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Leonard Cohen是毫无心理准备的。那是The Best Of Leonard Cohen,一张七○年代的精选辑。封面底色昏黄,一块圆形穿衣镜占满了画面。镜里映照的是一个全身墨黑的男子,黑色的西装,黑色的套头衫,一手整理着领口,望着镜中的自己,表情严肃,像要去参加。。。。他跟我所认识的“摇滚乐手”形象完全不相乾,那帧黑白照片里挂着花布窗帘的房间,是另一个次元的世界。
也是在Hydra岛上,刺眼的阳光里,Cohen用一台Olivetti打字机,眯着眼,赤裸着上身,敲出了一整本的Beautiful Losers。这部书问世时,波士顿地球报赞道:乔哀思(James Joyce)其实没死,他住在Montreal,化名Leonard Cohen。这部书于1966年上市迄今,在全球各地已经卖出超过一百万册,并且被誉为加拿大有史以来最前卫、最杰出的小说之一。写完这部书,Cohen便再也没有发表小说创作--次年他在新港音乐节的演出获得哥伦比亚唱片John Rammond的注意(此公慧眼发掘的奇才包括Billie Holiday, Bob Dylan, Aretha Franklin, Bruce Springsteen和Stevie Ray Vaughan等等),在Hammond穿针引线之下,Cohen的首张专辑在1968年发表,大受好评,从此“歌手Cohen ”的形象,便永远取代了“诗人Cohen”。
Cohen出版第一张专辑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对喊出“别相信三十岁以上的人”口号的嬉皮世代来说,Cohen简直就是个老头儿了。为什么要唱歌?根据Cohen自己的说法,他觉得闷头写诗迟早会饿死在阴沟里,灌唱片或许可以多赚点钱。他和纽约东村的民谣歌手厮混,也认识了不少摇滚青年。其中一段罗曼史发生在纽约著名的Chelsea Hotel--在旅馆电梯里,Cohen结识女歌手Janis Joplin,两人短暂地相恋,旋即分道扬镳。后来这故事被他写进了Chelsea Hotel #2:
Leonard Cohen从来就不是快乐的。从他的作品你可以清楚看到,他自怜、愤世、犬儒、沉溺,但从来都不快乐。就像他的一身黑,和嘴边那两道深深的、刀刻一样的法令纹。他很少笑,笑的时候也像是在自嘲,或者讥诮,那不是快乐的表情。他穿西装,黑色的。他穿羊毛套头衫,黑色的。他喝大量的咖啡,烟不离手。他的眼神灼灼逼人,像两口深井反射着阳光。
从1968年的Songs of Leonard Cohen开始,三十几年下来,他总共只出了十张录音室专辑,张张均非凡品。很多人都说Cohen首先是个诗人,然后才是歌手。 然而,谁能抗拒他那要死不活自怜低沉的嗓音呢。他的词即使脱离旋律,仍然有深邃动人的力量。然而,Cohen的旋律也是过耳难忘 的。作为音乐人的Cohen,仍然足以在乐史投下高大的身影。只是他的诗太好,光芒往往掩盖了他的音乐。无论和什么样的制作人合作,Cohen的诗句永远是压倒性的主角,即使是Philpector那样横征暴敛的制作人,也不得不臣服。
Cohen早年作品的编曲多半简洁至极,只有寥落的吉他和键琴,偶尔配上淡淡的弦乐跟和声。后来他开始尝试不同的乐器编制,一路听下来,惊奇不断,每张专辑几乎都是新的实验。比如1988年的I'm Your Man,电子合成乐的沉郁节奏成为专辑音色的主乾,加上妖娆的合音天使,风格极是强烈。在人欲横流、泡沫愈堆愈高的年代,Cohen找到了他和“当代”接轨的声腔。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大殿外,病菌和战火正在蔓延。从这个时期开始,Cohen的声嗓一路沉落下去,昔时自溺、忧郁、脆弱的歌声,变得粗砺迫人。这样的声音延续到1992年的The Future和2001年的Ten New Songs,那被酒浸过被烟熏过被火烧过被风吹过的声喉,在冷漠的表情底下,是一股岩浆般的撼人力量,照亮人心最深最暗的底层。
早在浪荡的青年时代,Cohen便已经对东方玄学大感兴趣。禅、道、佛学和中国古典诗,都是彼时“垮掉一代”苦闷精神的出口,这个脉络一直延续到Cohen的晚年。1995年,他六十一岁,竟然剃度出家,到洛杉矶市郊的禅寺去当和尚了。他透过网路把自己的手稿和画作交给一个歌迷网站发表,也没有中断写歌,但他已经完全跟音乐圈斩断了关系。唱片公司也无可奈何,只能等他修成正果、早日下山。我们都知道,Cohen是催不得的。1999年,Cohen终于结束禅僧生涯、重回人间,新专辑Ten New Songs却迟至2001年冬纔问世。这张专辑在他自家录制完成,仔细听完,你会同意,漫长的等待确实值得。放眼乐坛,Cohen仍然没有对手。法国人曾经说他是“二十世纪后期最重要的诗人”,未必是过誉之辞。
Cohen眼看就要七十岁了。他仍然穿一身黑西装,住在洛杉矶郊区,抽很多香烟,开一辆丰田4X4货卡,喜欢吃希腊菜。他用email十分顺手,并且自学计算机编曲和电脑绘图。其中一部份画作交给The Leonard Cohen Files网站发表,画得比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好。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那颗深不见底的脑袋还会带来哪些惊叹,作为歌迷,只能祈祷他长命百岁,下一张专辑千万别再让我们痴痴等上九年了。Ten New Songs不该是他最后一张专辑,更希望Beautiful Losers并不是他最后一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