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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6 13:10:56 | 只看该作者
喝咖啡贵在回味余香,读书亦是,午后的时光重读序言中......

点评

朋友推荐了萨义德的《音乐的极境》和《论晚期风格》,真是了不起的杰作。读萨义德自己写的简述,文字功底实在深厚,英文有许多词中文是无法对照翻译的,且同义词中需谨慎选择,尤其是源自拉丁的词汇有许多外延意义。   发表于 2013-7-7 08:58
周末还有一天,享受阳光、书和音乐。。。。  发表于 2013-7-7 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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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3-6-24 19:20:16 | 只看该作者
这个厉害了,要仔细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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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欧杂记

3#
发表于 2013-6-23 21:54:52 | 只看该作者 | 倒序看帖 | 打印 | 使用道具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6 11:58 编辑


     到欧洲将近四年时间了。始终谨记先辈的教导,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方面尽可能多地阅读当地的报刊书籍,了解欧洲人当前所思所想,探究欧洲人思想意识及思维习惯之由来,另一方面抓住一切机会外出旅行,走访欧洲各地名胜古迹,领略欧洲多姿多彩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寻访其历史和文化渊源。同时再多一举,聊万次天。不论是旅居期间常打交道的同事和朋友,还是旅行途中短暂结识的游客和伙伴,与他们或多或少地做些交流,都能从中获得由于种种原因不会出现在书本、媒体和旅游介绍上的信息。
头两年,自认为对欧洲越来越熟悉了。看了些文章,走了些地方,谈了些闲话,脑海中欧洲的风物人情越来越清晰,以往印象中的一些空白被填补上了,认识上一些偏差得到了纠正。欧洲变得更加可爱,更加亲切,更加迷人了。但到了后两年,欧洲却变得越来越陌生。欧洲总体上是富足的、安全的、宜居的、理性的,人们心平气和,悠哉游哉,但欧洲也存在着危机、矛盾和斗争,欧洲人也常有蛮不讲理、趾高气扬、愤世嫉俗、无可奈何的时候。好也罢,坏也罢,这都只是些表象,那些幕后的活报剧,那些不可言喻但行之有效的博弈规则,那些支撑并指引着实际行动的概念和理论,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是如此的复杂、深沉、模糊。掀开最外面的一层大幕,却发现里面还有层层帏帐,遮蔽着奔忙穿梭、手舞足蹈的众多角色。近年的金融、债务和经济危机欧洲人失去了几分沉着和优雅,增添了些许焦灼和躁动。在翻滚涌动的时代波涛中,更加看不清欧洲的真面目了。
可为什么一定要了解欧洲、看清欧洲呢?还不是因为欧洲与中国剪不断、理还乱的纪葛与关联。欧洲是中国近代沉浮的初始推手,欧洲是中国现代建设的追仿目标,欧洲是中国社会蜕变的外部助力,欧洲是中国制度演进的参照坐标。欧洲在中国崛起进程中既是伙伴又是对手,欧洲对中国的未来而言既是机遇又是挑战。
人类的历史长河埋葬了很多古老的文明,苏美尔人、亚述人、古埃及人、匈奴人、玛雅人、阿兹特克人,凡此种种,有的已完全湮没在历史烟尘之中,有的虽然血统和种族延续到今天,却已完全丧失了民族的完整性,有的虽然民族还算完整,但自身的文明特征已消磨殆尽。自十五世纪人类拥有跨文明交流的能力以来,欧洲人从欧亚大陆西端启步,几百年间不停歇地向全球各大洲探索远征,凭借着我们认为文明和不文明的手段,将自身的理念、制度、文化和生活方式传播或强加给其他文明。所以说,在近现代世界发展进程中,只有欧洲文明基本保全了自身的主流特性,其自觉吸收融合其他文明、自主嬗变演化的程度远远高于其他文明被强制接受欧洲文明改造的程度。
有人说,欧洲人在创造,其他人在仿效。不少人听到此番言论,就会很不高兴,认为这么说是放弃民族自尊,屈服外来压力。但放眼当今世界,不论是北美、澳洲这些转移继承欧洲文明衣钵的地方,还是亚洲、非洲、南美洲这些被迫吸收移植欧洲体制的地方,还是像阿拉伯世界这样始终努力抗拒欧洲基督教文化影响的地方,大都无可逃避地被笼罩在欧洲文明的影子里。且说民族国家的概念、工业化的生产方式、民主法制的政治原则、理性分析的思想论方法论,哪一样不是源自欧洲?再看世界各国的衣食住行、人际关系、行为方式、生活风尚,哪一样不是追随欧洲?不是从远离欧洲的状态走向近似欧洲的状态?当下中国人的穿着、住房、交通,朝九晚五的工作制度,吃喝玩乐的生活乐趣,还不都是百多年来借取欧洲模式的产物?还有多少唐宋元明的遗存?中餐也要西吃,国乐也要欧制,发财要靠资本,当官要够选票,个性要更独立,权责要再分明,今天还有哪些东西承自流变千载的华夏道统、儒学理教?了解欧洲,看清欧洲,实际上就是了解自己,看清自己,想明白我们自何处来,搞清楚我们向何处去,我们为何如此从历史中走来,我们当如何向未来走去。
欧洲太大,太复杂,作为短短四年的过客,又没有足够的知识、修养、机缘、交往和思辩,将欧洲看清、弄懂十之一二已是无望。昼夜之间,旅途之中,每每突发异想,以为有所心得,又慵于查考求证,怠于笔记拾存,以致思绪感发一若浪迹浮生,总在云游野放。然而在欧洲春秋盘桓,还是有些话要讲。勉力笔耕,东拉西扯,天南地北,拼凑些自觉有趣的见闻,聊集一册“旅欧杂记”,亦无力续以广拓深耕。所谓旅欧,既有旅行见闻,也有旅居感受。所谓杂记,可免文体之争,宜避主题之辩。既是满篇闲话,就不必苛求什么思想和见解,倒落得轻松。抚文回读,万分惭愧,旅游者必嫌资料之匮乏,赏文者必嫌词句之粗陋,寻艺者必嫌叙论之浅淡,社评者必嫌谏议之轻草,学问者必嫌训考之疏虞。以欧洲之广博沉达,终竟以此衰章为念。然匹夫亦有匹夫之志,小人亦有小人之德,草根亦有草根之乐,既使污简腐椟,殆思谬辞,旦有一君偶拾,居茅厕而得文读之乐,亦逞小作愉人之快矣。呵呵。

二零一二年二月一日

(*文章摘自拙作《旅欧杂记》,文中插图暂未上传,有些小标题实为插图说明,特此致歉)



一、新天鹅堡  NEUSCHWANSTEIN

秋天的巴伐利亚山区峰峦叠嶂,树色斑斓,湖泽深幽,处处尽堪画图。从菲森向新天鹅堡行进,经过一大片平坦的田野,远远地就能望见,遥遥的山峰下“德国第一城堡”那洁白俏丽的身形。背后的阿尔卑斯山余脉,虽不崔巍,却仍壮阔。相形之下,古堡倒真似依傍在绿翳中一只静默闲憩的天鹅。画片上的新天鹅堡多是耸立在山岩之顶,俯视苍茫原野,颇有君临天下的气势,这是因为拍摄者更喜爱从山上取景的缘故。真正从山外一步步走近,只觉得古堡不过是秋山野景中一抹小小的人工印迹,婉约多于雄奇,秀丽胜于宏伟。然而这一小抹点睛之笔,却使眼前那一片葳蕤景象顿生无限神韵。中国人向有借托造化之势映衬人工精奇的心法,在苍茫自然中加缀少许人力,看到新天鹅堡同周边山林的对应谐调,当有不少赞许。

从玛丽桥回望新天鹅堡
走到古堡面前,倒真为其庞大的规制所摄服。想到1869年巴伐利亚人启动造筑工程时,运送物料,吊装栋梁,必是费了许多功夫和心思。穿行堡中各个大厅,更发现这城堡的妙处真是举不胜举,其修建者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传奇更是引人入胜。
  
即位前(左)与退位前(右)的路德维希二世(1845-1886)
迷上了作曲家瓦格纳的这位“疯王(MAD KING)”在他执政后期倾注心力财力修建这一化外奇观,完工部分的厅堂四壁绘制了大量瓦格纳歌剧的场景,其中一个重要主题是德意志中世纪流传下来关于天鹅骑士的神话故事。天鹅既是当时巴伐利亚王室的图符之一,更是神圣骑士的化身和纯洁灵魂的标志。瓦格纳将“天鹅骑士”罗恩格林及其父“圣杯骑士”帕西法尔等传说贯通相连,创造了一系列融文学、音乐、戏剧等艺术形式于一体的歌剧作品,在当时殊为独创。这些“集艺术大成”的鸿篇巨制使这位十八岁即位的青年巴伐利亚国王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现实中的路德维希二世是一个有名无权的立宪君主,1871年德国统一后更沦落为普鲁士一系德意志皇室的“侄儿王”。偏偏这位弱势国王相信自己有责任在世间建立一个忠实于基督教义的“理想王国”,自己应该成为像帕西法尔一样承担大任的“智慧的纯洁的愚人”。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如此之大,使得路德维希变得愈来愈怪张诡异,毫无自持地动用可以支配的一切资源,赞助艺术,修葺建筑,全力打造他心驰神往的虚幻世界。
  
壁画上的“帕西法尔”(左)和“罗恩格林”(右)场景
城堡中最有趣的是路德维希的卧室、书房和祈祷室,其间遍布与古代传说有关的绘画、雕塑和装饰,从各房间不同朝向的窗户还能分别望见恢宏的阿尔卑斯山峰,清平的山间湖泊和广袤的草场耕田。据说这位自30岁起即开始昼伏夜出的国王,在他42岁被逼退位、神秘地葬身湖底前的最后两年,隐遁在这座童话堡垒中,当夜深人静、万物沉寂之时,手捧瓦格纳的歌剧乐谱在房间内盘桓踱步,耳畔回响着雄浑幽沉的音乐旋律,身心沉浸在云波诡谲的剧情当中,遥望窗外星月之下的幽邃的峰峦与原野,任思绪从神祗的世界到子民的生计中游走,想象着自己化身为志向远大、德行崇高的万能骑士,以忠诚、怜悯、勇敢、正义、慷慨、热情等完美无瑕的骑士精神支撑起基督在今世的王国。门外那些轮值守夜、鼾盹不歇的仆役离他一箭之遥,巴国首都慕尼黑那些虚与委蛇、伺机篡逆的权贵离他百里之遥,今天在城堡中那些张目四顾、留恋徘徊的游客离他百年之遥,终有几人能够欣赏、体味、甚或分享路德维希那超然的状态,那悲喜的心境,那孤绝的精神!

国王卧室中盥洗盆的笼头也是天鹅形状
走到山后著名的玛丽桥回望新天鹅堡,才想到这城堡标志着一个自然、人工、历史、哲学、艺术、科学等多条轨迹的绝妙相交点。如果不是日耳曼文明千余年的兴替成长,使得德意志民族积淀出既深沉厚重、又昂扬奋勇的文化根基;如果不是阿尔卑斯山以北诸侯体系的延袭融通,使得巴伐利亚王室仍能够依靠名望和权势汇聚大量的财力;如果不是欧洲君主制在十九世纪走向衰微,使得路德维希无法将个人雄心投注入攻城略地和国是经营;如果不是人文精神从文艺复兴向浪漫主义狂飚突进,使得艺术形式的能量与表现力达到如此充盈的程度;如果不是工业革命与技术进步大幅提高工程水平,使得建筑新理念能够在短时间内、以低成本付诸实现:缺了上面任何一样,这新天鹅堡便无从谈起。而在这诸多轨迹相交之处,天设地造般出现了路德维希二世,将四处星星点点的火花引联到一处,集束成一柄瑰丽灿烂、惊艳人世的火炬,矗立在这孤秀险绝的山间谷畔。怎的一切机缘巧合,偏偏落在这样一个怪僻、桀傲的末世君王身上?历史究竟是谁创造的?人类的丰碑由何人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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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2013-6-23 21:56:3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5 08:22 编辑

二、再访新天鹅堡

时隔两年有余,风云际会,机缘巧合,竟然又一次站在新天鹅堡面前。
前次是华丽的金秋,天高气清,四野葱茏,层林尽染,古堡傲立于一派辉煌灼矅之中。今次是肃杀的暮冬,天寒地冻,云深雾沉,白原雪峰,古堡掩身在一片苍茫萧索以里。
前次适逢德国国庆,午间赶到山脚下,游人如织,百头蚁涌,因为不准开车上山,随着哄哄人流攀爬半个多小时才到城堡大门,一派著名旅游景点的典型气象。今次恰在旅游最淡季,大半夜放胆驱车上山,未遇任何阻拦,径直开到城堡脚下,又循山间小道绕行至后山最宜观景的玛丽桥,途中竟没有碰到一个外人。穿过漆黑一片、万籁俱寂的林间路,浑浑然恍若绝尘弃世。
前次在堡中逡巡,从城堡主人路德维希二世的书斋和寝室窗间,遥望晴日蓝空下巴伐利亚农田之丰美、湖沼之清碧、山林之茂盛,转而又见冰云倏至,一下子将城堡背后的阿尔卑斯山峰顶染白,不禁与众人一同惊呼赞叹。今次从玛丽桥上俯瞰子夜时分现身在浮光虚映中的堡身塔影,周遭一片沉沉死寂中依稀回响着脚下百米处山涧溪流的淙涌,冰冷渺濛的霰雾之外时隐时见乩松间、羽云后一轮近望的朗月。在半是惊艳、半是惶恐中,与同行的旅伴朝向山谷放声狼啸,面对古堡大呼“LUDWIG,LUDWIG”,仿佛那位一百五十年前的国王又将令人驾起雪橇,启程夜行,来到他时常驻足的玛丽桥上,凝望他魂牵梦绕的天鹅城堡。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月夜)
前次是初到欧洲常驻,凭着在国内点滴积累下来对欧洲历史、文化和艺术支离破碎的了解,悉心探掘这所谓“欧洲第一城堡”的精妙奇绝,也确为其秀丽的身形、华美的装饰、传奇的背景所倾倒。当时看到堡内壁画和挂毯上那些取自歌剧《汤豪瑟》和《罗恩格林》的场景,得知城堡主人无限痴迷于瓦格纳的神话乐剧和德意志的骑士精神,心中感受到强烈的震撼。今次再度拜访城堡,由于两年间耳濡目染地接触到更多欧洲的人和事,对欧洲多多少少有了些更深的认知和体会,也认识到以欧洲之深邃与卓越,毕生探索亦难以穷尽,因此就不再有当年初次相遇时那股子激动劲儿,但再度相逢所引发的思绪却也久久不能停息。
两年间,走访了欧洲各地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老城古堡,包括在历史悠久的瓦尔特堡歌手大厅里追寻路德维希二世当年获取修筑新天鹅堡的灵感源泉;
聆听了音乐厅、歌剧院中瓦格纳创造的亘古喧嚣和旷世幽冥,当听到瓦尔哈拉神殿在鼔号齐鸣中轰然坍毁,弦乐部却有如神启般重现齐格弗里德和布伦希尔德柔美的爱情动机时,才知道为什么当年路德维希能够手捧乐谱,浮想联翩,夤夜神游;
游历了寄寓着大量日耳曼远古志怪和德意志民间传说的莱茵河谷,在水妖洛丽莱美丽的雕像下赤足感受清凉水流的诱惑,咀嚼这块丰腴膏地给予代代生民的爱恨情仇;
登上了居于欧洲人文和历史地理中心的阿尔卑斯群山,在少女峰顶和阿莱奇冰川下感悟欧洲人对自然的观照和投射,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和征服;
拜望了南北西东多处宗教圣地和风格迥异的会堂院窟,在或浩大、或空灵、或隐秘、或升腾的空间里,回望往昔各个时代欧洲人信仰的变迁和碰撞。
更难得的是,有机会在公务中同欧洲政商学界各路人马交流交锋,也有机会到欧方朋友家做客,领略当地文人雅士的智慧、知识与风情,还有机会在餐馆里同临桌食客攀谈,或同出租车司机、修理工、服务员聊上几句,匆匆一窥他们的境遇和心态。在经意与不经意间把摸几分当代欧洲人的思维与情感,看到历史和文化传统是如何凿凿实实地在他们身上、在他们心中留下难以磨蚀的印迹。
因为有了这两年,今次再度走进路德维希那复古中世纪哥特风格的起居室时,四周繁卷崎丽的家私器皿不再能引发好奇和惊叹,倒是音频解说器中响起的《帕西法尔》序曲悠然催生心中无限的感慨,但与两年前的那一番感叹却有着诸多不同。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云涛)
新天鹅堡给人的第一个感叹,是它与自然环境的完美融合。即便没有新天鹅堡,施万高地区阿尔卑斯山余脉的秀美风光已足以令人陶醉。山谷中、原野上,横纵铺陈的河溪湖沼平添造化钟灵,四季里、朝夕间,不时变幻的树色林荫堪受无尽玩味。披雪的峰峦托架起一幅舞台背景大幕,辽阔的平原容得下千里迢迢赶来的各方看客。难怪奥格斯堡大主教早早就在菲森镇上营造夏宫,也难怪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二世在山际湖畔修建了老天鹅堡,为他的儿子路德维希奏响了人间喜剧的序曲。

被缩短的罗曼风格石柱和被精致化的柱头
新天鹅堡再予人深刻感触的,便是它的建筑。今天一说起城堡二字,最先浮现在人们脑海中的可能是迪斯尼电影片头睡美人城堡的形象,而这睡美人城堡和其他几座上世纪修建的实体城堡,以及许多电影、动漫、美术作品中的虚拟城堡,都是以新天鹅堡为原型或蓝本。
新天鹅堡建筑之独特魅力,一在其高。集束式的设计使新天鹅堡的高宽比远远超过先辈和同辈,而哥特式的尖塔和坡顶、塔身高处向外突出的围栏装饰、座基于凸岩之巅等又使其高度获得视觉上的夸张,因此看上去显得格外挺拔尖耸,具有一股子登云攀霄、傲然超凡的气势。
二在其白。修筑外墙的石料是当地开凿的石灰岩,灰中泛白,冷中带暖,色泽沉敛而悦目。城堡周身上下既不涂饰,亦无点缀,浑然一体,丽质天成,在苍葱密林和青墨巉岩的映衬下格外地醒目、俊俏、优雅,尽显自然、纯真、飘逸的个性,倒真是贴合其“天鹅”的绰号。
三在其憨。建造新天鹅堡的目的在享乐而不在防卫,因此它不像那些17世纪前修筑的堡垒,雉堞兀立,面露凶象。虽然大量采用罗曼式建筑元素,却没有照搬10世纪罗曼风格兴盛期的尺寸和比例,开间疏朗得多,窗牗宽阔得多,线条温和得多。罗曼风格招牌式的石立柱随处可见,却大多被压缩得短粗墩实。日耳曼特色的石柱头依然雕镂繁复,但图案和纹样变得服贴柔顺。拜占庭风格的穹顶,火焰哥特式的墙围,中古式样的彩绘玻璃,经过稍许调整变动,在折衷主义的润饰下相互融合。远观其外,近察其内,这城堡都摆出一副和善宜人、敦厚亲切的面目,颇有几分质拙朴实、率直顽皮的味道,洋溢着浓浓的天真童趣。无怪乎它会被人们称为“童话城堡”。

路德维希二世(左)相信他能够成为当代圣杯骑士
新天鹅堡更引人感发的是它的历史。“疯王”路德维希二世修建新天鹅堡的起意、过程及其终局本身就是一个历史的传奇。放下这段传奇不说,这城堡还展现了欧洲历史在19世纪后半叶的浩浩流进,也凝结了那个不可复归时代文化英杰的汤汤狂想。
说说政治。就在欧洲列强剑拔弩张、普法战争如火如荼的时候,偏安一隅的巴伐利亚小朝廷竟然能够冒着大笔的财政亏空,耗费巨资满足国君的奇思异想,旧制度的腐朽内蚀可见一斑。资产阶级的兴盛,无产阶级的觉醒,1848席卷全欧的革命应当早已敲响了王权衰落的丧钟,吹响了民权兴起的号角。但巴伐利亚这类末路诸侯的衰败竟然催生了更为强权的德意志新帝国,而欧陆帝国之间的竞争最终导致两场世界大战、数千万人丧生,彼时又何谈争取、实现和维护民权。历史从不是线性发展的,总是在跌跌撞撞中曲折向前。
说说信仰。16世纪后,新教与天主教在血雨腥风中打斗了几个世纪,最终达成所谓宗教宽容,推动了欧洲社会的世俗化和基督教信仰的进一步多元化。人们不再苛求教理的正统性和仪轨的唯一性。三百多年后,甚至充满泛神论色彩的日耳曼神话经过一番改造与适应,也能够登堂入室,成为秉承基督教义、弘扬救世精神的载体,堂而皇之地挂满一心在现世建立理想王国的路德维希二世的厅室四壁。历史从不给敌对双方完胜或完败,而是在蜕变衍化中拓展出无限的可能性,交给人们始未料及的答案。
说说艺术。不提新天鹅堡汇聚着千余年欧洲各个时代的建筑风格,就说说在这城堡中充溢、涌动、释放着的艺术气氛,那融文学、诗歌、绘画、雕塑、音乐、戏剧于一身的艺术集合,那灿烂、昭明、葳蕤的艺术生机。经过几个世纪的沉淀和淘濯,在巴洛克风格、古典主义先后谢幕后,欧洲大陆正上演着浪漫主义退场前最后的盛景,现实主义方兴未艾,现代主义端倪初现。那是一个诗人的时代,一个纵情的时代,一个幻想的时代,人的情感和反应在文字、色彩、线条和声音中超越常规地被放大或压缩。异端与领袖混淆,孤独和卓绝相伴,狂喜与沉郁同行,却都能赢得众人的敬仰与喝彩。所以那时才会有瓦格纳,才会有路德维希对瓦格纳的痴迷和督信。历史总是奇迹般往复循环,随着浪漫主义洪波渐息,工业文明奋勇挺进,中世纪的党同伐异却在随后的半个世纪里轮回再现。
说说科学,说说理性,说说财富……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晨曦)
新天鹅堡还寄托着多少人的精神期冀啊。
多少人羡慕王侯贵族的权力和财富,懊恼自己未能托生帝王之家,在从来都不平等的人类社会里幸运地站在拥有特权的一端,无需辛勤劳作就能锦衣玉食,随时随地享受众人羡慕和敬畏。
多少人向往城堡王子的浪漫与逍遥,痛恨自己陷身于凡俗乏味、循规蹈矩的现实生活,受到各种法度律条和人情世故的羁绊,无法在一个像新天鹅堡这样既离群索居、遁世侠隐又风月无边、花马金裘的环境下,毫无顾忌地放纵身心,追求梦想。
多少人仰慕路德维希的高尚与超脱,贬斥自己在坚定与虚无之间无尽地徘徊,不肯锚定生命和心灵的依托,无法借助诸如圣杯骑士、天鹅骑士之类的古老传说,完成个人灵魂同神所代表的永恒存在的结合,将独立意志融入终极真理,找到精神和灵魂的归宿。
新天鹅堡是一个梦,一个悬浮于现实世界的梦,一个饱含着希望和憧憬的梦,一个充满迷幻和美丽童话色彩的梦。不同于文学、绘画、戏剧里的童话,这个童话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这个梦曾经是路德维希国王的今世生活。于是它便具有更大的魔力、更强的诱惑。前来拜访的人们,不论其国籍、文化、出身、地位、学养、个性和才能,不论其对新天鹅堡的了解是深是浅,不论其进入城堡的目的和感受如何,追梦总是他们一个无法摆脱的情结,虽然这梦有的崇高,有的鄙俗。当人们在精神世界中不停地游荡、探寻时,新天鹅堡似乎能够解释一个问题,提供一个答案。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雾雪)
弘一大师云:“日月霞云、山川花木,此天之美术也。宫室衣服、舟车器什,此人之美术也。天无美术,则世界浑沌;人无美术,则人类灭亡。”又云:“美者胜,恶者败,胜败起伏。而文明是以进步。”如果不囿于狭隘的理解,大师所讲的“美术”应当包括哲学上“美”的概念、工艺上“美”的创造、思维上“美”的认知。而这“美”与“真”、与“道”、与“理”、与“义”又都紧密相联。新天鹅堡之神奇,在其天美,在其人美,在其美关联着的诸多真、道、理、义,在其假借实形与传奇揭示的人类文明在进步过程中的摇摆和抗争。
弘一大师的学生丰子恺评论其师,慨叹大师脱离尘俗,精研文艺,浸身佛理,是超越了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执着于灵魂生活。所有伟大的事物,除却物质表象以及表象蕴含的历史、文化和艺术讯息,必然触及世界与人生的终极真理。新天鹅堡之瑰丽,在其物质,在其精神,在其牵动一百多年来诸多设计者、修造者、使用者、研究者、拜访者、游玩者的灵魂,在其由浑身上下承载的艺术精灵激荡着人们内心世界无穷无尽的动力和潜能。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深秋)
我们这个时代,能够创造比新天鹅堡更加壮丽宏伟的建筑和更加奢縻繁复的装饰,我们也能够在卓越的创造物上寄托更加复杂的思想、情感和希望,但凭借新的创造,我们揭开了新天鹅堡制造的那些迷团,解答了它提出的那些问题了吗?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灯明)
在玛丽桥上注目夜色中的新天鹅堡,浓雾与射灯将其裹入一团如火的烟云。忽然想起,欧洲人建立这座童话城堡之日,正是他们将中国的童话园林圆明园付之一炬之时。又想起,再过百年,中国人还会继续涌入欧洲,瞻仰欧洲人在当今时代创造的物质及非物质遗存,还会继续凭吊我们今天的建设成就由于时光消磨或兵燹摧毁而溃朽残存的历史遗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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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

新天鹅堡不同季节的感觉完全不同。  发表于 2014-3-11 19:53
FIM
偌大的一个山区,孤零零的一个古堡,由此引发无数神鬼怪的传说,也是拍摄神鬼片,恐怖片的好地方  发表于 2013-10-28 17:18
巴伐利亚地区景色十分迷人,是我旅行印象非常深刻的地区之一。  发表于 2013-6-27 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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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3 22:01:15 | 只看该作者
三、瓦尔特堡
SCHLOSS WARTBURG

瓦尔特堡似乎远没有新天鹅堡、霍亨索伦堡那样声名远著,即使在几公里外的埃森那赫望见远处巍峨山丘上耸立着的黑乎乎的堡垒,一时也留不下什么动人的印象。登上180多米高的陡峭台阶,踏上不过几步宽的防御吊桥,同行的游人仍是稀稀寥寥。
希特勒曾用他极富纳粹味儿的语汇将瓦尔特堡称为“在德国最有德国味儿的城堡”(the most German of German castles),想必其中定有不少奥妙。这城堡修建得早,公元1067年由图林根公爵开土动工,距今已近千年,其后历代添建加造,汇集了罗曼、哥特、文艺复兴以及典型的德式木梁建筑,站在院中四顾,能够一眼扫尽世代兴替。堡内各个时代文物均有遗存,包括几十个罗曼风格的柱头原件、数幅老克拉纳赫创作的肖像原作和最早印刷出版的德文圣经刊本。
但最有意思的是,这么一座规模不算大、看上去不起眼的城堡,竟记录了德意志历史上的数件具有断代意义的大事。且不说十四世纪这里出了一位圣女匈牙利的伊里莎白,成为信者朝拜的圣地,也不说城堡里举行的游吟诗人大赛成为一个德意志文化标记,日后激发了瓦格纳一连串的歌剧构思,城堡顶层的歌手大厅成为德国境内其他城堡争相效仿的建筑典范,更不消说1817年在歌手大厅内举行的全德学生大会高扬德意志民族精神,将黑红黄三色旗举为德国代表性旗帜。只说1521到1522年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隐居堡中十个月,将《圣经》新约部分译成德文,使他的宗教观为更多普通人了解、接受,终将他点燃的宗教改革之火推播成燎原之势,使宗教改革成为那个时代的大气候,从思想和观念上扭转了欧洲甚至世界历史的发展曲线,这就足以铆定瓦尔特堡的无上地位了。
  
新天鹅堡的歌手大厅(右图)袭自瓦尔特堡(左图),但相隔几百年,当然青出于蓝
1517年马丁·路德在维藤堡教堂大门上贴出讨伐罗马教会的《九十五条》后,一直成为教会正统派打击、威胁兼拉拢的对象。1521年4月,在得到生命和自由不受威胁的保证后,他远行出席沃姆斯会议,并勇敢地坚持自己的宗教见解,让教皇列奥十世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代表颇下不来台。在返回维藤堡的路上,听到罗马方面有意加害路德的风声,萨克森选帝侯“智者”腓特烈派人将路德“劫”至瓦尔特堡藏匿起来,令其易装蓄须,打扮成“乔治骑士”(Junker Jörg),除了偶尔外出打打猎,不得在公共场面抛头露面。在这十个月的时间里,这位颇为勤奋的教士将晦涩难懂的拉丁文《圣经》译成通俗易懂的德文,使大凡受过些教育的德裔百姓有了直接认读基督教义的机会,也给他提倡的“因信称义”原则建立起在现实生活中传播光大的途径。

路德小屋(画像中的路德留着胡子)
城堡中的“路德小屋”一直是游人必访之所,闭塞幽暗的房间大致保持原来的形制,一应物件都只是复制品(除了地上那块不知作何用途的鲸骨)。从墙上克拉纳克绘制的“乔治骑士”像上看,路德留着胡子,既未发福,眼神中也没有晚年的乖戾和暴躁。家什虽然粗糙简朴,但那个硕大的绿瓦壁炉到使人足以想见屋中的温暖。炉后是房内唯一的一片石墙,据说路德曾朝魔鬼投掷墨水瓶,在这面墙上留下一大片墨迹。但后世访者不停歇地凿取一块块石片留作纪念,以至今日的石墙较往年薄了许多,墨迹也就无从寻见了。
  
中年路德(克拉纳克绘)和他的恩主“智者”腓特烈选帝侯
看过小屋后,才知道当年蛰居在瓦尔特堡的路德不饥不寒,有书读,有事做,时不时还能出门开开心,更有在自己神学天地和心灵世界中漫游徜徉的自由和闲暇。那位“智者”主人真是待他不薄,顶着教会的压力,给予路德人身保护、生活必需、思想空间和言论自由。了解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路德对基督教义的新鲜解说、对基督教会的无情抨击的确得到许多德意志王公诸侯的认同和支持。他们拥戴路德,除了信仰因素外,更多是由于这些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公侯们不愿再将自己领地上生成的大把银子缴到罗马去,让山南的意大利人坐享清福。而教会体系在中世纪的日益腐坏,也最终自我剥夺了为欧洲民众提供信仰归宿的资格和声誉。
这样看来,路德在瓦尔特堡期间以及后来二十多年的自由,并不全然是他敏锐心智和精巧思维的结果,欧洲政治版图上日益激化的利益冲突为他新兴学说创造了历史机会,德意志权贵同罗马教廷实质上的法权分立为他恣发言论提供了安全保障。想起来春秋时百家争鸣,还不是因为学者术士们狡兔三窟,见眼前这位国君厌了恼了,赶快偷偷溜走,到别的诸侯那里寻知音、寻地位、寻功禄。等到秦赢政统一了天下,有了自己的坚定治策,哪还容得下那些悉挲聒噪,不搞个焚书坑儒才怪。历朝历代有言官进谏成功者,也不都是仅仅因为他秉着公理大义,多数还是傍上了某股在那节骨眼上成了气候的势力。加尔文在日内瓦鼓动新教革命,提倡节制、勤作,受到从工从商、日见发达的广大市民拥护,竟能在古时距离通向意大利交通山口最近处的城市建立起思想和言论自由的前沿堡垒。可等他掌了权,在日内瓦城中确立起王朝一般的管制体系后,塞维图斯这个在欧洲城市多年游荡、寻找话语权的倒霉鬼就被加尔文送上了火刑架。有想法吗,想说话吗,先找到一帮认为你的学说能够为他们带来现实利益的人吧,找到几位能够藉着你的所谓精神指引更快地发迹荣光的大佬吧。否则,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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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3 22:02:55 | 只看该作者
四、舍韦尼堡
CHATEAU DE CHEVERNY
舍韦尼堡与香堡、香农榭堡等百余所座落在法国中部卢瓦尔河谷的城堡一样,看上去既没有“城池”的一应规模,也缺乏“堡垒”的防卫功能,似乎很难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城堡。它们更像是旧时法国王亲贵胄们在幽静乡间置办的别业,使他们得以避开彼时终年喧嚣杂乱、尚无风致而言的巴黎,享受室外桃源般的宁静与闲适。卢瓦尔地区说是河谷,其实是一大片起伏和缓、丰饶润泽的平原,农田、树林与村舍相杂,河流、溪水与道路交结,偶尔在个山坡上冒出一座气度不凡、高瓴尖宇的宅第,或是一个威风凛然、堞堆绵延的院落,大约就是个这堡那堡的了。
  
香堡(左)和香农榭堡(右)
香堡曾是“大鼻子”弗朗索瓦一世及其后诸多法国国王的游猎所,香农榭曾是亨利二世衷爱的庞第耶夫人的风月场。相比起来,舍韦尼的历史传奇确是少了些,不过是庞第耶夫人弃让给舍韦尼伯爵于豪特家族的一所私人宅第。香堡富有皇家气概,碉塔林立,厅堂宏伟,阶梯盘旋,来客不论在场院中仰首眺望,还是在门廊里四下睃寻,这建筑处处都呈现王权逼仄之势;香农榭尽显婉秀风韵,楼台轩敞,屋宇雅丽,陈设古朴,那座横跨在谢尔河上的双层廊桥匠心独具,设计奇巧,与周边的茂林清溪配搭得宜,使香农榭在各路城堡中有了卓尔不群的别样风致。回头乍看舍韦尼,方方正正,四平八稳,中规中矩,一下子实在是看不出个味道来。
沿着细小鹅卵石铺就的马道走向舍韦尼,慢慢发觉这所建筑的正立面很有些意趣。典型的法式灰瓦屋顶下,青白色的砖石被横向分作几排,各排间有明显的凹槽,这样式在时下国内不少大城市的新建筑上还能见到。纵向则被分为五列,布局对称,各列的宽幅不尽相同,外宽内窄,视觉上呈现出环抱之势。各层的窗牗形制不一,有孤顶也有平顶,二层窗间还内挖嵌龛,摆放多个雕像。整体看上去,比例谐调,节奏恰当,沉稳而不死板,生动而不杂乱,庄重之余更多地是亲切和风雅。介绍中说,1624年负责设计建造这所宅第的建筑师兼雕塑家雅克·布宜埃(Jacques Bougier)师从名匠,舍韦尼的风格贴近巴黎的卢森堡宫。

布宜埃的雕塑和壁龛都很精美
然而舍韦尼的偌大名气来自其室内装饰,其设计师让·莫尼埃(Jean Monier)受来自意大利美第奇家庭的法国王后玛丽差遣,到意大利精进学艺后也在巴黎卢森堡宫的内部装修上出过力。一跨进大门,就有了与其他城堡不同的感受。门厅及楼梯不算恢宏巨制,却是精工细作,栏杆上的曲折上行的大理石花叶雕饰惹人喜爱,楼梯拐弯处一副全套武士铠甲标明了主人家族的悠久传承。再一间一间房走下来,穿过武器厅、大客厅、小客厅、大餐厅、早餐室、卧房、书房、画廊、国王客房等,仿佛在伯爵家做了一回客,同主人家一道生活起居,也慢慢体会出舍韦尼名气的由来。
各个房间里,陈设装饰精美而不奢侈,家具用材讲究而不縻费。单说家具,路易十四时代的大气沉稳,路易十五时代的卷曲华美,帝国时代的雍容曲雅,略带霸气。橡木的粗大浑厚,细木拼花的纤巧精致,玳瑁黄铜的华贵艳丽。可赞的是,不同房间内的家具与其他装饰搭配得宜,相得益彰。

武器厅陈列了大量盔甲刀枪,所配的家什、挂毯大多是十七世纪以前的,厚重沉穆,大厅内满溢英武肃杀之气。

大小客厅里,壁炉、天花、墙饰、画框、雕像、桌椅、钟表一应都是巴洛克风格,虽有繁复琐碎之嫌,总还贵气四溢,富丽堂皇。

亨利四世曾下榻的国王客房则最为煊炫,一张四柱大床坠满斑斓华丽的波斯织物,倒也符合那个时代对权位的认知。

书房里存放着2000多册藏书,读写用具已属拿破仑时代,搀杂着古罗马符号的复古倾向也与房中应具的书卷气有所契合。

私人套间早餐室里摆放的是十九世纪的家具、精美的细瓷餐具和玻璃酒具,配搭上几位优雅女士的肖像和摇曳的窗帘外一片绿林平湖风光,竟然是一晌清静安闲。

莫尼埃的画作充满古典主义色彩
再说画品。莫尼埃亲自动笔,在大餐厅木制墙围上绘制了34幅堂吉诃德故事图,在国王客房天花板和墙围上绘制了几组希腊神话故事,在武器厅大壁炉上方绘制了“美少年阿多尼斯之死”,使堡中处处绽放出钟秀灵气。客厅、画廊里挂着大大小小舍韦尼家族先人肖像,不少系名家之作,有几幅还是王室御赐的王族画像,加上若干房间里保留着日见斑驳、印着家徽纹章的皮质壁纸,赋予这城堡浓浓的历史沧桑。有的房间桁梁棚架上满工满绘,十七世纪的枝蔓花萼依旧鲜艳、工整,由着今人去赞叹数百年前画匠的耐心和技艺。

舍韦尼主人照料这一大群猎犬,一定所赀不菲
舍韦尼历史上几易其主,最终还是回到伯爵后人手中,并于1914年部分向公众开放。厅堂陈列虽屡有变迁,却始终维系着精致、谐和、古雅的风格。舍韦尼家族今天不仅使用着城堡的一部分设施,还按照老传统眷养着70头猎犬,人和狗一道,不时在城堡所属几十公顷的林地里撒欢巡猎。也许因为仍为人居,舍韦尼给人的印象较香堡和香农榭更为亲切和蔼,更易亲近玩味,于今天的各路访客也更有启迪参照之用。
且说一处“高尚”的居所,无论古今中外,当备“依、宜、倚、艺”四德。“依”曰“依势”,依就自然之势,尽用周遭之利,设计取材修建,皆应依顺当地气候、水土、材料以及人力的便利条件。“宜”曰“宜人”,适宜人之居用,避寒暑风雨,供食宿消遣,使主人既得以静养休憇,又便于聚友待客。“倚”曰“倚古”,倚念古往遗承,内外形制用度都植根于传统和习俗,择古之善,弃古之费,令人不因居所变更、用物新异而茫然失本。“艺”曰“艺风”,起居间常见古今文学、诗歌、绘画、雕塑、音乐、戏剧,蕴风雅于炉灶案榻之间,培心养气,怡情悦性。且说这舍韦尼堡,依借法国中部和顺风景、丰富物产,便宜历代主人阖家生息,倚借希腊、罗马直至文艺复兴之古代文化,艺术元素遍布内外各个角落,融入日常生活,堪称四德兼备,无愧其远著名声,确是一处传历百年的“高尚”居所。

山西王家大院拱接檩连,远远望去铺满一片山坡
回望泱泱中国,各省各地古代的王公府邸、巨贾豪宅拆的拆,毁的毁,仍留着个躯壳的哪里还看得出原先的妙处。京城里的王爷府改了公家单位,银安殿改了会议室,后厢房改了大杂院,所有的家居装饰荡然无存。纪晓岚故居只剩下门前一株紫藤还留着些鸿儒家院的余香。山西的乔家、王家大院规制尚存,只是望不到故人朝行夜宿的情形,更寻不见先贤吟风弄月的雅兴了。难说就这么一百多年,中国人的传统居所已经四德具丧,中国的传统文化已经生息衰微,中华文明之鼎彝已经崩摧坍朽了吗?走进近年在国内各地拔地而起的参天伟厦,落座在那些或公共或私人的金厅华堂,放眼看大多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的所谓中式、欧式、现代家私上,这些恐怕连四德的边都沾不上吧。如果仅以顺应时代发展、与国际接轨、适应新环境等藉口抗辨,而不是本着溯源正本、择善取存的精神去看待近来诸多的变化,不单是居所问题,恐怕从更广的意义上看,今后的弯路只能走得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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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27:23 | 只看该作者
老饕三餐

二十三、西餐的苦恼

        初到欧洲,在当地吃西餐还真是个难题。不仅满是法文和意大利文生词的菜单看着让人发怵,不知道每道菜里包含哪些材料,用什么方法烹饪而成,搞不清究竟该按照何种顺序和风味点菜,琳琅满目的酒水单也让来自遥远东方的宾客如坠雾中,生怕错误的搭配糟蹋了美味,招人笑话,再有就是关心钱袋子,总盼着这一餐获取良好的性价比,担心因沟通不畅导致开销超支,等等。

        好在一般情况下欧洲市场物有所值,除旅游地外,餐馆的价格与其菜品和服务大致匹配,且大多数餐馆门外张贴着菜单要目,进门前稍加浏览,可以大略知晓其特色和价位。在欧洲大陆,餐馆有着不同的称谓:RESTAURANT(及其各语种变形)多数是正式的餐厅,进去以后是要规规矩矩吃一顿的,不能光点饮品,只喝不吃;BRASSERIE和TAVERNE都是“小酒馆”(虽然有些规模并不小),可以正儿八经地按顺序吃一顿,也可以简简单单点一道主菜,或者在非就餐时间闲坐就饮;BISTRO和CAFE通常是更为简单的就餐点,饮料和食品种类少,大多仅供应些容易打理的意大利面、三明治、蛋饺、沙拉等西式快餐。当然,各国各地都有不少颇具当地特色的食肆,形制和饮食不一而终,例如德国纽伦堡有家上百年的香肠餐厅,专卖以煎、烤、煮等各种方法烹制的著名“纽伦堡小香肠”,客人到此鲜有点叫其他食品的。意大利托斯坎尼山区拉达小镇上有家比萨饼店,一到饭点儿总是客满,人们选好自己喜欢的口味后,就眼巴巴地盯着老板娘熟练地搓弄着面团和菜料,用大铲子将一个个生饼送进背后的砖砌大烤炉,嘴里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叨咕着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那一张。

        在欧洲吃饭,确实有很多让中国人不大适应的地方。

        一是“量”。因为一道菜的价格同菜品的重量并不天然地成正比,很多时候容易搞错。同样是牛肉,牛肩肉escalope和丁骨肉T-bone常常是肥肥大大的一块,霸气十足、四仰八叉地平躺在一肘宽的大盘里,相形之下牛腰肉sirloin的块头和卖相就要秀气得多,而鲜嫩多汁的里脊肉tenderloin 一般就是圆溜小巧的一个胖肉墩,温和地站在色彩斑斓的配菜旁。至于生牛肉一类,若是点了碎肉tartar,那一团顶着个生鸡蛋黄的牛肉末好歹足够充饥,要是点了通常价格不低的生牛肉片carpaccio,再看到端上来的是平铺在盘子上六七片薄如蝉翼、颜色通红的圆片片,胃口大的食客免不得心中叫苦。

        二是“味”。中国人讲求入味,多数情况下酱料的味道会在烹制过程中进入菜料的肌理,在入口咀嚼的过程中不间断地感动味蕾。可欧洲人大多以将禽畜鱼肉等原料直接烹熟为基本原则,添加味道全赖单独加工的酱汁。切开一块血红的肉排,想着要是就这样不加修饰地放到嘴里,那同啮咬一头活生生的畜牲能有什么区别。偏偏那些标志着烹饪文明的酱汁很多取材欧洲本地食料,奶制品、蕃茄、洋葱、洋醋和一些叫不上名的香料居多,几样东西混合在一起,常令很多东方人不习惯。再有就是多数情况下欧洲人忌辣,很少有中国“麻辣香锅”、“水煮鱼”那样的发汗菜品,据说是因为欧洲大厨们不愿让辣椒抢了他们精心烹制的食物和酱汁的味道。所以张嘴要TABASCO辣酱的时候还要注意看一看侍者的脸色和反应。

        三曰“时”。现如今中国人吃饭也相当费时,但这费法儿与欧洲人有很大不同。欧洲人用餐,程序性特别强。尤其是在饭馆里正儿八经地吃顿晚餐的时候。侍者递上菜单的同时,会问你要不要开胃酒,等你喝上了香槟或是果酒,菜单也检阅得差不多了,再问你头盘要什么,主菜要什么,佐以何种红白葡萄酒。等你主菜用毕,酒瓶见底,侍者会再次递上菜单,问你要不要甜点,要不要来点帮助消化的烈酒或咖啡。这就得费不少工夫了。要命的是,后厨一定要等这一桌所有客人各自点的同一道菜都备齐了才一起端上来,不能让哪位客人门前空空,干看着别人大快朵颐。所以,如果同桌的人都点了头盘,你最好也跟着,否则就落个傻等,决不会在别人用头盘的时候先让你吃上主菜。这就更加耗时。此外,当下特别讲究的还有种吃法,一餐不是三道,而是由大厨推荐定制的六七道菜,每道就一点点儿量,八寸大盘上当中间儿火柴盒大小的吃食,不论荤素甜咸,一律精工细作、精雕细刻,端上来的时候像个艺术品,色香味型无可挑剔,让你浅尝即止,吃个新鲜和气氛。懂行的话,就应当在侍者上菜并介绍完菜品后赞扬一番,也可以装模作样地问问某些不常见食材的出处和烹饪方法,再煞有介事地表示一下惊讶和肯定。侍者虽不会喜上眉梢,却会心里美滋滋地暗自得意,回身去告诉大厨,对你这位懂吃的客人也会另眼相看。估摸一般人趁热趁新鲜,三五分钟就能干掉一道菜,但是撂下刀叉后要等上二十分钟才会上下一道,因为这种菜的要求是现煮现作。通常这种吃法一般要花上三四个小时,而且绝大部分时间是用在聊天说话上,没点兴致或耐心的人到后半段有可能就剩下哈欠连天、面面相觑了。

        有时候中国人怕吃西餐,除了不熟悉食材和味道外,还有就是发怵那些个餐桌礼仪。左手持叉、右手操刀也就算了,在正式场合叉子还不能翻过来像勺一样捞,哪怕是烂玉米、碎豆子,也一定要保持叉背朝上,叉住食物送到嘴里。每道菜换副刀叉也就算了,还要从外向里依次取用,别一不小心抄起切红肉的餐刀切割盘中的鱼;喝汤用勺子从里向外舀也就算了,还非得静悄悄地顺着唇边倒入口中,不准吸溜出声,哪怕是烫得舌尖火辣也不能张嘴哈哈,咬着牙愣往肚子里咽。红肉配红葡萄酒、白肉配白葡萄酒也就算了,如果配头盘的白葡萄酒没来及喝完,配主菜的红葡萄酒已经倒进了红酒杯,可别心疼东西,一口红一口白地往下送,不是个味儿。餐后让喝咖啡不让睡觉也就算了,可别贪小便宜来个“傻子挑大的”,专点大容量的卡布其诺或者拿铁,那些玩艺儿理论上是过午不用的,得来个ESPRESSO浓缩咖啡,小啜三五口入肚,齿颊留香,去油解腻。再加上琳琅满目的酒单水单,与各种饮品搭配的酒杯水杯,常搞得中国食客头晕脑涨、手足无措,根本没心思好好享用食物和菜肴了。

        其实西餐并没那么复杂,也没那么可怕。看欧洲人吃饭,通常情况下填饱肚子还是第一要务,吵吵闹闹、撒汤泼水、端盘递碗、嘬手指头,也是常事。讲究礼仪,那是需要场合的。比方说,上面提到餐馆有档级之分,去RESTAURANT用餐你还真得注意点儿,但从BRASSERIE向下,就算你右手拿叉子横竖划拉,也没人搭理你。你要是饿得急,就去个小餐馆,点个通俗的、量大的主菜,要一大杯啤酒,十分钟准能上来,你连吃带喝十分钟解决战斗,抹抹嘴,结账走人,多快好省,毫无问题。刀叉嘛,用不好就用不好,这原本就不是咱中国人吃饭的家伙。看谁多管闲事,挑三拣四,有本事你到中国来,跟咱一起用筷子,这顿饭给你上炸花生豆、肉沫茄丁、青豆炒螺丝、麻婆豆腐,没勺儿用,看你再穷讲究。

        但是话说回来,西餐的程序和礼仪也并非都是故弄玄虚。上菜要有顺序,时间要有一定间隔,菜品与酒水要搭配,菜品和酒水要与相应的餐具杯具搭配,餐桌上要有一定的布置和装饰,进食交谈起身入座要保持一定的姿态,持刀擎叉拿勺举杯乃至啜饮咀嚼要合乎一定的规矩,这其中都有其内在的原因和道理,也是经过几百年磨合锤炼形成的大小套路。总体上说,有这些规矩套子,不是要限制食客的自由,捆住大家的手脚,而是通过一些相对固定的程式,为食客们创造最理想的就餐氛围,将美食的精髓发挥到极致,让老饕们尽最大可能品味珍馐佳酿,并在舒适惬意的心情中享受家人和朋友的陪伴。倒过来讲,要真是用清洌的白葡萄酒佐餐黑椒酱汁的牛排,在头盘的余香尚未在口鼻间消尽时就跟进主菜,在酒足饭饱的当儿就着浓甜的巧克力慕斯再来一大杯肥腴的卡布其诺,要真是在烛光和鲜花的映衬下吸吮与咂巴声响成一片,由着热情和冲动兀自豪饮而不去体会经年窖藏之馥郁底味,在酒酣耳热、兴致高涨之际面对一桌零落汤汁和狼藉杯盘,恐怕这一餐的味道和意趣要损失大半,所付资费的价值也要打上不少折扣。

        最好的应对之策,应当是放松心情,放下身段,通过观察、效仿尽可能地了解和熟悉西餐的惯常套路,把外在的规矩转化为内在的习惯,有时候犯犯小错亦无伤大雅,做个鬼脸,耸耸肩膀,一笑处之。一旦掌握了,也就不觉着约束了,反而能够深切体会个中妙处。当然这也需要个过程。
       
二十四、莱茵河谷里的丰盛早餐

        欧洲人,特别是城市里的上班族,午餐一般都很简单,很多人一块三明治打发了事,等着晚上回家再好好吃一顿。这种饮食习惯并不健康,不符合营养和保健的基本原则,但白领也好,蓝领也好,大家多数人都是打工谋生,生计最为要紧,也顾不得那许多保养之道了。有个补救的办法,那就是早餐多吃些,吃好些,能保证一天活动所需热量,弥补午餐的不足,这样晚上也不必摄入过多,积累脂肪了。然而城里人喜好晚睡晚起,很多人不愿意把赖床的二十分钟花在吃早饭上,所以真正能认真履行早餐职责的人并不多。倒是乡间郊外,人们生活相对闲淡,起床后用不着赶着通勤,有的是时间摆弄吃食,哪怕日上三竿了也不嫌迟慢。尤其是家中有客,更要精心准备、热情招待。

        莱茵河发源阿尔卑斯山麓,积溪成流,汇水成河,浩浩汤汤自南向北滚涌1320公里后注入北海,沿途穿越多个西欧最为富庶的国家和地区,默默地记录下几千年来两岸生民故国的无数悲喜兴衰。在欧洲还是密林遮翳、交通闭塞的上古时代,南部地中海地区文明向北部原始蛮荒地区的传播和扩张,很多是借助了南北水道通路的便利,其中莱茵河就是一条重要的文明北进通道。今天河两岸的许多重要城镇就是建立于罗马或早期基督教时代,有着那个年代的古老遗迹。莱茵河沿岸风光最为秀美的一段是德国境内从美茵茨(MAINZ)到科布伦茨(KOBLENZ)那140多公里,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的正式名称叫作“中莱茵河谷上游”,中国的旅游者们将之简称作“莱茵河谷”,有人还将之比作德国的“三峡”。

        莱茵河谷比起三峡来,险峻不足,秀丽有余。莱茵河的水量比不上长江,两岸山岩的高度和垂直度都逊于三峡,也没有什么怪石巉岩可供神怪志异,更没有云雾飘遥的仙风逸气。但两岸层层叠叠铺满山坡谷地的葡萄园,高高低低立于峰顶山间的古堡,大大小小满溢者德国乡村特色的市镇,使莱茵河谷拥有更多的亲切感和人文气息。

        初秋,从美因茨出发沿河驾车顺流北下,温润的阳光下莱茵河泛着沉着的青蓝色,河面上驳船与游船往来交错,火车在旁边稍高于公路的轨道线上时隐时现,两岸收获不久后的葡萄架上枝叶依旧葱绿,还未被修剪成过冬的干巴样儿,各种形状的古堡不时探出身形,各色各样的旗幡在堡顶慵懒地摇摆着,放眼望去尽是怡然美景。在吕德斯海姆小镇(RUDESHEIM)那条著名的古老商街上勾留良久,在记录德意志诸侯争权夺利史的“猫堡”和“鼠堡”盘桓多时,更不舍在妖女“罗丽莱”(LORELEY)放歌诱惑船人的山岩上驻足远眺,结果到日落西山时还没找到当晚落脚的旅馆。惶惶间胡乱钻入路边一个不大知名的小镇,左打听右打听,终于找到一个家庭旅店,就是临时租用这个普通家庭的两间客房,并不是入住真正的挂牌酒店。这家的主人是位约摸年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虽然不会说英语,却很有耐心、和颜悦色地回答我们的问题,基本答案都是“YA,YA”。靠着我们一行五人东拼西凑的几个简单的德文词汇,加上手脚比划,勉勉强强地谈定了住宿价格,并请主人第二天早上准备早餐。

        当夜无事,几位朋友跑了一整天,睡得十分香甜。因为客人多,客房不够用,老太太打开自己早先的卧室,请来自遥远中国的朋友睡到曾与先夫共寝的床榻上。房中的陈设一如往常,没有因我们入住做任何改变。窗帘和桌布用的是老式的白棉花钩花工艺,床单和被套都是往日旧用却干净柔软的花棉布,玻璃柜里摆满了女主人收集的蜡烛台、金属像和瓷娃娃,台面上排列着女主人年轻时的艺术照片,还有她故去的夫君和他们孩子和孙辈的像片。看着这些有些个年头、不那么时尚的物件,只觉得万分的安祥和温馨,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北京胡同里姥爷姥姥还生着煤炉的家中,家庭的温暖与亲情的和美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德国老妇对我们这些异乡客百分之百的信任又使我们感到无比欣慰和无上尊严。

        第二天早上,因为还要赶路,大家起得并不晚。匆匆洗漱后来到餐厅,看到餐桌上早已满满地放好了五套餐具和各种吃食。当中一个大藤筐盛着十几个面包,有精粉的,有黑麦的,有全麦掺杂粮的,有覆盖着罂粟籽的……旁边一个大盘子盛着几种奶酪和各种肉食,有肉酱,有肉肠,有风干的SALAMI,有熏制的火腿肉……一个标致的碎花大碗里,盛着小块的黄油,小瓶的果酱,小罐的蜂蜜,小包的奶酪……一个土里土气的陶钵里,盛着涂着各种颜色的鸡蛋,红的,黄的,绿的,蓝的……还有两大罐热气腾腾的咖啡,一大罐牛奶,一大罐红茶,盐瓶、胡椒瓶、白糖罐、黄糖罐,酸奶罐,还有插了一支大丽花的玻璃水盂……

        大家先是一怔,随着先在心里后在嘴上欢呼起来,反正主人这会儿还在厨房里,表达一下喜悦的心情并不算丢人。听见这边的响动,老妇笑吟吟地走过来,指着桌上一应物件,哈啦哇咔地讲了一通。虽然听不懂,能看出来她在介绍这些食物,而且表示不够的话厨房里还有。我们请她入座一同用餐,她摇摇头摆摆手,示意她吃过了,让我们自己来。她摇摇摆摆地走开,我们这才注意到她的腿脚并不是很灵便,上两级台阶时还得扶着旁边的栏杆。

        随后便是我们的疯狂时刻。旅途的辛劳是最好的开胃菜,而餐桌上这一派春光又引得大家心情大悦,胃口大开。咖啡是如此浓郁,牛奶是如此香甜,热乎乎的面包散着麦麸的清香,天下闻名、屡屡挨法国人嘲笑的德国猪肉不论被加工成何种外观,味道都是那么的新鲜。还有那能嚼出果籽的草莓酱,甜中泛着微微苦涩的桔子酱,绵软爽滑、入口喷鼻花香的蜂蜜,原色原味的新鲜黄油和酸奶……每个人禁不住要把每一种食物、每一种口味都尝一尝,而每每尝试一下都带来啧啧的赞许和褒奖。不知不觉间,每人都比平常多吃了至少一倍的量,可大家还不停地相互鼓励,继续消灭桌上的各样吃食。老妇人出来看了两次,见我们吃得欢畅,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深,花白的卷发随着满意的点头不住地颤动。每次她都充满激情地说上一两句,看见我等大眼瞪小眼,听不明白,只得作罢,抄起咖啡壶跑到厨房去添得满满。

        不多时来了位女主人的老朋友,多多少少说得几个英文词,这才和老妇有了些嗑嗑巴巴的交流,得知她一直居住在这镇上,先生几年前去世,现在和朋友一起经营个小酒庄和餐厅,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其中一个曾去过上海。我们向她解释说中国人生了小孩会向街坊四邻派发彩蛋,问她德国人为什么在鸡蛋上涂颜色。她说这几天正是一个当地的节日,要把鸡蛋涂成五颜六色,并抓起陶钵中剩下的彩蛋塞到我们手中,示意让我们带走。我们吃得肚皮快要涨破,但这彩蛋上寄托着老妇满腔热情和一片好意,却之不恭。随后免不了一连串的DANKE(谢谢)、合影、留EMAIL地址和依依惜别。

        暴饮暴食不利健康,但旅行中除外。老人家的早餐让我们省了一顿午餐。直到午后三四点钟,年轻点的才恢复了些食欲,而背包中的几枚彩蛋又让大家坚持到了晚餐时分。早餐时的愉快心情也同胃中的食物一起持续到晚间,陪伴我们赤足踏入清凉的莱茵河水,在灼热的阳光下走过葡萄园山坡,登上半山腰俯瞰河道迴转的马克斯堡,在莱茵河与摩泽尔河交汇的德意志之角完满结束这次穿越莱茵河谷的旅程。

       
二十五、希农城堡的阳光午餐

        往往我们记住一些事情,不是因为事情本身有多么重要和震撼,而是由于这些事情发生时伴生着许多打动心弦、刻骨铭心的元素和意义。多次在德国旅行,下榻酒店也好,寄宿家庭也好,通常早餐都会非常丰盛,莱茵河谷老妇家的早餐不过是一个典型的范例。之所以这一餐给我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数年后仍津津乐道,不仅是因为那天的食物量大质高,更多是因为旅行中轻松愉快的心情,前一天莱茵河谷美景的陶醉,旅伴的投契与和睦,老妇家居的舒适与温暖,老人家对我们的善意、信任和极有分寸的殷勤,对她辛苦劳作和精心准备的感激,对精美餐食和雅致布置的赞赏,还有清晨大家伙的辘辘饥肠……想来那些新烘的面包一定是老妇早早跑去镇上的面包房买来的,那些佐食的切割和饮品的烹煮也一定费了她不少工夫,那枝大丽花一定是她在庭院里的花丛中拣得最大最美的一朵剪下来插在瓶中。老人家那天起了个大早,忙活一大早,年高力衰的她腿脚虽不健利,却仍是尽心尽力,求得至善至美。所以说,享受美好的一餐,除食物本身外,需要诸多外在的先决条件,比如优雅的环境、融洽的氛围、旺盛的胃口、舒畅的心情……为珍馐美味保驾护航,锦上添花。这就如同孙过庭《书谱》所论,书家提笔泼墨时必要“五合交臻”,“神怡务闲,感惠徇知,时和气润,纸墨相发,偶然欲书”,才有可能达至“神融笔畅”,创作出传世佳品。莱茵河谷的早餐是诸合交臻,希农城堡的午餐亦是如此。

        希农是法国中部卢瓦尔河谷地区的一座小城,她的名气全靠座落在小城山顶的希农城堡(Château de Chinon),而希农城堡的名气全靠圣女贞德。1429年3月8日,年仅17岁、自称受到神启的农村女孩贞德(Jeanne d’Arc)来到当时法国王储查理七世的驻地希农城堡,她走进人头攒动的大厅,一眼认出打扮成仆人模样的查理七世,使全场贵族相信是上帝派遣这个少女来拯救在百年战争中摇摇欲坠的法兰西王国。于是查理七世决心支持贞德率领法军同占领法国北部大半江山的英军作战,四个月后在军事节节胜利的光环照耀下进入兰斯,在历代法国国王加冕的大教堂里戴上王冠。但两年后贞德被敌军俘获,查理七世却没有设法赎回这位有功高盖主之嫌的传奇女将,而是任由英国人将贞德诬为异端,年仅十九岁便被活活烧死在卢昂市中心的火刑柱上。今天,贞德成为法兰西的民族英雄,天主教会封圣的圣女,平等与自由精神的象征。她的戎装形象遍布法国各地,她高擎的战旗日后化作法国三色旗,她曾经落足之处成为人们唏嘘凭吊的名胜古迹。

        希农城堡里,当年贞德觐见王储殿下的大厅现在已没了屋顶和外墙,只剩下巨大的壁炉外壳,令人想见当时的堂皇气势和那极具戏剧性的场景。站在城堡高高的垛口上,俯望朗朗晴日里沿城流过的VIENNE河清波湛湛,河对岸的千里沃野绿意葱葱,颇能体会六百年前法国人目睹大好河山面临被异族征服吞并的焦虑心情。几年前站在宛平城墙的垛口边,遥望卢沟桥两边曾遭战火荼毒的山川土地,胸口积淤着对往昔家国衰败、族民屈辱的愤懑和愧恨,也满怀对日后江山永固、四海升平的期冀和省思。欧洲人也好,中国人也罢,对于家园的热爱,对于民族的忠诚,对于和平的向往,对于自由的追求,亘古历今,没什么两样。

        眼看日近正午,出了城堡,就近寻了家餐馆,同旅伴一起胡乱点了菜,打算吃完上路,赶往下一个城堡。那餐馆恰好位于向阳坡,又逢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便在室外选了张餐桌落座,就着冰凉的苏打水歇歇手脚。万里无云,阳光透亮得教人睁不开眼,落到身上却十分温厚,并不灼烫。阵阵微风从山脚下的河面泛上来,夹带着河对岸农田和草地的潮润,漫溢着河水的清凉和卵石的腥涩,裹携着山坡上各种树汁和花粉的浓香,不经意间让人们扇动鼻翼,张开肺叶。树影散落在伙伴们的肩头和悠悠冒着气泡的玻璃水杯上,大大小小的蜜蜂嗡嗡哄哄地穿梭在空中,时不时驻足在绽放的花头、游人的发梢、明净的杯沿,探头探脑地张望几秒钟,然后跃起来继续他们的8字舞。头顶几丈开外,城堡的石墙静静地泛着白光,脚下几十米处,河水的流鸣要靠想象才能依稀听到。适才在上面那城堡中追古吊昔,满脑子都是历史烟云,刀光剑影,烈火焚心,热血沸腾,壮怀激烈,思绪沉浮于大千。过不多久下到城外,要再度开始尘世间的行进,就得考虑行车路线、交通安全、食宿开支、汽油费用等等,实际得不能再实际。可这会子呢,午餐时分停顿在这半山腰,既无神游万里的超脱,也无脚踏实地的沉着,似乎生命被按了“暂停”键,四下里包裹自己的只有阳光、清风、丽树、美花,此时能够做的只是远眺、近观、调息、凝气,一时间心神游离于无物,魂灵飘荡于太虚。

        静坐片晌,老板端来了餐食,虽是简简单单的当日主菜,却也足量、精细。知道这卢瓦尔河谷也是有名的葡萄酒产区,便叫了一瓶希农本地酒庄出产的白葡萄酒,在这炎炎夏日取其清凉爽利。果然这酒不负众望,虽然刚过一年的贮存期,仍带些生鲜刚猛之气,却不妨碍其表现这一地区酒体清洌幽香、呈现岩矿底味的特征。冰镇至十度左右,酒液入口时便送来一阵寒气,让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面颊顿觉清凉。这酒液在舌尖上打个转,顺着舌面舌侧滑入喉中,又把这些许凉意带入胸腹,而留在唇齿间的先是微甘,后是微涩,继而便是那股子仿佛砂石在暴晒后发出的清香。啜饮两三口,胃里便隐隐有了些暖意,悠悠地漫向四肢直至指尖儿,并在脑门儿上略略激出些湿汗,把这一上午登高爬低又在日头下晒了半晌积下的暑溽之气通通逼了出来,心神更觉着爽利,胃口也一下子增多了几分。

        酒这东西,刚开喝时是增添话头的,平静了片刻的餐桌上又热闹起来,旅伴们兴致盎然地对希农城堡、对卢瓦尔河谷、对法兰西文化、对今天的餐食和酒水品评议论。但续斟两三次后,酒力开始发挥作用,伙伴们一个个相继缄了口,专心致志地对付各自面前的食物,沉浸在微微泛起的晕眩和痴妄中。在侍者收走餐盘、咖啡尚未上桌的时候,大家仿佛有了默契,各自斜倚在座位中,虚阖上眼睨着远处平野里那些静止不动的牛羊,谁也不再张口,谁也不再挪动,任由阳光、清风、丽树、美花继续它们对肌肤和神智的摩挲、抚慰,生命和时空又被“暂停”。我们这一行人,平日里朝九晚五,为了生存与体面,老老实实地遵照现世的诸多法则作息、劳动,鲜有逾矩之为。偶尔打打球、吃吃饭、唱唱歌,只为放松一下身心,抽空儿读读书、听听音乐、看看画,期望着陶冶一下性情。这次,在异乡旅游多日,早已将我们远远带离朝夕往复的现实生活,带入一个充满历史传奇、人文情怀和文学艺术的神幻世界,还激发出不少对人生沧桑、国家兴衰、世事无常的感慨和思考。但此时此刻,在希农城堡的墙根儿下,在一家没有什么名气的小餐馆里,在被树荫花香包围的露天餐桌旁,在美食与美酒的滋养后,在阳光与和风的呵护中,触动我们、俘获我们、令我们失语的,不是什么复杂的情绪或深刻的感悟,而是作为人类最简单、最本质、最纯朴的认知和感受,那就是生命之美好、生存之简要。其他一切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不要跟我们讲道理,不要跟我们讲主义,不要跟我们讲权利和义务,不要跟我们讲使命和责任,不要跟我们讲道德和法律,不要跟我们讲生存和灭亡。此时此刻,我们就是几个尚且鲜活、旺盛的生命,几个尚有气力体味生命之美、自然之美的灵魂,几个不经意灵魂出窍、白日里梦游仙界的凡俗肉身。此时此刻,我们没有履行任何职责,没有创造任何价值,没有引起任何关注,但我们深入骨髓、痛彻肌肤地感到,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个体,在宏达浩瀚的自然造化中仍是如此的伟大,如此的重要,如此的结实,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剥夺或支配我们的存在。我们就是我们自己。

        当侍者端来咖啡、搅醒我们的梦境时,大家似乎默契未尽,手扶瓷杯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轻叹口气,叨咕一句道,“活着真好”。


二十六、音乐会后的谈艺晚餐
        常在欧美影视作品中看到老外一大家子人,春日里聚在花园的大树下午餐,热热闹闹,和和美美,看上去真让人羡慕。经历过希农的阳光午餐后,才知道当初只是从影像上捕捉到视觉的美感,还无从领略嗅觉、触觉、味觉、听觉等等各样生趣。那阳光的和暖,和风的柔顺,植物的清香,草虫的哼鸣,气氛的闲宜,酒食的美味,必要设身处地体验一番,才能够完完全全地把握这阳光午餐的意趣,才能够真正理解为什么欧洲人那么喜欢在露天里吃饭。儿时在北京胡同里,也曾与家人在院子里支起小饭桌,围坐在一起吃饭。虽然那时的吃食常常只是黄瓜丝拌麻酱面,或是烧豆角和椒盐花卷,大人们也只能就着一盘炸花生送下二两六十五度红星二锅头,但那透亮的天光、清爽的空气、家人的关爱、邻里的和睦,着实令人怀念。当北京城在无知无畏、文化自卑、利益贪婪、滥权遗毒的手中遭到永久性的毁灭后,头顶蓝天吃饭就变成了一种侈望。即便今天还留在老城,还住在胡同里,也不免会有新的顾忌。小时候总是担心,那些飞来飞去的鸽子和麻雀会不会成心故意地甩下些秽物,要是真落在自己的饭碗里可怎么好。今天倒不必担心那些日见稀罕的飞禽了,倒是那些每时每刻不停歇地向地面坠落的大颗粒尘埃,那些附着汽车尾气、工业排放等诸多新鲜化合物的土灰,把要在露天地里吃饭的北京人逼回到屋里。

        就露天用餐而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并不见得能够显著提高餐饮的乐趣。自然环境、外部条件对每位就餐者都是公平的,只要你用心在意,能感受到那份舒适和惬意。但在某些情况下,知识的积累,见识的丰厚,生活的沉淀,情感的宣泄,也构成享受美食、品玩良辰的必备资质。

        在比利时,结识了一位从事国际政治和国际关系研究与教学的大学教授,姑且称他“老G”。老G年逾六旬,工作生活上都与中国有着深厚的渊源,近年他的学术研究聚焦在中国,早年离异后续弦一位年轻貌美的中国太太,家中陈设和生活习惯颇具中国风。老G是位美食家,对法系菜肴和比利时的家乡特色菜很有研究,在品评红酒方面也是位行家里手,并且做到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年年更新的酒谱是老G必读之物,经过多年的试验、品尝、对比、收购,他在家中存积了不少价廉质高、相继进入黄金期的法国佳酿。老G还是位音乐爱好者,从巴洛克歌剧到京剧昆曲,口味非常广泛。偶然间发现老G喜欢舒柏特的钢琴曲,便约他到布鲁塞尔的美术宫(当地人缩写为BOZAR)去听弗莱舍的音乐会。

        命运多舛的美国钢琴家莱昂·弗莱舍(LEON FLEISHER)这次来布鲁塞尔演出,已是83岁高龄。60年前,也就是1951年,风华正茂的弗莱舍在布鲁塞尔赢得第一届伊莉莎白王后国际钢琴比赛冠军,并由此开启他世界著名钢琴家的演奏生涯。作为琴界先贤施纳贝尔(SCHNABEL)的弟子,他继承了德系钢琴演奏风格的衣钵,与著名指挥家塞尔(SZELL)合作录制的全套贝多芬钢琴协奏曲至今仍是每位音乐爱好者的必听版本。然而十三年后,年纪不到四十岁的弗莱舍不幸患上局部肌肉张力障碍症,导致他右手完全丧失演奏能力,真是天妒英才。尽管他靠左手演奏、指挥、教学仍活跃在乐坛,但终究失去了最好的发展机会。据传他近年右手功能有所恢复,以八旬高龄重启演艺事业,真是乐坛幸事。这次BOZAR预告的节目单中有舒柏特的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这首舒氏绝世之作有如经年陈酿,集结着对生命的歌唱、对死亡的预告、对世事的沉思、对胜利的欢呼、对美的向往,对力的称颂,百感交集,荡气回肠,是三十一岁的作曲家离世前的泣血之作,在如诗如歌的旋律中蕴藏着无尽的冲突和无限的诀绝。有这首经典曲目,再加上受尽命运捉弄却始终顽强抗争的弗莱舍出手演奏,一定会让老G喜欢得不得了。前几年在北京听年过七旬的傅聪先生演奏此曲,老人家指上功夫较年轻力壮时有所衰退,但他对乐曲深入脊髓的理解和演出时全身心投入的神迷状态,把此曲演绎得出神入化,仿佛傅雷先生的荣辱生死、傅聪一生的拼搏折冲、中国社会的沉浮激荡、中华命运的兴衰起伏,全都融化在时而细流涓涓、时而波涛滚滚的琴声中了。年前在网上碰到郎朗演奏的视频,听了听开头那几句,就觉得他还需要些历练。没经受过社会风雨的洗礼,只经历过个人成长的悲喜,恐怕难以弹透这曲子的味道。

        可惜弗莱舍那天并没有演奏那首奏鸣曲。远远看去,他的右手大半时间里还是蜷曲着,触键时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张扬和灵动,大概是病情有所反复,所以放弃了这个难度极大的曲目。即便这样,他独自演奏的巴赫和一些左手钢琴作品依旧精妙无比,与夫人凯瑟琳合作演奏的舒柏特四手联弹幻想曲D940灿烂多姿,情趣盎然。老G并没失望,也没抱怨,他一个劲儿地赞叹,弗莱舍左手的低音部弹得好极了,稳稳地托住夫人弹奏的高音部,轻重缓急拿捏得非常到位。

        音乐会结束时已近晚上十点,但老G余兴未尽,提议在BOZAR餐厅吃晚饭,并说这是很多布鲁塞尔老乐迷的习惯,一些乐手和演奏家也会在演出后来餐厅吃夜宵,弥补一下体力和情感的消耗。布鲁塞尔艺术宫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比利时新艺术(ART NOUVEAU)大师奥尔塔(HORTA)的杰出设计作品,各个厅堂包括餐厅的内饰风格多年未变,还是八十年前的老样子,呈现鲜明的新艺术风格,曲迴流转的线条、抽象变形的植物和花卉图案比比皆是。老G走进餐厅时,心满意足地环顾墙肩、立柱、窗框,目光上下左右蜿蜒流走,像是端祥久违的老朋友,又像是审视自己的杰作。

        落座后,老G驾轻就熟地要了杯玫瑰香槟作为开胃酒。因为在酿制过程中添加了少量红酒,所以玫瑰香槟口味比金黄香槟稍重,能够较快地把食客带入就餐状态,看来老G还真是下决心大吃一顿啊。老G一边看菜单,一边嘟囔,今天为了一并享受悦耳怡口之乐,只在早上吃了几块饼干,下午嚼了几粒干果。既然这样,也就别拦着这位饥肠辘辘的美食教授,扫他的兴了。虽然头盘点的是鲜贝沙拉,但因为主菜是比利时牛排,老G选中一款2009年罗讷河谷的红葡萄酒。罗讷河谷在法国南部,这一地区出产的红酒单宁含量轻于波尔多,润泽程度堪比勃艮第,醇厚度略胜之,而花果味稍逊,正好配搭蘑菇酱汁调味的鲜嫩牛脊。2009年是进入新世纪以来难得的好年份,全欧洲葡萄酒丰产且酒品质量很高,虽然才过两年,很多酒的味道已趋向沉着。

        老G试过酒后说,中国人对葡萄酒的态度就像欧洲人对茶的态度,充满好奇和敬重。欧洲人酿葡萄酒、中国人喝茶都有几千年的历史,各自发展出一套文化,外行人看上去有些复杂、神秘。对于欧洲人来说,葡萄酒伴随他们一生的成长,耳濡目染,或多或少知道些门道,如果再用点心经常看一看、尝一尝,就能掌握选酒饮酒的基本方法。中国人喝茶也很讲究,注意季节、时令、环境、心境、器皿、水质、程序、仪态等等,茶道实际上反映了中国人的哲学和道德观念。能否真正地享受酒与茶,确实需要积累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但更重要的是看一个人全面的修养。一位真正的绅士,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君子,由于具有较高的综合素质,很容易入门酒道和茶道,领会其中的奥妙。酒茶有许多相通之处,比如每次饮量必须适度,甚至每一口的量都要恰当,这样才能体味好酒好茶的深层韵味,进而领略自然造物的万象多姿和奇妙变化。再如好酒好茶都要佐以精细小食,所选食物量不可大,味道宜清淡醇香,能够不夺正味且与饮品相互激发。这就是为什么欧洲人会像中国人品茗一样,在宁静的午后或黄昏拿出一瓶好酒,摆上一小盘奶酪和橄榄,与三五好友、花三五小时,慢慢地品赏。用餐时上好酒是暴殄天物,那些细腻的回味和感觉都被食物和酱料淹没掉了。老G笑道,现在欧洲人更加爱茶,因为茶不像酒,没有酒精,对身体没有任何伤害。但今天中国人似乎更爱酒,已经成为全世界葡萄酒最大的进口国。希望葡萄酒所承载的高端文化能够伴随实体商品进入中国市场并不断扩散,相信对中国人是有好处的。

        老G抓起热腾腾的面包说,BOZAR餐厅的黄油是特制的鲜黄油,不同于平常的塑料小包装,一定要尝尝。打开略显土气的油纸包,果然黄油的颜色发淡,如果冻般细润娇嫩,勉强成型。抹在面包块上送入口内,顺滑绵软,稍带咸味,奶香味特别强烈,与面包的谷香混在一处,从齿间涌向喉头,从舌头奔向鼻腔。

        老G点的头盘的菜量很小,布盘却十分雅致。粉白的鲜贝与青翠的蔬菜相映成趣,用橄榄油、果醋、柠檬汁和桂皮粉调制的味汁杀清了海味的腥涩,也中和了蔬菜特别是芝蔴菜浓烈的辛辣。头盘过后,在口中留下的味道用几小口苏打水慢慢清掉,而后开始慢慢啜饮罗讷红酒,伴着红酒在舌根盘绕的微热,等待主菜的到来。

        被老G说中了,弗莱舍夫妇这时走进餐厅,在侍者的引导下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坐下。近距离看去,莱昂哪像是83岁的老人,除了步伐迟缓一些,在将近晚上十一点的时候依旧精神矍铄、气宇轩昂。后悔没带一张录音请他签名,以后恐难有机会再如此贴近地遇到他了。说起来音乐家中英年摧折的还真不少。英国女大提琴家杜普蕾(DU PRE)也是因患硬化病不到三十岁就中断了演奏生涯,四十几岁就离世而去,罗马尼亚钢琴家利帕第(LIPATTI)才33岁就被白血病夺走了生命。但前者录制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和后者录制的肖邦圆舞曲集都成为古典音乐宝库中的不朽经典。老G说,演奏家如此,作曲家何尝不是,舒柏特31岁,莫扎特35岁,门德尔松38岁,肖邦39岁。古典音乐家如此,流行音乐人何尝不是。老G提起他喜爱的爵士乐和布鲁斯,Charlie Parker 35岁,John Coltrane 41岁,Billie Holiday 44岁,Nat King Cole 45岁。热爱古典音乐的老G年轻时迷上了布鲁斯,因为演奏爵士和布鲁斯只需跟随由主旋律形成的和声结构,可以任由乐手根据自己的能力和喜好纵情 发挥、加花变奏,每次演奏甚至每轮复奏都有所不同。上世纪六七十代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老G在这类音乐中寻找到宽广的自由和无限的空间,而这正是那个时代西方青年探索和追求的精神方向。如今年过花甲的他在悉心倾听舒柏特、巴赫、莫扎特的同时,仍不时在自己家中的电吉他上过一把布鲁斯瘾。

        想来西方音乐的发展是与其社会发展同步的,一个时代的音乐表现的是那个时代的精神气质和文化风潮,其他的艺术门类也是如此。中国与西方的文化交流在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出现断档,再度打开国门时西方世界已完成工业化,进入后工业时代和后现代社会,其思想观念和艺术形式无疑在中国人看来是超前的,甚至是怪诞的,因此当今最为欧洲人看重的文艺精华并不被中国普罗大众接受或者看好。但不幸被鲁迅先生言中,中国是长于“拿来主义”的,西方文艺的外壳很快就套在了中国人身上,就像一具只有鲜亮皮毛没有结实骨肉的动物标本。就说中国这几十年的流行音乐,大都是舶来品的大杂烩,始终缺乏原创和先锋闯将,少数的勇敢探索也因水土不服而早早夭折。对于一个开放的文化体,借鉴和融合是必不可少的,但借鉴和融合的基础是有自身传承创造的根基。当你发现捧在手中的一切都是别人玩剩下的甚至是已经玩腻抛弃的,你如何树立自信和自尊?中国不是没有好文化,也不是没有好音乐,但这个时代仍在痛快地屠戳着我们为数不多的经典遗存。说真金不怕火炼,说好东西总会流传下来,这是自我安慰的屁话。历史是残酷无情的,人类曾有许多伟大的创造湮灭在时空永动的洪流中,不见了踪迹。中国古有三易,今天就只剩下《周易》,夏《连山》、商《归藏》无迹可循,究竟是佚失了还是原本就是个讹传,这都存在着争议。今天我们普遍接受西方的科学理论,是因为人类认知自身和外在世界的能力恰好处在现阶段被西方科学主导支配的这个水平,谁敢断言“易”不是真理,不会在几百年、几千年后重新奠定人类在特定时期的思维定式?老G很会安慰人,指出中华美食即是对人类饮食文化的杰出贡献,今天魅力不减,青春焕发。他指着刚刚上桌的牛排说,虽然欧洲人吃牛肉大多是烧烤烘煎,但比利时北部弗拉芒地区有个招牌菜,啤酒炖牛肉,与中国的红烧牛肉十分相似。

        这牛排经过黄油煎烤,外边有两三毫米厚的一层熟壳,有些地方还略呈焦黄,可想烹制过程中锅底温度相当高。但熟壳以里全是鲜红的生肉,细细软软的,泛着清亮的油光,想必是高温将牛肉纤维中的少许脂肪烘了出来。厨师纵向将肉排切开,分作四五块,每一块的横剖面看上去如同一个“回”字,外框是熟的,内芯是生的,生熟界限分明,且四面熟壳厚度均匀,说明煎炸每面的火候掌握得十分精准。连生带熟切下一块,蘸些浓稠的蘑菇酱汁送入口中,熟的部分劲中带韧,略有焦香,生的部分一下子化为熔脂,绵滑如丝,这混合了软和硬、虚和实、无形和有形、轻爽和厚重的口感十分奇特,而那酱汁中的菌香、椒香、奶香又将牛肉固有的生腥味压了下去,把新鲜肉汁的清香抬了出来。咽下这鲜美的牛肉块,来一口已在杯中醒到位的红酒,在舌面上滚动的酒香猛地撞上唇齿间残留的食香,那感觉仿佛醋汁兑进碱水猛地冒起泡来,各种香味横竖里外地在口鼻间穿来窜去,胸口和胃肠里也顿时生出几分暖意,真是妙不可言。老G一边刀叉飞舞,大嚼大咽,一边“呣,呣”发出满意的感叹,又一次为自己正确的选择泛出得意的笑容。这位老饕,真是了得。

        老G指着盘中的炸薯条说,年纪大了以后,也开始怕过多摄入脂肪,不敢再吃薯条,尤其是夫人看着的时候。但比利时的薯条实在是太好吃了,而且业已成为比利时的一个文化符号,老G从小吃到大,从口味到情感都割舍不下,现在每每在外用餐还是忍不住要偷吃几根。比利时人说,当年美国大兵登陆欧洲,发现比利时的炸薯条特别好吃,就因为当地人说法语,笨蛋GI们分不清法比的区别,就错称其为“法国薯条(FRENCH FRY)”,导致这场名誉官司一直打到今天。比利时人炸薯条只用本国和荷兰的土豆,有机栽培,味正香浓,他们不信任美国土豆,个头大得吓死人,不自然也不正常。生土豆条的横截面要一厘米见方,粗头粗脚,看上去孔武有力,美式快餐的薯条太细,窈窕妩媚,没什么嚼头。薯条要先在160度的热油里炸4至8分钟,把生薯条脱水炸细,晾上半个小时后,再在190度的热油里炸2分钟,让变细的薯条膨胀变粗,边角起焦,这样吃起来才又香又脆。有些店家还有看家秘诀,比如在植物油中掺入一定比例的牛油或马油,还要控制好每次下锅烹炸的薯条量,确保油温不变,哪怕客人再多也不能偷奸耍滑,超量赶制。老G感慨道,现在薯条遭人嫌弃了,但19世纪后期欧洲人口激增,土豆种植易、产量高,为解决当时的粮食问题立了大功。中国清三代人口过亿,辛亥革命前增长到四亿多,这是谁的功劳呢?红薯。

        人类生存形态的改变最终靠的是技术进步和生产能力的提高。政治能够调节人类个体间、群体间的关系,却不是人类幸福的原动力,搞得不好还会起反作用,以战争和暴政摧毁人类文明的成果。青年时代曾研究马克思主义的老G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是一句正确的口号,因为全世界的资产者会自动联合起来。欧洲上世纪经历两场大战,战败国的大资本家们大多能够保全身家,被审判和处死的是悬浮于资本运作之上的政治冒险家。一个落后国家发展起来,新富新贵们会加入全球富人俱乐部,在了解并掌握游戏规划后,与旧富旧贵们一同玩弄国际和国内政治,维护这个俱乐部的稳定和利益。当前西方世界经历的经济危机,说到底,是因为资本的贪婪、个体的私欲突破了社会契约的围堵和道德规范的约束。全球化迫使各个经济体按照全球标准重新定义和划分内部社会阶层,发达经济体的中下层开始向下滑落,他们留出的空位被新兴经济体的中上层填补,有些新兴的资本大鳄已经挤入全球资本的上层行列。全球化发展越快,马克思的先见之明就越显著。今天的国际政治要解决全球范围内的阶层利益分配问题,传统的民族国家已不是划定利益边界的唯一参照系。国际体系操作得好,人类能够多享受几年太平时光,动动脑筋找到能源界的“土豆”和“红薯”,应付人类无休无止、快速增长的能源需求。操作得不好,和平与安全出了问题,人类社会发展停滞甚至倒退上几十年,也不是没可能。到那时候,对某些欧洲人来说,比利时薯条就又成美味佳肴了。

        不知不觉,牛排和红酒在话语间消化在腹中,齿颊与胃肠感到莫名的满足,而微薰中的漫谈又使大脑的转动如同上了油的轴承般,顺滑流畅。不知不觉,弗莱舍夫妇早已离去,餐厅里只剩下三四位客人。抬腕一看,已经过了子夜。没办法,只好省了甜点和咖啡,留下些许遗憾。不是周末,过几个小时还得回归事世,各自维护各自的营生。

和老G一起离开BOZAR餐厅,酒肉使身体通畅、胀热,冬夜的寒气没了威风。穿过艺术宫旁边的皇家花园,一轮明月照亮树间的石块路,树影外的布鲁塞尔灯火未熄,喧嚣已寂。正闷头听着两人沉着、徐缓、悠游的脚步声,老G突然说,“嗯,这是我近来最好的一顿晚餐”。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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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23:37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一、风景画
        欧洲的宫殿、城堡、会堂、教堂、宅邸、画廊大都是人物画的天下,那些尺幅巨大、堂皇高悬的画布上展示着欧洲的古代传说、历史瞬间、圣经故事、先人肖像,以各种风格和手法表现人的不同面貌、形体、姿态、性格和情绪。这些画作最抓人眼球,也最能彰显一个地方的华贵品质、人文色彩和艺术气氛。相较之下,风景画似乎只是补白的小品和点缀,难得有很大的尺幅,也难得占据厅堂之内的显要位置。

法国凡尔赛宫的1792大厅(左),德国霍亨索伦城堡的女王厅(右)


五代荆浩(左)山水雄奇险峻,被尊为北宗之祖
董源(右)畅茂滃郁,皴法多样,开南派之门
        可能是中国有历时一千五百多年的山水画历史,也可能是中国人对于陌生的面孔和赤裸的躯干总有些抵触心理,来到欧洲的中国游客总会在风景画前多逗留一些时刻,在画市或跳市上购买油画也大多选择自然风光或乡村景致。的确,欧洲人以风景为主题作画要比中国人晚了一千多年,直到十七世纪中叶之后才蔚然成风。而那时中国山水画早已经过大小李将军的金碧时代、荆关董巨的南北分宗、元四家的野逸革命、明四家的吴门仕风,即将迎来清初“四僧”对“四王”院体的冲击。中国山水画发展演进的历史已走完大半,独立的审美体系和笔墨技法已近乎成熟。
       
        元四家之黄公望晚年画作气清质实,骨苍神腴,图为《富春山居》局部
       
        明宗室遗人石涛出家为僧,其山水新颖奇异,苍劲恣肆,开创一代新风
        欧洲风景画虽然起步晚,发展过程中也一度受到东方风格的强烈冲击,但基于欧洲深厚的文化和美学基础,依傍欧洲绘画艺术的强大传统和浩瀚资源,还是走出了一个自己的发展道路,形成了自身完整的风格体系。如果说中国山水胜在意境,则欧洲风景强于形态;中国山水讲求气韵,则欧洲风景强调情趣;中国山水依托笔墨,则欧洲风景仰仗色彩;中国山水巧辨深远,则欧洲风景善抓光影。欧洲风景画在过去四五百年间不断进化、演变、丰富、拓展,最终成为欧洲绘画体系内一个重要分支,而且越靠近现代其在绘画艺术中所占份量越重,地位越高。

据说16世纪德国的阿尔特多芬(Albrecht Altdorfer,左)是最早单独绘制风景的欧洲画家,同20世纪中期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迪本科恩(Richard Diebenkorn,右)的作品比较,完全是两重天地
       
        今天一说起画家,人们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戴着贝雷帽,叼着烟斗,一手持调色板,一手执油画笔,不时抬头眯眼,瞄一下面前的湖光山色,再在画架上的画布上涂涂抹抹这样一个快人惬意的形象。中国古代山水大师们自然不是这幅模样,欧洲早期的风景画家也很少现场写生创作,只是到了十九世纪后期印象主义兴起时,画家们特别强调及时捕捉和客观描绘自然界中各个季节、各个时刻的色彩和光线变化,才出现了像莫奈那样整天撅着大把白胡子、背着画板四处游走、取景入画、即画即成的一批喜爱“露天”和“野外”的画师。而风景画到了印象派画家手里,摆脱了此前古典主义画家“理想美景”的传统,不再依照头脑中已有的美学定律摆布画面,设计出符合时人审美目标和精神需求的山川景色,而是直面真实景观,将眼前的物象“如实”地移植到画板上,尤其是要反映出作画时刻阳光的亮度、角度及其对物体明暗部分颜色变化的影响,把一个永恒变化、转瞬即逝的世界呈现给观众。

法国画家库尔贝(Gustave Courbet)的《你好,库尔贝先生》,
背包行囊逐渐成为那个时代画家的典型形象

莫奈的塞纳河小景

莫奈的塞纳河小港

        在吉万尼莫奈故居旁边有一所印象画派展览馆,展出几幅莫奈描绘故居周边塞纳河沿岸风景的图画。去吉万尼路上沿着塞纳河行驶了好长一段,因此对河水河堤河岸桥梁船只等一应风景有了个大概的印象。此时面对莫奈的塞纳河,只觉似曾相识,却又别有一番景象,更富风致,更显生机,更具美感。就说那垂柳倚岸的河湾,在莫奈笔下满是清凉的微风,满是摇曳的波光,满是蒸腾的水雾,一个渺远舒朗、静谧和煦的夏日小景跃然眼前。而莫奈所用的,只不过是层层叠叠、密密实实、弯弯曲曲的蓝绿笔道,而且笔触还相当地粗重豪放。回想塞纳河上,确是有一个个这样的池湾清沼,那岸上的柳树确是这样密集茂盛,那柔枝绿叶也确是这样被河风吹得袅袅娜娜,摇摆不止,但在路上随眼望去,那现实里的景色竟然赶不上莫奈画中这般畅远宜人。再说那幅小港中的红船,那么生机勃勃,那么光鲜水活,那么活泼明快,尤其是在一片冷色背景下的红色船身,丝毫不显突兀张狂,反而与那么悠闲地融入湛蓝的水面、白亮的鳞光、翠绿的浮萍和幽青的天空里。真地看到河岸边停靠着三三两两的小船,倒不如画中这般均衡、宁静和安定。莫奈是用了构图、色彩和光线的诡计,才营造出画面中如此独特的风味。试着裁去河湾一图左边的四分之一,或是把右侧树枝上的绿色去掉,试着遮住红船一图右端近景的白船,或是盖住船上的桅杆和右下方发黄的浮萍,画面布局看上去就非常“板”,各种色彩的对比就显得很“愣”,运动中的物象和光线就会变“僵”,整幅画就失去了稳定、和谐和生气。
       
       
        莫奈的另两幅塞纳河景,左图冷暖色调契合融洽,右图水面反光倒影栩栩如生
       
        艺术的精妙就在于此。现实中人人都能看见的风景和物体,经过大师对于视觉元素的提炼和再现,就成为概念、情绪和心境的表达,成为人人向往和追求的美。返回去再看塞纳河时,禁不住要用莫奈的画意去衡量和圈定,如果哪个河湾像那幅画中的河湾,便觉得美景无限,如果哪处小港像那幅画中的小港,便认为快意非常。莫奈从自然中提取出美的定义、法则和精神,观者又以其返照在自然身上去捕捉美的存在。英语中有“PICTURESQUE”(源自意大利语“PITTORESCO”或法语“PITTORESQUE”), 中文译法借用了清代画家王鉴“如画”一词,不外乎是指这种主动观照和理性反射的过程:自然的存在启迪艺术的灵感,艺术的程式界定自然的品质。

清代王鉴《青绿山水图》
        中国之名山大川,激发着历代丹青名家构造出万千画境。但历来山川入画均不求写实,而是以形托意,以意带形,重在铺陈意境,呈显精神。然俟后世诸公遍访九州,寻芳览胜,又莫不以古人画意为念,大为赞嘉之山水新景,或苍茫浩渺,或奇峭险峻,或玲珑秀雅,或舒漫平远,却不悖前人绘著之种种意象。

17世纪英国画家洛朗(Claude Lorrain)的巴洛克风景
        欧洲人自文艺复兴始对古代遗迹爱好日浓,进入十八世纪更将罗马废墟同原野林木的结合视为古风佳境,以之为主题的风景画在新兴中产阶级圈内颇有市场,终于登堂入室,同占主导地位的人物绘画中剥离出来,形成一个独立的画种。受其影响,欧洲逐渐兴起到意大利罗马城邦故地探古寻幽的“GRAND TOUR”热潮,各地新建园林中也少不了添一两处古典风格的亭阁作为点缀,使之看起来“如画”。到十九世纪,欧洲画家更加注重从自然风物的原始状态中抓取生气、力量和意趣,更加自觉地展现人对自然存在的主观感受和认知,风景画的题材、技法、格局随之发生很大变化,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风尚此起彼伏,多姿多彩,各具精妙,涌现出透纳、康斯泰勃、库尔贝、科罗、列维坦等一大批杰出画家。莫奈、马奈、塞尚、雷诺阿、毕沙罗这些印象主义怪杰更是独树一帜,将强烈的光照、变幻的色彩、不息的运动、活泼的节律带进对大千世界的纵情描绘。由此,在欧洲,风景画遂勃发美之艺苑,大自然遂晋身美之范畴,而那些入画的“如画”风景遂成为美之典范。那些原本不关心干黄的麦垛在夕阳下会变得蓝紫,没注意正午时分树尖上翻滚的绿叶实际上只是黑白交更的人们,现在也会驻足落日田野,凝望风卷丛林,把在自然中发现印象派画作上呈现的奇妙景致当成一桩人生乐事。有趣的是,受艺术风潮的影响,连风靡一时、以几何构图为特征的法式园林也因有矫揉造作之嫌、雕砌斧凿过重渐失宠爱,而以“理想化的自然”为营造法则、注重体现天成佳境的英式花园在欧洲日趋流行。
       

英国画家透纳(Turner)的海景总是风云激荡

俄国画家列维坦(Levitan)的风景画是老一辈中国美术爱好者心仪之作


19世纪末,欧洲风景画风格异离,有的继续强调现实主义的细腻笔触,如上图作者德国画家埃肯布莱切(Eckenbrecher),有的开始尝试新方法新手段,法国画家塞尚(Paul Cézanne)在下图《圣维克多山》中用直线和色面取得自然影像的精练概括


        更为有趣的是,那些寓身山野之间、被画师转移到画布上的美丽风景,偏偏不是天然风景的原始形态;那些蕴含在自然之中、被艺术家们慧眼拾掇并巧手展现的美,偏偏不是真实自然的客观形态;那些我们潜心研究、孜孜以求、奋发倡导的美的法则,偏偏不是四海浮涌的普遍存在。美在自然中是如此的隐晦、稀薄、孤单、沉沦、游离、悸动,假如没有艺术大家的敏锐辨识和升华感悟,就永远丧失了成为这世间客观存在的可能和为世人主观扬弃的前景。然而一旦美从浑沌中被解析出来,维纳斯从贝壳中现了身,人们便趋之若鹜,痴迷追求,便按照美的法度去套格、去度量外在的物象,去建构、去经营生存的环境,去规整、去改造那些被认为失范逾矩的例外,尽力将已有之美拓展至一个普遍和必然的状态。以为这样,维纳斯就能常为身伴,美就能永驻视界心田。但是美之孤绝独立、永动演进、往复生发,使这些愿望终于落空。美始终深藏于造化之中,高悬于祭坛之上,作为一种对客观存在的主观抽象,保持着玄虚的外观、先行的优势和超越的姿态,供人们向望和膜拜。
        同样,智慧作为思想之美,也曾深藏于脑海之中。智慧并不是思想的天然状态。智慧为智者发掘出来,便成为人们接受、欣赏、追随的思想定式。智慧永远不是、也不会成为普遍存在,但没有人会不追求智慧。
        再者,良政作为制度之美,必是深藏于社会之中。良政亦不是制度的天然状态。良政为贤人创建出来,便成为世人推崇、遵循、维护的制度模式。良政永远不是、也不会成为普遍存在,但没有人会不向望良政。
        难道这真是人生的无奈?盯着莫奈画上那波光粼粼的塞纳河水,真希望智慧、良政也能如这风景之美,鲜灵灵、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

野兽派马蒂斯的风景,你能看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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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24:45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二、梵高的星空
STARRY NIGHT BY VINCENT VAN GOGH

        荷兰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术馆是世界上收藏梵高作品最多的美术馆,其常年展涵盖了文森特·梵高(1853-1890)绘画发展史的各个阶段,是每个梵高迷一生中必定要去一次的地方。西方各国的美术馆总要想方设法收藏一两件梵高的作品,唯其如此才能显示馆藏的份量,其展示的西方美术史才不致显得有重大缺失。但这样一来就辛苦了看画的人,起码要在欧美各大美术馆转上一大圈,才能多看几幅梵高的真迹。对于喜爱梵高的人来说,一是要看他各个时期、各个题材、各种水平的作品,这样才有助于深刻理解他那些闻名遐尔的杰出画作,二是一定要看真迹,看画册或者原尺寸复印件都无法感受到原作的绝妙风味。这就说明为什么阿姆斯特丹美术馆在梵高迷心中据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因为世界上还没有其他哪家美术馆能如此大量、集中、全面地展出梵高的作品。

梵高的杏树,构图和用色带有日本绘画的影子
        在纽约大都会、巴黎奥塞甚至北京世纪坛偶遇梵高已是惊艳,在阿姆斯特丹一下子投入梵高的怀抱,简直就是陶醉。少年时代,在书本上、画册上看到的梵高是一个丧失生活能力的弱者,一个精神错乱的病人,一个割掉自己耳朵、开枪自取性命的疯子,梵高的画线条盘结,笔法粗重,色彩怪张,视角奇狎,与同时代的西方画家相比,风景不如列维坦浪漫抒情,人物不如列宾凝重刚毅,静物不如塞尚明朗轻快,也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爱他、崇拜他,所以只将他本人作为一个为艺术疯狂的典型,将他的画视为他离经叛道心态、混乱紧张精神的体现。后来慢慢看得多了,知道做学生时被中国传统美术教育蒙住了眼,只晓得欣赏源自苏俄学派那洋溢着所谓革命乐观精神的现实主义作品,不晓得那些看起来古怪诡异的形式主义、立体主义、现代主义作品实际上展示着世界和人生的另一个侧面,也不明白中国古代不断演进的绘画艺术也揭示了历史上东方人对于世界和人生的独特诠释。摘掉了欣赏绘画流派、观察艺术发展的眼罩,对梵高的印象也一点点起了变化。特别是经过几次直面他画作的机会,一个敏感、勇敢、内心丰盈、精神灿烂的梵高形象日益清晰,逐渐驱走了少年时代脑海中那个的艺术狂人的影子。

任何题材在梵高笔下都成为佳作
        在阿姆斯特丹,面对上百幅梵高各个创作时期的典型重要作品,心中的梵高更是焕然一新。从安特卫普,到巴黎,到阿尔,到奥弗,梵高的个人生活越来越混乱,麻烦越来越多,但他的画风却日益成熟,笔触更加流畅,颜色更加亮丽,造型更加夸张,视角更加奇特,画面上爆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冲击力和感染力。最为奇妙的是,尽管从表面上看他的画越来越富于动感和变化,但画面深处流露出的却是分外的宁静与平和。狰狞扭曲的向日葵也好,具有东方格调的杏子树也好,油彩堆积的自画像也好,儿童涂鸦般的风景画也好,无不以非传统的形状、线条和色彩,在激烈的碰撞争斗中达到传统意义上的均衡和统一。经过恋爱的失败、在巴黎的彷徨、与高更的龃龉、割耳事件、入住精神病院等等,梵高一天天遁入自己内心的小世界中,只和弟弟提奥交流他画艺精进的心得。但可能是心无旁骛、寄情于画的缘故,梵高对自然和生命的热爱,却更加专注、丰满地倾泻到画面上。在他日益受限的活动范围内,视力所及无不洋溢着生机和美感,就连普普通通的一只椅子、一束鸢尾、一株松树,都被他描绘得活力四射,气韵生动。凝望梵高的画,不自觉地跟随他进入一个超乎物外的境界,不由得相信这世上一切皆有原因,一切皆合秩序,一切都在融合,一切都得永生。平静,爱。

告别人世前的心境不过如此吧
        最后一爿展室中央挂着《麦田群鸦》,梵高的绝笔之作。1890年的一个夏日,草草画完此稿后,梵高步入麦田,举枪自尽,两天后不治辞世。端详着结构并不复杂的画面,发觉他此前画作中蕴含的那股祥和淡定荡然无存,画布上释放出的竟是强烈的躁动和决绝。麦田、道路、天空、乌鸦,全都是梵高招牌式的直线重彩,不过这次落笔更为果断,用色更加单纯,仿佛是做急就章,匆匆在调色板上裹了油彩,就举起笔来“啪啪”打下去,没有丝毫犹疑,绝不拖泥带水。不同于他此前的风景画,这次既没有曲线或旋转打破单向直线的垄断以求得些许温婉的平衡,也没有悉心构筑的色块过渡来延展天际线的纵深,所有的布局、章法和技巧都一股脑儿地湮没在极端的激悦和跳动中。梵高在决意告别人世的当儿,凭借自己经过多年积累对笔触、构图、颜色的娴熟掌握,将心态、感情、思绪俱凝于笔端,在画布上淋漓畅快地纵横驰骋,恣肆挥洒,留下这篇最后的艺术宣言。他一生的画功艺理,都固结在虬枝突节般的油彩堆砌中,近看时班驳绞节,浑沌一片,远望去阔达张扬,气象万千。

晚年黄宾虹(左) 中年梵高(右)
        近看浑沌一片,远观气象万千。那不是黄宾虹么?那位1955年仙逝于杭州的九秩老翁,经过一生的艺术和生活积累,集中国历代山水之大成,纳九州四海山川于胸襟,融金石篆隶诸书之笔法,汇泼、渍、宿、破等多种墨功,厚积薄发,衰年变法,在八十多岁高龄再度迎来画艺的春天,以“黑、密、厚、重”的特色 树立起前无古人的“黑宾虹”画风,惊世骇俗,拓疆开流,将中国山水画带入一个崭新境界,成为一代宗师,赢得“南黄北齐”之美誉,与齐白石并称二十世纪中国画坛最伟大的艺术家。宾翁晚年所绘山水,因其手法变幻多样,布局严密紧凑,笔墨攒簇交织,往往在方寸之间,观者只看到水润渍染蔓生天成,青灰墨色层叠交加,粗细线条纵横交错,枯枝焦皴闪转飞腾,一时间竟难以辨清所绘何物,取景何处,常觉囫囵一团,浑沌一片。然而只要后退一步,纵览画图全貌,放眼山水云风,必定豁然开朗,洞天倏通,那些近看时杂乱无章的书迹墨痕顿时化作幽明忽幻的山林溪谷。上下打量,左右端详,始觉宾老所绘,笔墨兴会淋漓,深厚华滋,意象苍茫旷远,雄浑磅礴,不禁赞叹尺宣之上竟容辽阔大千,能呈气象万千。

黄宾虹山水局部(左),笔法多样,墨彩叠积
晚年“黑宾虹”风格(右),构图用墨密不透风
        黄宾虹与梵高,生命轨迹和艺术道路相去可谓远矣。一位尽受华夏文明滋润,深究儒学理教,一位全赖欧陆文化熏陶,得益时代风尚;一位终生刻苦研习积累,至耄耋之年得羽化之变,一位困顿潦倒仍求艺不辍,于英年早逝前光华绽放;一位寄艺法于中国传统笔墨,借助千样线条、五彩墨色勾绘物象,抒发胸臆,一位在欧洲油画基础上脱胎换骨,为色彩、光线、透视、体面等技法增添诸多新义;一位温良中庸,以绵延之力承续艺哲之永祚,一位沉郁恣纵,凭借天赋英资斩断画界之庸碌。然而,两位大家都在生命的即终时分(黄宾虹最后七年仙居杭州,梵高最后六年专执作画,分别成为二人的艺术高峰期和丰产期)达至悟境,不约而同地走入一途,归于一法,捕捉到那最能传情达意的艺术手段,达到浑沌一片与气象万千的对立统一,并以此构建绘画的基石,拓宽美术的境界,融汇文化的精髓,引领几代观众看客甄破世事迷蛊,追索清朗澄明,迈进自然与生命的终极殿堂。藉此,黄、梵二公也向今天在他们画作前川流不息、来自东西方的人们宣示,天下一家,人间大同。
       
黄宾虹山水全貌,非面对原作无以感其厚润苍远

        除了常年展,梵高美术馆还举办一些特别展览,2008年末就以“夜色”(The Colors of the Night)为主题,从世界各地专门借来一批梵高名作,集中展示梵高如何描绘与夜晚有关的景致。看过那几十祯图画和精心编撰的解说,个中妙趣自不待言,但最吸引人的是展中提到梵高对星星十分着迷。他画夜景时必定要描绘星空,为好友诗人BOCH画像时也不忘在背景上点缀星辰,而且他构画星光的手法随着时光推移愈发复杂、抽象、自我。及至他生命末年在病院中临窗远眺,描绘夜幕中圣雷米修道院附近的山丘树木时,那幽冥闪烁的星空已完全不是人们眼中的星空,而是梵高心中的星空(篇首)。对于这幅画有很多种解释,甚至有人从中读出两性的暗示。但无论如何,正是由于梵高用画笔对人们司空见惯的景象进行了不同寻常的诠释,才引发后世如此多样的联想和感触。这也正是梵高异于常人、超乎常人之处。

梵高笔下的星光如此多样
        梵高一定是经常仰望星空的。在他38年的短暂生命中,星空一定给了他长久的慰藉和信心。现实的生活艰难、混乱、复杂,艺术的探索辛苦、彷徨、孤独。梵高不仅要承受经济上的拮据,还要承受与家人、朋友、同行、恋人交往不睦的失望和无助,更要承受他的画风在市场和艺术圈内遭遇的冷漠(他终生只卖出一幅画)。而星空给予梵高的一定是无尽的纯净、直率、忠诚、甜蜜和愉悦。星星一定是永远的伙伴,是真挚的朋友,是感知的宝藏,是心智的航标,是魂灵的寄托。在万籁俱寂、清风微云的夜晚,仰首向天的梵高向星空诉说些什么,叨念些什么,托付些什么?是不是他的感情,心灵,甚至生命。

低地国家晴朗的夜晚,看到星星真地离我们这样近
        在《星空》附近的展板上,读到梵高1888年7月写给他弟弟提奥信中的一段话。“看着星星,我就会做梦,就像我梦见地图上那些代表村庄和城镇的小黑点似的。我问自己,为什么天空中闪亮的小点点不像法国地图上黑色的小点点那样容易到达?如果我们乘火车能够到达塔拉松或鲁昂,那么我们乘死亡就能到达星辰。” “If we take the train to get to Tarascon or Rouen, we take death to reach a star.”这最后一句被做成大字标语,高高地印在展厅的墙壁上。
        梵高是如此钟爱星空,钟爱这世上存在的一切。能够画下来的,他就画下来,用他的视角和笔触展现他无穷无尽的爱。死亡在梵高看来也是一种存在。既是存在就应当去爱,不应逃避、指摘或者唾弃。死亡之可爱,在于它打开通向永恒和至善的另一扇门,带领我们走向此生此世无缘感知、那星空一般遥远而陌生的世界。两年后,梵高怀着满心满怀的大爱,以一种令世人不解和惊悚的方式,启程走向他始终神往不已的未知世界,留给这个世界传颂百年的艺术瑰宝和人格传奇。但愿他在彼岸看到的星空与他画上的一样,神奇美丽。
       
        梵高早期风景画恬静明亮
       
        再睹宾翁笔墨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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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3 22:15:43 | 只看该作者
LZ是自由行吗?正在规划欧州行,除了风景,最好一路都有美食(这个很重要),初次到欧州,有什么推荐的吗?

点评

书里有很多插图,看起来更直观些,上网发图挺麻烦,慢慢再补吧。  发表于 2013-6-23 22:55
前几年在欧洲工作几年,休假时游历了一些地方,写了大约20篇感录,已经托朋友印刷成书,但没有出版。其中有些关于饮食的杂谈。今天太晚了,日后再贴上来。你若在北京,也可快递一本,请君批判。  发表于 2013-6-23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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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7:14:1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5 13:38 编辑


五、阿西西和圣芳济各
ASSISSI AND SAINT FRANCIS
        中国人到意大利旅游,古罗马遗迹、文艺复兴和巴洛克艺术、田园乡村小镇以及兜售国际名牌的商业中心必是首选。如果连带着路途上有些个宗教场所,当然不妨顺道逡巡一回,看个热闹,感受下气氛。但若需专程寻访这天主教故乡数不胜数的圣地神迹,恐怕就只有那些虔信的教徒会这样做。阿西西即是基督教圣地之一,位于意大利中部,是座千年老城。城中建筑多由当地出产的玫瑰色岩石修建,远远望去紫气茫茫,绚烂一片,走进城中的阡陌小巷,街边的华堂陋室动辄也有个三五百年历史,因而这小城除却宗教意义外,亦不失为一个访古寻幽的好去处。但毕竟距罗马、威尼斯、佛罗伦萨等热点城市有些个距离,多数情况下还是上不了旅行线路的优选名单。
        阿西西成为基督教历史重镇,全赖圣芳济各。圣芳济各(San Francesco di Assisi),也译作圣弗朗西斯科,生于1182年,卒于1226年,1228年被罗马教会封为圣人。中国人知道他,大率因为他是芳济各会(又称“小兄弟会”, Order of Friars Minor)的创始人。基督教传入中国,早期耶稣会士对明清两朝皇室及上层官员颇有影响,到十九、二十世纪则是芳济各会、多明我会等在民间拓展甚广。所以今天在阿西西主教堂-圣芳济各方形教堂的上堂里还能看见一两件写有中文标注的祭品,不过照当下情形看应该是来自港台。

圣芳济各方形教堂(上堂)前的小广场
        圣芳济各的传奇故事也是天方夜谭,能讲上一千零一夜。挑最紧要的讲,这位生在富商家庭的圣人早年也近乎纨袴子弟,锦衣玉食,声色犬马,只是偶尔显露善缘。二十岁出头时,打了几场仗,生了一场大病,开始投身基督教业,寻求主的指引。话说一天,芳济各忽得神启,闻听基督命其“修缮我正在坍塌的房子”。“基督的房子”不就是教会吗,于是他决下横心,变卖私产,断绝同财主老子的亲属关系,并根据马可福音的教谕放弃一切世间财物,麻衣铣足,沥暑披寒,乞食瓢饮,一门心思弘教传道,诚心劝诫,扬善制恶,扶贫济困,带领十一位信徒,终日唱着圣歌,在阿西西所属的佩鲁贾地区的山野中喜乐游荡。因着这段旧事,圣芳济各会士在中国落了个基督教“托钵僧”的称号,圣芳济各领了主的“修房令”弃世就圣,亦可比照佛教里高僧大德的禅机顿悟。

        绘画大师契马布埃只比圣芳济各晚生58年,他在教堂内壁上绘制的圣芳济各画像据说最接近圣人原貌
        此后圣人大致顺风顺水,不仅得到地方主教的支持,还获得教皇英诺森三世惠准,创建了“小兄弟会”教派,声名远扬,从者甚众。在阿西西附近,圣芳济各会修建了数所修道院,还帮助圣女克莱尔组建了同门同宗的“贫穷姊妹会”。其后几年,圣芳济各游历意大利各地,并远涉西班牙、埃及等国,还同阿拉伯苏丹及其臣下的伊斯兰神职人员进行宗教对话。他劝告苏丹陛下改宗自然不会有什么成果,但他表现出的勇气和智慧激励他的“兄弟”们四海传教,感化众生,其教派行迹遍及欧陆各地乃至东方远邦。按说芳济各师出无门,对当时罗马教会这个正统组织来说,应当是个摸不准的变数。芳济各会这么快、这么顺地获得教会承认和支持,一方面是因为深受广大信徒拥戴,另一方面是因为到了中世纪晚期,教会内部腐化日益泛滥,外部受到不断兴起的世俗王权挑战,羁縻教众的能力日见衰落,确需一支“异士奇兵”挽救教会这座危厦。

乔托所绘壁画组图中之显现圣痕(左图)和给小鸟布道(右图)
        关于对芳济各的传说很多,中世纪晚期绘画大师乔托根据这些传说在上堂四壁绘制了一整套精美的壁画。一说圣芳济各仙逝前两年在托斯卡纳东部山区静修时再得神启,身上出现基督受难时的五处伤痕。一说他行至林中,见雀鸟欢鸣不已,便向小鸟们布道,嘱其时时感谢主的恩赐。再一说他在村民和恶狼之间居中调解,这边要村民善待孤狼,按时喂养,那边要狼儿不再袭杀村中禽畜。在圣芳济各所作诗篇中,自然万物与人皆上帝创造,悉为兄弟姐妹,不仅互敬互爱,还能沟通交流。因此他被尊为自然界和动物的守护圣人,同时也是意大利两位主保圣人之一(另一位是锡耶纳的凯瑟琳)。实际上,他这博爱的学说很容易演化成“泛灵论”,搞不好就要与当时教会的经院派发生冲突,甚至被指为异端。但也许芳济各是西方世界第一个明确提出并以榜样示范,呼吁人类与自然协和相处的宗教圣哲,在那个人欲横流、弱肉强食、恣肆残生的时代,这一套教人们广结善缘、休生养息的理论不吝为基督本真教义的一番别样诠释,信众们能够听得懂,想得明,行得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小兄弟会与贫穷为伍,不会争抢教会的金饭碗,到后来还帮着教会卖赎罪券,才没被裘衣花马的高级教士们当作威胁。
        
格列科所绘圣芳济各(左),六祖慧能真身(右)
        有如安布罗斯、格里高历、杰罗姆、奥古斯丁四位基督教先师,早期教会导师们主张深入研究教理,在理性思维的基础上,通过推理、辨析和冥想,学习掌握基督教义,领会获取永恒真知。而圣芳济各以身示世,全借心智性灵,放开身心去感知、接受、承接主的赐福,并将其传播开去,泽浴芸芸众生。他一手推开人类“灵知”的大门,为那些无缘识文段字、无法诵读《圣经》的普罗大众指出通向幸福天堂的另一条道路,将教徒领福受义的权利从教会手中传与教众个人。这颇似三百年后新教革命的路数,只是为时势所限还做不到那么彻底。藉此圣芳济各成为基督教历史上凭借感性认知真义的代表人物。他给中世纪后期的基督教世界带来崭新气象,就如同盛唐之年禅宗大师慧能发起的“六祖革命”,将汉传佛教带入“人间佛教”的新境界。也许这只能发生在八百年前,今天的人类早已经过了人文启蒙、工业革命、信息爆炸、全球化,凭借着科学的力量、技术的造化越来越熟巧地驾驭自然、改造自然。有了科学的、理性的分析,人能够解释一切了,要“灵知”还有什么用?今天要是出现了“灵知”现象,就一定是“灵异”,是装神弄鬼,是机巧术数,是自愿自艾,是背弃人伦。今天的人类坚信,人是正确的,人是宇宙的特例,人是存在的中心。人当然要与自然和谐相处,但那是为了维护人这万物之灵的终极利益,可不是为了在自然的大道上,由着神去指引和驱牧人类这一羊群。
        在下堂圣芳济各墓前,看到一对意大利中年夫妇正在拜谒,女士双膝跪地,垂首弓腰,手划十字,口中默祷,而先生则肃立一旁,上下打量着安放圣人遗骨的墓台。那女士发现丈夫还站着,伸手去拉他跪下,先生轻轻地挣了挣,甩开妻的手腕,依旧立着不动。女士管不了许多,兀自继续虔诚地祷告。人们常说,女人是感性的,男人是理性的。在这理性统御天下的世界中,也许只有女人,在圣芳济各这位“灵知”圣人面前,间或愿意屈服于感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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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3-6-24 07:18:17 | 只看该作者
很好的游记,有照就更好了。

点评

书里有近百张插图,一张张上传好辛苦,真是抱歉。 我人在北京,愿意方便时快递给有意一阅的朋友。  发表于 2013-6-24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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