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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摘自台湾出版Leonard Cohen《Beautiful Losers(美丽失败者)》小说中译本前言"我所知道的Leonard Cohen"
第一次听Leonard Cohen是毫无心理准备的。那是The Best Of Leonard Cohen,一张七○年代的精选辑。封面底色昏黄,一块圆形穿衣镜占满了画面。镜里映照的是一个全身墨黑的男子,黑色的西装,黑色的套头衫,一手整理着领口,望着镜中的自己,表情严肃,像要去参加。。。。他跟我所认识的“摇滚乐手”形象完全不相乾,那帧黑白照片里挂着花布窗帘的房间,是另一个次元的世界。
我把CD喂进音响,按下PLAY,第一首就是那迭经翻唱的名作Suzanne。它像梦一样渗透到我的血液里去:
苏珊带你下去/到她河畔的居处/在那里你会听见/船徐徐驶过
你会和她共渡今夜/你知道她半颠半狂/正因如此你想到她身边
她喂你茶和橙子/来自远远的中国/你正想对她说/你没有爱可以给她
她便让你融入她的波长/让河水回答一切/你一直都是她的爱人
你想和她一起旅行/你想盲目踏上旅途/你知道她会信任你
毕竟你用你的心灵/抚触过她完美的身躯...
耶稣是个水手/当祂在水面行走/祂也花上长长的时间眺望
自那座孤悬的木塔/祂终于明白/只有溺水的人能看见祂
祂说「那末所有人都是水手/只有海能让他们自由」
但祂自己却被毁坏/早在天门大开之前/被抛弃,几乎像凡人
祂在你的智慧中沉没/像颗岩石...
你想和祂一起旅行/你想盲目踏上旅途/你想或许可以信任祂
毕竟祂用祂的心灵/抚触过你完美的身躯...
苏珊执起你的手/引领你到河边/她身上拼缀着破布和羽毛
来自救世军的柜台/阳光像蜜那样流淌/照耀着港口的守护女神
她带引你的视线/穿越垃圾和鲜花/那儿有埋在海草中的英雄/那儿有晨光中的儿童
他们探出身躯期待爱情/探出身躯,便永远保持那样的姿势
而苏珊手里/握着一面镜子...
你想和她一起旅行/你想盲目踏上旅途/你知道可以信任她
毕竟她已经用她的心灵/抚触过你完美的身躯...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首歌原来是一桩真实故事,Suzanne真有其人,彼时已经结婚,Cohen和她一如歌里所述,始终没有肌肤相亲。那座港市,正是Cohen成长的Montreal。1994年Cohen接受BBC访谈时,甚至还记得歌中桔茶的厂牌。如今,所有歌迷来到Montreal观光,都不会忘记去看一眼歌里提到的那座海滨圣母像。
Cohen是加拿大人,从创作辈分上来看,他算得上是“垮掉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的诗人,比迪伦、滚石和披头年长一整个世代--仔细算下来,他比猫王还大一岁。他比所有摇滚乐手都更早尝试迷幻药,并且把那样的经验写进了书里(Beautiful Losers堪称个中代表)。尽管Cohen十三岁就学过吉他,也玩过一阵子乐团,但他很早就放弃了这条路,专心写诗。早在五○ 年代,迪伦还在高中乐队翻唱Little Richard的歌,摇滚乐还在青少年你情我爱的世界打转的时候,Cohen已经在文坛卓然自成一家,甚至还有一出以诗人Cohen为题的纪录片Ladies & Gentlemen, Leonard Cohen。在他以歌手身分站上1967年新港民谣节的舞台之前,Cohen已经写了五册诗集、两本小说,并且被誉为“加拿大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父亲留下的遗产,加上版税和文学奖助金,让Cohen得以浪迹天涯,往来于故乡Montreal、纽约东村和爱琴海的岛屿之间, 过着波希米亚式的生活。就像所有向往流浪又自认有才气的年轻男子所梦想的那样,他是个离不开女人的男子。Cohen早年的情史, 据说可以写成厚厚的百科全书。他在希腊一座名为Hydra的岛上拥有一间木屋,在那个年代,岛上聚集了许多自我放逐的欧美艺术家 ,他和其中一位挪威女子Marianne Jensen同居许多年,甚至还生了孩子。这段恋情最后以Marianne回到前夫身边作结,Cohen的名作So Long, Marianne,记录了这段感情的尾声:
我总以为自己是个吉普赛男孩/直到我让你带我回家
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与你同住/但你让我彻底忘却了这些
我忘了为天使们祈祷/于是天使们也忘了为我们祈祷...
我俩相识的时候几乎还年轻/在郁郁葱葱的丁香园深处
你紧抱着我,彷佛我是一尊受难像/我俩跪着,渡过漫长黑暗的时光...
现在我多么需要你私藏的爱/我像一把簇新的剃刀那样冰冷...
所以再会,玛丽安/是时候了,我们又要为这样的事
发笑,哭泣,哭泣,发笑,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也是在Hydra岛上,刺眼的阳光里,Cohen用一台Olivetti打字机,眯着眼,赤裸着上身,敲出了一整本的Beautiful Losers。这部书问世时,波士顿地球报赞道:乔哀思(James Joyce)其实没死,他住在Montreal,化名Leonard Cohen。这部书于1966年上市迄今,在全球各地已经卖出超过一百万册,并且被誉为加拿大有史以来最前卫、最杰出的小说之一。写完这部书,Cohen便再也没有发表小说创作--次年他在新港音乐节的演出获得哥伦比亚唱片John Rammond的注意(此公慧眼发掘的奇才包括Billie Holiday, Bob Dylan, Aretha Franklin, Bruce Springsteen和Stevie Ray Vaughan等等),在Hammond穿针引线之下,Cohen的首张专辑在1968年发表,大受好评,从此“歌手Cohen ”的形象,便永远取代了“诗人Cohen”。
Cohen出版第一张专辑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对喊出“别相信三十岁以上的人”口号的嬉皮世代来说,Cohen简直就是个老头儿了。为什么要唱歌?根据Cohen自己的说法,他觉得闷头写诗迟早会饿死在阴沟里,灌唱片或许可以多赚点钱。他和纽约东村的民谣歌手厮混,也认识了不少摇滚青年。其中一段罗曼史发生在纽约著名的Chelsea Hotel--在旅馆电梯里,Cohen结识女歌手Janis Joplin,两人短暂地相恋,旋即分道扬镳。后来这故事被他写进了Chelsea Hotel #2:
你说你比较喜欢英俊的男人/但我可以是个例外......
无所谓,你说/我们都是丑陋的/然而我们拥有音乐
然后你便这么走了,不是吗宝贝......
Leonard Cohen从来就不是快乐的。从他的作品你可以清楚看到,他自怜、愤世、犬儒、沉溺,但从来都不快乐。就像他的一身黑,和嘴边那两道深深的、刀刻一样的法令纹。他很少笑,笑的时候也像是在自嘲,或者讥诮,那不是快乐的表情。他穿西装,黑色的。他穿羊毛套头衫,黑色的。他喝大量的咖啡,烟不离手。他的眼神灼灼逼人,像两口深井反射着阳光。
从1968年的Songs of Leonard Cohen开始,三十几年下来,他总共只出了十张录音室专辑,张张均非凡品。很多人都说Cohen首先是个诗人,然后才是歌手。 然而,谁能抗拒他那要死不活自怜低沉的嗓音呢。他的词即使脱离旋律,仍然有深邃动人的力量。然而,Cohen的旋律也是过耳难忘 的。作为音乐人的Cohen,仍然足以在乐史投下高大的身影。只是他的诗太好,光芒往往掩盖了他的音乐。无论和什么样的制作人合作,Cohen的诗句永远是压倒性的主角,即使是Philpector那样横征暴敛的制作人,也不得不臣服。
Cohen早年作品的编曲多半简洁至极,只有寥落的吉他和键琴,偶尔配上淡淡的弦乐跟和声。后来他开始尝试不同的乐器编制,一路听下来,惊奇不断,每张专辑几乎都是新的实验。比如1988年的I'm Your Man,电子合成乐的沉郁节奏成为专辑音色的主乾,加上妖娆的合音天使,风格极是强烈。在人欲横流、泡沫愈堆愈高的年代,Cohen找到了他和“当代”接轨的声腔。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大殿外,病菌和战火正在蔓延。从这个时期开始,Cohen的声嗓一路沉落下去,昔时自溺、忧郁、脆弱的歌声,变得粗砺迫人。这样的声音延续到1992年的The Future和2001年的Ten New Songs,那被酒浸过被烟熏过被火烧过被风吹过的声喉,在冷漠的表情底下,是一股岩浆般的撼人力量,照亮人心最深最暗的底层。
早在浪荡的青年时代,Cohen便已经对东方玄学大感兴趣。禅、道、佛学和中国古典诗,都是彼时“垮掉一代”苦闷精神的出口,这个脉络一直延续到Cohen的晚年。1995年,他六十一岁,竟然剃度出家,到洛杉矶市郊的禅寺去当和尚了。他透过网路把自己的手稿和画作交给一个歌迷网站发表,也没有中断写歌,但他已经完全跟音乐圈斩断了关系。唱片公司也无可奈何,只能等他修成正果、早日下山。我们都知道,Cohen是催不得的。1999年,Cohen终于结束禅僧生涯、重回人间,新专辑Ten New Songs却迟至2001年冬纔问世。这张专辑在他自家录制完成,仔细听完,你会同意,漫长的等待确实值得。放眼乐坛,Cohen仍然没有对手。法国人曾经说他是“二十世纪后期最重要的诗人”,未必是过誉之辞。
Cohen眼看就要七十岁了。他仍然穿一身黑西装,住在洛杉矶郊区,抽很多香烟,开一辆丰田4X4货卡,喜欢吃希腊菜。他用email十分顺手,并且自学计算机编曲和电脑绘图。其中一部份画作交给The Leonard Cohen Files网站发表,画得比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好。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那颗深不见底的脑袋还会带来哪些惊叹,作为歌迷,只能祈祷他长命百岁,下一张专辑千万别再让我们痴痴等上九年了。Ten New Songs不该是他最后一张专辑,更希望Beautiful Losers并不是他最后一部小说。
在结局揭晓之前,且让我们按下Play,继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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