中缓缓地摇摆起来。那几位执事经验老道,按照香炉摆动的节奏,瞅准机会,在关键的时刻或放松一把劲,或加拽一把力,拉得那炉子晃动幅度越来越大,向两翼甩出去越来越高。不多时,这只喷放着浓烈烟气的香炉就仿佛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随着绳索在金属轮毂中滑动的哗啦声,顺着南北耳堂在人们的头顶上飞来飞去,轻盈而敏捷,好几次像是要直冲到天花板上去了。刚才还低回沉静的圣歌此刻变得壮阔激扬,清丽高亢的男童和声飘浮在雄浑敦厚的管风琴音之上,不知不觉将众人的心神统统托举起来,与那飞舞的香炉一起,在神的空间里游弋、飘荡。赶上天晴时分,正午强烈的阳光从南墙高处的圆形玫瑰窗中直直地射进来,在浓疏浮游的烟云中明晃晃地劈出一条光的通道,径落在教堂中心的祭礼台前。而那香炉一次次地在这从天而降的光束中穿越,闪烁着耀眼的金属光芒。教堂中所有人的眼光,以及所有高举着的相机和手机,都跟随着大香炉的运动轨迹前后或左右摇摆,其中不乏被泪水浸成模糊的视线。对于所有不远万里来到圣殿瞻仰圣礼的人们,特别是对那些追奉古仪、栉风沐雨、披星戴月、亦步亦趋,靠双脚走完朝圣道路的信徒来说,这飞舞的香炉,这飘渺的烟薰,这清甜的香气,这瑰丽的阳光,这圣洁的歌声,无疑是圣詹姆斯对他们一片诚心和多日辛劳的接纳和慰藉,对他们一路上甚或一生中的忏悔、祈祷、祝愿、誓言的凿凿回应,也是圣人之灵向他们赐予真挚、坚毅、慈悲、宽容的信仰力量,为他们指引战胜罪恶、远离苦难、胸怀至善、走向天国的彩虹道路。有趣的是,从西面本堂看去,垂挂香炉的绳索左右摇摆,恰好是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贝壳图案,吊绳每一次不同高度的止摆停留便是那贝壳身上一道道的向心纵纹。这些纵纹最终汇聚到贝壳的一端,就是那教堂最高处的穹窿中心。如果说那只有形贝壳作为朝圣路的标志意味着来自欧洲各地的朝圣者最终聚集到圣地亚哥,那么这飞舞的大香炉绘出的无形贝壳是不是寓意着全世界天主信徒的最终归宿—基督的天国?
        大教堂周围的几个小广场是旧城中最热闹的地方,有个大半天的时间就能逛个遍。想来古时候前来朝圣的外地人也不会在圣地亚哥盘桓许久,大约完成那几项必要的礼拜仪式后便启程返乡了,加利西亚人的好客与美食还是敌不过离家多日后的思乡之情。从西班牙、法国出发还算近了,如果是从今天的德国、荷兰出发,单程就要两三个月的时间,一来一回就要花上小半年的时间。有钱有闲的贵族富商还好说,可对普通人家来说,去圣地亚哥朝一次圣恐怕对营生、对家庭都会有些个影响,付出的代价不光是路费。诚然,抵临圣城、拜谒圣人能够给予每一位朝圣者无限的欣慰和喜悦,但这漫长且贵重的行旅也真算得上是一个庞大的先期投入。于是,再次面对人生中常遇到的一个问题,用那么长时间的辛劳换取片刻的欢愉,值不值得?搜读一些关于朝圣的记载,发现前文提到的那四条欧洲境内的朝圣路早早就被教会承认具有独特的赎罪功能。也就是说,人们犯下不义之举,本当乖乖接受现世的惩罚并默默等待来世的审判,但如果能够完成一次朝圣,便可以得到教会的宽宥,使灵魂的罪责得到减除。这种宽恕甚至拓展到世俗法庭的辖域。今天比利时弗兰德斯地区的法院还保持这一传统,每年对一名本应收监坐牢的犯人做出如下指令:只要你每年步行去一趟圣地亚哥,就能保有人身自由,当然要跟着个法院指派的监护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获得朝圣带来的这种特殊价值,更多的朝圣者踏上征程并非为了赎罪,那他们又如何看待行旅之艰辛呢?再查阅一下过去人们对朝圣经历的描述和当代朝圣者网上论坛的言论,才知道真正用双脚走在这条路上,感受的并不都是疲惫和辛苦。
        当一个人自愿或被迫放弃舒适的生活,远离他熟悉的环境,独自启程走向圣地亚哥的时候,在路上会发现许多平时不曾注意的事情:穿过乡村、市镇、旷野、荒坡、麦田、菜地、树林、湿地、雪山、海岸的时候,会不住地惊叹自然造化的美丽、旷达和宽宏,会深切地感到人对大自然的依赖、投契和融合;经受烈日、狂风、暴雨、冻雪、清霜侵袭的时候,会触发对暑热、寒冷、饥饿、疼痛、困倦等等各种肉体伤害的拼死抵抗,会自豪地发觉自己身体和精神竟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坚韧和顽强;抛却金钱、资产、地位、名气、荣誉的时候,会用更多的时间审视体内的灵魂,思考生命的意义,衡量生存的价值,挂念朋友和家庭,会变得日益沉着、内敛、淡薄、宽容、沉稳;接触数不清的路人、店主、贩夫、旅伴的时候,会用比平日里更加谦恭、和气、谨慎、的口气和态度去启动一段对话、交往甚至友谊,会欣慰地看到人性中善良、热情、怜悯、诚恳、信任竟占据如此绝对的主导地位。这样看来,朝圣者一路上的身心付出远远抵不上体力与精神上的收获,而罪恶的忏悔救赎,心灵的洗礼净化,信仰的塑造和升华,更多地发生在朝圣的旅途上,在步伐和汗水中,在冥思与神游中,在交谈和感慨中,缓慢地积累、凝聚,而不是在抵达圣城中心广场骤然爆发,或在目睹香炉飞腾的那一刻醍醐顿悟。这大约是去圣地亚哥朝圣的真正魅力所在,也解释了为什么时至今日仍有人乐此不疲。
        人生又何常不是如此?我们为自己设立各种长、中、短期的目标,为今世要获取的财富和地位设计着各种宏伟蓝图,也为一个月后的休假、一星期后购物或今天晚上的美食设定各式各样的规划,而每个目标的实现能够给我们或多或少地带来激动、愉快和满足。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眼界的开阔、阅历的丰富,达到目标时我们的兴奋程度一天天下降,达到目标前我们所做的付出却显得日益沉重。假如把我们的人生看作一条朝圣路,那这条路的终点无疑是死亡。虽然从神学和哲学的角度看,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坏事,我们不过是跨过了一道未知的门槛,从一定意义上说,死亡就是对自我的完全放弃及对神的终极朝拜,但对于中华文化的子弟来说,死亡仍然是一个莫大的避讳,我们很难将之与朝圣的终点等同。不论持哪种观念,为绝尘离世的一刻陪上今生百年的代价,看起来似乎并不高明。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心情放松,把眼光放开,把呼吸放匀,卸下追求目标给我们带来的身体压力和心灵包袱,以生命的围度去衡量当下的日子,在大自然的胸怀中找到个体的位置,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做好我们应许的每一桩差事,善待我们遇到的每一个路人,珍惜我们每一份肉体与精神收益的价值,欣赏我们人生朝圣路上每一站的美丽风景,而不去执着于我们能否实现那些个预设的目标。那样我们的生活也许会变得更加充盈和美好。
作者: 和.静.怡.真    时间: 2013-6-24 09:18
(*文章摘自拙作《旅欧杂记》,文中插图暂未上传,有些小标题实为插图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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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吃早饭的间隙,心里默读了序言一篇。感觉用字与语言有一种熟悉与亲切的感觉,楼主文笔了得。现在不得空闲细看,先赞,容有空再拜读,细品!
作者: Rozinante    时间: 2013-6-24 09:49
石兄在欧洲哪个国家?
作者: 雨中独舞    时间: 2013-6-24 10:05
楼主的游记勾起回忆和向往无限。如此美文,待晚上细览。
作者: wangziyuang    时间: 2013-6-24 19:20
这个厉害了,要仔细拜读。
作者: schwaz    时间: 2013-6-25 22:54
有种想去欧洲的冲动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6 07:45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6 14:27 编辑

拙作《旅欧杂记》,蒙几位朋友抬爱,惠许一阅。已通过快递送去。

经询快递公司,北京城八区13元,外地22元。书赠送,希望今后索书的朋友能够支付快递费,我告快递公司收方支付即可。
作者: metamophore    时间: 2013-6-26 20:07
惭愧,无以言表的感谢石南根兄!
单从楼上的纯文字即已深深地打动了我。可想捧着这本洋溢着楼主慷慨热情的书,会是怎样的一种惊艳。
作者: Jwang    时间: 2013-6-27 07:27
不知原稿能不能转成pdf?行的话,也请传本过来。
作者: liao    时间: 2013-6-27 10:54

很好的欧洲记行,认真看了。虽然较早花了几十天去过欧洲十几个国家,但觉得没有沉进去,远没有老兄旅行细致。
是出版的书吗?是的话就我直接去买。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7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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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在出版社,建议我不拿书号,因此没有发行。兄若有意,快递两天即到。

   
作者: Jwang    时间: 2013-6-28 10:08
一页页扫太费功夫了。有位朋友说,看纸本的方便蹲坑儿,嘿嘿。


这就不用了,我以为原稿是doc或其它格式的文件
作者: 雨中独舞    时间: 2013-6-28 10:25
终于得空在昨晚细细地阅读了一遍,竟是爱不释手,所以要厚着脸皮向楼主索求一本了,万分感谢。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6-28 11:10
回复 Jwang 的帖子

有DOC文件,因为有图片,整个FILE大概200MB,我不知道该如何传。这方面我很差劲的。
   
作者: metamophore    时间: 2013-6-30 12:35
今天一上班,收到了前天就到的这卷《旅欧杂记》,忙完手上的工作,立刻在午饭前迫不及待地开卷读了一节。
我最先读的就是《旧教遗踪之:阿西西和圣芳济各》。石兄的文字字字玑珠,古朴遒劲,读来回味无穷。短短的一节,涵盖了基督教历史的漫长烟河,绘景绚丽的文字不多,但使人恍然身历空旷高妙的庙堂。深深拜服!
我的意大利朝圣之旅,结束于7年之前,但那一次留下了深深的遗憾:没有去阿西西和锡耶纳。我并不是基督教徒,但这两地是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初的两位先贤大师乔托和杜契奥的创作集萃之地,其地位相当于国内的莫高窟写卷。弗罗伦萨两座美术馆或是华盛顿、伦敦、卢浮宫等处虽然也有不少两位大师的架上作品收藏,但我的心目中,无一能和阿西西与锡耶纳两地的圣迹中的湿壁画相提并论。
石兄文字中尽管对乔托一笔带过,但仍然勾起了我无尽的遐思。
深深感谢石南根兄这么好的书!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7-1 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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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兄过誉了 。兄亦是赏艺之人,而且各方面先行于我多年,成就大我数倍,当以道兄拜称。意大利文丰物阜,真人间天堂,各地皆有无数典故和名胜。弟力有不逮,生计多艰,许多当时的佳忆和感悟渐渐淡漠,无可奈何。望兄吝言夸奖,多予批评,得贤人指点方得进步啊 。
   
作者: metamophore    时间: 2013-7-1 00:54
石南根兄过谦了。读过老兄楼上诸段文字的朋友,应该心知肚明,石兄的写力不是以斤两掂量的。
我数遍回味石兄在序言中的文字,广博的视野、贯通中外,上下千年,这样的见地和胸怀,断可以有更多的旅行心得,这本手卷在一定的时机,应该面向更广大的读者。相信,这本书独一无二的视角和谦逊的文字,必定有欣赏的读者和给阅读者带来教益。
话说我自己,也是疏懒之人,还不如老兄,老兄已然能把自己的旅行杂记编撰成书,而我只是写成几篇散文。兄如果能拨冗一阅,还望不吝赐教。

http://blog.sina.com.cn/s/articlelist_2169180122_2_1.html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7-1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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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就拜读过兄的BLOG,要不然怎么会惊叹兄之年轻呢
    兄旅行广泛,文笔细腻,考证严谨,想来与兄职业有关。摄影作品很见功夫,我以前放弃胶片后瞎玩过一阵单电,怎么也不出彩,看兄的照片真是感叹。
  兄之言行又坚定了我的信念:一个人生长环境固不可改变,教育条件也受约束,但只要自己努力,抱着一颗真诚、向善、敬畏的心,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探究这个世界,总会在生活中寻出些乐趣和感悟来。  
   
作者: 雨中独舞    时间: 2013-7-4 23:43
本帖最后由 雨中独舞 于 2013-7-5 00:34 编辑

虽然已经在网上拜读过一遍,但当我看到纸质的《旅欧杂记》时,竟是爱不释手,灰白的封页上淡淡地隐着青黑色的小细纹,有着最原始纸张的美感。“旅欧杂记”的下面“石南根”三个字,看似简洁的设计却透露出作者不简单的心思和高雅的品味。开卷第一页,石南根兄的亲笔赠言:雨.佩  销闲,入目之际,感动之情油然而生。也给此书定下了一个基调,好像朋友之间的闲聊,与你娓娓道来他在欧洲的所见所闻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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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岁月悠深的古城堡到神秘莫测的宗教遗址,从众人向往的旅游胜地到名不见经传的欧洲小镇,从充满异域风情的美景到绚丽多彩的艺术、人物再到各地的美食,整本书文字平易、娓娓道来、不事雕琢、看似随性却又处处渗透着智者的哲思。书中配了大量的精美照片,视觉颇为富足,每一章节都有一个启蒙主题,围绕这个主题延展铺陈,在描述其无与伦比的人文及艺术价值外,更把上千年来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故事一一糅进漫游的行程,不仅让人领略欧洲这片土地迷人的风貌,更是展现了一个立体的、骄傲的、复杂的和苦难而又悲怆的欧洲。欧洲文明的传承与中国现象的对照比较更是贯穿全书,在洞悉它深刻而富于启示的社会演化过程中石兄也融入了自己的体会与思考,所以它并不是一本纯记录所见所闻的游记,而是一本能赋于人对当下生活的思考和反省的不可多得的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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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最后,才陡然抱着不舍的心情,更放慢了速度,书的结尾这样写道:和老G一起离开BOZAR餐厅,酒肉使身体通畅、胀热,冬夜的寒气没了威风。穿过艺术宫旁边的皇家花园,一轮明月照亮树间的石块路,树影外的布鲁塞尔灯火未熄,喧嚣已寂。正闷头听着两人沉着、徐缓、悠游的脚步声,老G突然说,“嗯,这是我近来最好的一顿晚餐”。在夏日的夜晚,我庆幸能有这样的文字让人心潮澎湃。就好像,此刻我又回到了那些曾经到过的地方......

感谢石兄带给我们如此美好的书卷,让我受益匪浅。正如metamophore兄所说,这本书独一无二的视角和谦逊的文字,必定有欣赏的读者和给阅读者带来教益。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7-5 14:26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7-5 14:27 编辑

回复 雨中独舞 的帖子

雨版过奖了。这本小集是一二年结稿的,只够作个与同好交流、向诸贤求教的引子,如今回看有许多知识上、文字上、理念上的缺憾甚至幼稚。只是太懒惰了,结稿前没有好好润色,有若干有趣的经历也未及补入。但遗憾是永远的,看到此前的不足说明自己还在进步,嘿嘿。
      说实在话,回国几个月,脑海里一片焦白,干涸得快要皴裂,低效的工作机制和生活节奏快把遐想的空间挤占没了。只能忍着,活着。
   

作者: metamophore    时间: 2013-7-5 19:18
石兄此番自由通论精僻理性,视野广博而洞察力深刻,深深折服。读石兄文字,无言不由衷,无娇嗔自哀,通篇热情而语润,感人养人。此卷的序言我是一读再读,爱不释手。石兄居欧四年的临别感言以自由而阐发,这样的视角,试问华文圈中有此见识者,几数?
作者: 雨中独舞    时间: 2013-7-6 13:10
喝咖啡贵在回味余香,读书亦是,午后的时光重读序言中......

作者: 雨中独舞    时间: 2013-7-7 15:35
点评
石南根 发表于 6 小时前 删除
朋友推荐了萨义德的《音乐的极境》和《论晚期风格》,真是了不起的杰作。读萨义德自己写的简述,文字功底实在深厚,英文有许多词中文是无法对照翻译的,且同义词中需谨慎选择,尤其是源自拉丁的词汇有许多外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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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本书都没有看过,看石兄的描述看来值得一收,谢谢。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7-15 17:53
感谢论坛上的朋友们,愿这本小书给各位解一点点闷儿。这两天北京大雨连连,几次约快递员都未果,已经积了好几本没能寄出,实在抱歉。但愿明天晴天吧。
作者: qinshiyue    时间: 2013-7-16 17:58
石兄,好文采,一直奢望能去欧洲一游,今读兄的游记如临其境,过瘾。
作者: ssjj    时间: 2013-7-17 00:38
本帖最后由 ssjj 于 2013-7-17 00:53 编辑

      真是难得好文笔,更难得的是还有好思悟,必要向楼主讨要一本拜读。
作者: 雨中独舞    时间: 2013-7-17 20:24
我有个习惯,喜欢的书会一直放在我的车上,每次堵车或有空的时候我都会拿出来看,并不是用来打发时间,而是真的放不下,独特的视角,精彩的文笔,能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进去。个人认为这是一本可以带上它去欧洲的好读本,再次推荐。


作者: qinshiyue    时间: 2013-7-18 16:54
感谢石兄,刚快递送来了兄的大作,迫不及待的翻看。。。封面设计很简洁,喜欢
作者: 甲米    时间: 2013-7-25 13:56
石兄的书已经收到一周多了,放在床边每天睡前看看。这本书编辑和印刷都很认真的。石兄的文字功底了得,再配以精美的图片,读来很是享受。开始以为是一部欧洲名胜的游记,其实远不止。石兄透过名胜的表象,更深入表达了对欧洲人文、历史、宗教、政治、艺术和生活等多方面的感想。尽管书中好多地方我也曾去参观过,但远远没有石兄那样深究。这本书中瓦特堡与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阿西西的圣方济各、根特人的自由与权利观、风神等让我很受用;书中关于西餐文化特别是吃牛扒的精彩描写,让我回味久远。特别需要指出的是石兄每每将我国传统文化与欧洲文化的对比,每每让我们心情起伏,让我们感同身受。
仅仅粗看了一遍,还需要再读。这部书石兄是花了不少心血的,值得我们仔细阅读来充分体会作者的深情厚意。
作者: 甲米    时间: 2013-7-26 15:31
石南根  发表于 4 小时前 删除

感谢甲兄的鼓励和肯定。特别高兴您说这不只是一本游记。确实是希望借题发挥的,只是弟才疏学浅,最后发了不少牢骚,却提不出什么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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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兄太谦虚了。等我再深入阅读后,再和您讨论。不过我建议您这本书完全值得让更广泛的人士分享,兄最好让出版社发行,这样让更多更多的人受益,也更能体现您写这本书的意义,因为我觉得它完全值得这么做。
作者: 青山    时间: 2013-8-5 12:45
石兄好文笔,赞成甲米兄的建议应该出版发行。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8-14 08:11
此贴发表近两个月,感谢版主一直惠予置顶。蒙各方朋友不嫌弃,寄出一二十本印刷版,供各位批评。回国后工作超乎想象地忙,每天在岗时间超过12小时,虽然坚持找时间读书、听音乐、锻炼,并维持音乐唱片版中的一个贴子,但实在无力再经营本贴,此前虽有续写杂记后篇的打算,目前看已是绝无希望,但愿点滴思绪不会被时间磨光,以后有机会笔录下来,与诸位贤兄交流。鉴此,恳请版主取消置顶,让其他朋友的佳作给坛友们以更大的快乐和更多的启发。谢谢!
作者: 初哥哥    时间: 2013-8-16 11:06
今天上网控空看了一下石南根兄的大作,甚喜,不知能否有缘可读纸质版的书本?

小弟一向认为,网上看的,有如快餐,看纸本的才可以真正的细品慢尝!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3-8-18 09:37
回复 初哥哥 的帖子

请您短消息里发一下通讯地址和手机号,我找快递公司发送。前面帖子里提醒了,因送出很多本,还请拿到书的朋友到付快递费。抱歉。
   
作者: 初哥哥    时间: 2013-8-18 15:38
回复 石南根 的帖子


    石兄,刚才己把收件地址用短讯发给你了,期待兄惠赠的大作。谢~~~
作者: 初哥哥    时间: 2013-8-26 13:01
石兄,书已收到,这晚,睡前都必看个几十分钟,同楼上甲米兄一样,小弟对"书中关于西餐文化特别是吃牛扒的精彩描写," 十分着迷。。。




作者: 老蒋    时间: 2013-9-28 21:17
石大哥,还方便寄送吗?先谢谢了。
作者: qinshiyue    时间: 2013-10-9 16:14
石兄,您的书,我几个朋友借阅后,都托我,能否在索讨两本。惭愧惭愧。
作者: ios7    时间: 2013-10-10 20:58
很好的文字和照片! 能有这样的经历真是一笔财富啊
作者: 直言不讳    时间: 2013-10-11 22:58
石兄的书在看,确实精采。再次感谢!
作者: fatdragon    时间: 2013-10-12 08:34
南根兄的书正在看,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写得太好了!
作者: wensidon    时间: 2018-9-15 13:30
五年之后的今天才看到石兄的《旅欧杂记》,非常喜欢。之前在关氏的论坛也看到了石兄的答复讨论,深中我心。能否送读一本《旅欧杂记》,邮费到付?非常感谢。
作者: 平平淡淡    时间: 2018-9-15 15:12
谢谢,辛苦了。
作者: 石南根    时间: 2018-9-15 17:30
您发给我地址电话,我发给您,还有彩蛋
作者: OPUS    时间: 2018-12-24 14:47
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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