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品人生

标题: 【转贴】史铁生:一封关于音乐的信 [打印本页]

作者: 狗儿念经    时间: 2011-1-1 20:03
标题: 【转贴】史铁生:一封关于音乐的信
本帖最后由 狗儿念经 于 2011-1-1 20:06 编辑

昨天,当我们在期待中迎接新年到来之际,让人尊敬的作家史铁生先生走了,差几天60岁的史先生最后还是没有赶上自己的生日。
167兄第一时间已经发布了消息,这里转一边史先生91年写给出版社编辑的一封信,本想跟在167兄的帖子后面,因为涉及到音乐,故特转贴到音乐板块,也算是呼应167兄,并以此悼念史先生的离去,先生走好!愿您的灵魂在天国得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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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同志:好!

  我一直惭愧并且怀疑我是不是个音乐盲,后来李陀说我是,我就不再怀疑而只剩了惭愧。我确实各方面艺术修养极差,不开玩笑,音乐、美术、京剧,都不懂。有时候不懂装懂,在人们还未识破此诡计之前便及时转换话题,这当然又是一种诡计,这诡计充分说明了我的惭愧之确凿。

  现代流行歌曲我不懂,也不爱听,屡次偷偷在家中培养对它的感情,最后还是以关系破裂而告终。但有些美国乡村歌曲和外国流行歌曲,还是喜欢(比如不知哪国的一个叫娜娜的女歌手,和另一个忘记是哪国的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也仅仅是爱听,说不出个道理来。

  古典音乐呢?也不懂,但多数都爱听,不知道为什么爱听,听时常能沉进去,但记不住曲名、作者、演唱演奏者和指挥者,百分九十九的时候能把各种曲子听串(记串),就像有可能认为维也纳波士顿团的指挥是卡拉征尔。至于马勒和马奈谁会画画谁会作曲,总得反复回忆一下才能确定。而签证和护照的关系我也是昨天才弄明白的,后天会否又忘尚难保证。

  史铁生与音乐是什么关系呢?他是个爱听他所爱听的音乐的人。且不限于音乐,音响也可以。比如半夜某个下了夜班的小伙子一路呼号着驰过我家门口;比如晌午一个磨剪子磨刀的老人的叫卖;比如礼拜日不知哪家传来的剁肉馅的声音,均属爱听之列。

  民歌当然爱听,陕北民歌最好。但到处的民歌也都好,包括国外的。虽然我没去过印尼,没去过南美和非洲,但一听便如置身于那地方,甚至看见了那儿的景物和人情风貌。北方苍凉的歌让人心惊而心醉,热带温暖的歌让人心醉而后心碎(总之没什么好结果)。我常怀疑我上辈子是生活在热带的,这辈子是流放到北方的。看玛---杜拉的《情人》时也有此感。

  被音乐所感动所迷倒的事时有发生。迷倒,确实,听得躺下来,瞪着眼睛不动,心中既空茫又充实,想来想去不知都想了什么,事后休想回忆得起来。做梦也是,我总做非常难解的离奇的梦,但记不住。

  音乐在我看来,可分两种,一种是叫人跳起来,一种是令人沉进去,我爱听后一种。这后一种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无论你在干什么,一听就“瞪眼卧倒”不动了。另一种则是当你“瞪眼卧倒”不动时才能听,才能听得进去。而于我,又是后一种情形居多。

  听音乐还与当时的环境有关,不同环境中的相同音乐,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在闹市中听唢呐总以为谁家在娶媳妇。我常于天黑时去地坛(我家附近的一个公园,原为皇上祭地之处),独坐在老树下,忽听那空阔黑寂的坛中有人吹唢呐,那坛占地几百平方米,四周松柏环绕,独留一块空地,无遮无拦对着夜空,唢呐声无论哀婉还是欢快却都能令人沉迷了。

  当然,更与心境有关。我有过这样的时候:一支平素非常喜欢的曲子,忽然不敢听了;或者忽然发现那调子其实乏味得很,不想听了。

  我看小说、写小说,也常有这样的情况,心境不同便对作品的评价不同。那些真正的佳作,大约正是有能力在任何时候都把你拉进它的轨道——这才叫魅力吧?鬼使神差是也。所以我写一篇小说之前总要找到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心态、并以一种节奏或旋律来确认(或说保障)这种位置和状态。但我说不好是谁决定于谁。心境一变,旋律就乱,旋律一乱,心境便不一样。所以我很怀疑我能否写成长篇,因为没把握这一口气、这一旋律可以维持多久,可以衍伸到哪儿去。

  等我好好想想,再认可能否应下你的约稿吧。
  祝

  岁岁平安!


  史铁生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作者: 狗儿念经    时间: 2011-1-1 20:30
史铁生语录随摘:

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 先是这儿 ,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
死,从来不是一次性完成的。
生命的开端最是玄妙,完全的无中生有。

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人有三种根本的困境,第一,人生来只能注定是自己,人生来注定是活在无数他人中间并且是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这意味着孤独。第二,人生来就有欲望,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第三,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就意味着恐惧。上帝用这三种东西来折磨我们。不过有可能我们理解错了,上帝原是要给我们三种获得欢乐的机会。

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着你,如果我们相距得足够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这就叫作:现实。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过你,当我回来你的影像已经飘离,如果你的影像已经飘进茫茫宇宙,这就叫作:过去。
如果我已经回来,如果你已经不在,但我的意识超越光速我以心灵的目光追踪你飘离的影像,这就是:眺望。
如果现实已成过去,如果过去永远现实,一个伤痕累累的欲念在没有地点的时间中或在抹杀了时间的地点上,如果追上了一个飘离的影像那就是:梦。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踉跄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

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火为何而燃烧,那不是为了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战败,而是为了有机会向诸神炫耀人类的不屈,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

我不信佛可以灭一切苦难,佛因苦难而产生,佛因苦难而成立,佛是苦难不尽中的一种信仰,抽取苦难,佛大抵也不存在了罢。

上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

不断的苦难才是不断地需要信心的原因,这是信心的原则,不可稍有更动。

爱情不是良心,对,至少不是由良心开始和由良心决定。爱情不仅仅是生理的快乐,对,不仅仅是那种事。那么,爱情也不是爱护的感情吗?不是。至少不全是。主要不是。从根本上说,不是。否则,爱情的对象就可以是很多人了。爱护的感情,加上性欲,就是了吗?当然不,至少那绝不是一个加法问题。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我曾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我看着天,看着地,其实只是借助它们确定着我的位置:我爱着她,爱着你,其实只是借助别人实现了我的爱欲。

过程。对,过程——只剩了它了。对付绝境的办法只剩它了。事实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过程。一个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夺剥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因为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变成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坏运更利于你去创造精彩的过程。于是绝境溃败了,它必然溃败。你立于目的的绝境却现实着、欣赏着、饱尝着过程的精彩,你便把绝境送上了绝境。梦想使你迷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

过程!对,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但是,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虚无你才能够进入这审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绝望你才能找到这审美的救助。但这虚无与绝望难道不会使你痛苦吗?是的,除非你为此痛苦,除非这痛苦足够大,大得不可消灭大得不可动摇,除非这样你才能甘心从目的转向过程,从对目的的焦虑转向对过程的关注,除非这样的痛苦与你同在,永远与你同在,你才能够永远欣赏到人类的步伐和舞姿,赞美着生命的呼喊与歌唱,从不屈获得骄傲,从苦难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意义,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来接你回去。你依然没有玩够,但你不惊慌,你知道过程怎么能有个完呢?过程在到处继续,在人间、在天堂、在地狱,过程都是上帝的巧妙设计。

爱如果是你的心愿,爱已经使你受益,无论如何用不上大义凛然。

此岸永远是残缺的,否则彼岸就要坍塌。
苦难消灭自然也就无可忧悲,但苦难消灭一切也就都灭。

爱的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最要紧的一项:敞开。互相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

彻底的圆满只不过是彻底的无路可走。
作家应该贡献自己的迷途。
上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
每一个人都是一种消息的传达与继续,所有的消息连接起来,便是历史,便是宇宙不灭的热情。
  

作者: 167    时间: 2011-1-1 21:02
史先生的信写得很朴实,其实音乐就是语言不能表达之处的语言。

我也去过几次地坛,已经不是《我与地坛》里的那个地坛了,乱糟糟的庙会和地坛书市,已经把这个地方弄成了一个大市场。

以前我住的地方离日坛很近,我经常去那里,有时候下午人少的时候,一个人能在那里想很多事情。


作者: metamophore    时间: 2011-1-1 21:26
散文写得很朴实、感人。
作者: shinelb    时间: 2011-1-1 22:30
不懂就应该说自己不懂,很好啊,

承认自己不懂可以得到更多人的尊重。

大家爱听真话,不爱圆滑。

作者: extrema    时间: 2011-1-1 22:35
本帖最后由 extrema 于 2011-1-1 23:39 编辑

"过程。对,过程——只剩了它了。对付绝境的办法只剩它了。事实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过程。一个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夺剥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因为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变成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坏运更利于你去创造精彩的过程。于是绝境溃败了,它必然溃败。你立于目的的绝境却现实着、欣赏着、饱尝着过程的精彩,你便把绝境送上了绝境。梦想使你迷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

过程!对,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但是,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虚无你才能够进入这审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绝望你才能找到这审美的救助。但这虚无与绝望难道不会使你痛苦吗?是的,除非你为此痛苦,除非这痛苦足够大,大得不可消灭大得不可动摇,除非这样你才能甘心从目的转向过程,从对目的的焦虑转向对过程的关注,除非这样的痛苦与你同在,永远与你同在,你才能够永远欣赏到人类的步伐和舞姿,赞美着生命的呼喊与歌唱,从不屈获得骄傲,从苦难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意义,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来接你回去。你依然没有玩够,但你不惊慌,你知道过程怎么能有个完呢?过程在到处继续,在人间、在天堂、在地狱,过程都是上帝的巧妙设计。"

"上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
过程在到处继续,在人间、在天堂、在地狱,过程都是上帝的巧妙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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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太好了!感悟!
其实人的一生就是一个过程,时间里的一小段时光,微不足道。时间就像一列飞驰的列车,你可以知道什么时间上的车,而你自己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间下车,每个人在车上扮演的角色不同,做着不一样的“工作”,有时会想,下车之前会给还在车上的人留下记忆吗?有谁还会记得你曾经搭过这一列车呢?人的一生重要的不是知道你什么时间下车,而是你在车上做了什么。

细细品味,“极品人生”有滋有味。

作者: 尘客    时间: 2011-1-2 10:59
多年不关心小说了,甚至有点逆反,对史先生完全没概念,看题差点与史*柱、张*生联系上了。但读此帖文,却突然感觉这人离我不远,似曾相识。他有没有散文集啊?倒想看看。语焉不多,略带自嘲,却真诚、锋利,喜欢的是这些。
包括先生听音乐的法子,很对我的胃口:随性去感受,美更自然、更动人、更容易达至“完美”,所谓“一花一世界”。如果先做完了异性生理、心理作业再去掀盖头、入洞房,如果在欣赏曲线之美时不忘人体结构与解剖学......,那还不如懵懂点好。
作者: 广陵散    时间: 2011-1-2 20:03
“合欢树”的平静朴实的言语下涌动着的真挚深沉的情感;“我与地坛”对生命哲理性的思索让我接触和喜欢上了史铁生。
写出了如此好文章的作者现在已经不在了,我是很悲痛的;虽然对他后期越来越浓的宗教意识也些不以位然,但对于这样一位无时无刻与命运斗争的人,还能苛求什么呢,对他只有尊敬和悼念。愿史先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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