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欧洲著名的朝圣线路大致有四条:一是前往罗马,朝拜基督教会“首任教皇”圣彼得(当时是罗马主教)之墓;二是前往科隆,瞻仰耶稣降生时“东方三王”的遗物;三是前往坎特伯雷,致礼1170年惨遭英王亨利二世麾下骑士屠戳的圣托马斯,即柏克特大主教;四是前往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Santiago de Compostela),祭奉十二使徒之一圣詹姆斯(中文亦译称圣雅各)的遗骸。这最后一条朝圣之路,虽非历史最久远,却是影响最广泛,脉络最复杂,设施最齐备,行众最庞大,而且延续至今日,仍在发挥作用。自公元9世纪传出在圣地亚哥附近小村中发现圣詹姆斯墓的消息以来,这个西班牙西北部加里西亚地区的山间小城就成为众多基督徒心往神驰的地方。特别是伊比利亚半岛上的基督徒,彼时正面临着从南方汹汹而入、高举伊斯兰旗帜教的摩尔人兵戎威胁,更是将圣詹姆斯这位生前曾在半岛上传教的基督使徒奉为保护神,期望圣人承托起信徒的朝拜,冥冥中保佑半岛北部仅存的几个基督教小王国,能够安邦固土,兴旺强盛,抵御异族异教的侵袭和征服。十二世纪末叶,罗马教皇加里都斯二世命人编撰了一本指南,就前往圣地亚哥朝圣的各条道路、沿路为朝圣者提供宗教和生活服务的站点、旅途中的宗教仪式与诵经文本,以及与之相关的诸多奇迹故事等等具以详细指示和说明。这条朝圣线路由是声名大振,此后近千年间,前往圣地亚哥的各条大道上信众不绝与旅,一年到头,无分寒暑,或三五成群,或单人独行,算下来总数怕是要以百万计了。于是人们相信,往昔那些朝圣前辈们在路上踏起滚滚征尘,尘埃浮上太空,凝筑胶合,便成为那聚汇万千星辰、横跨夜空东西、指向圣地所在的银河,而圣城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冠以“compostela”之名,意即“星宿之地”。近代科学观念与人文精神兴起,基督教对于欧洲社会生活的影响力逐步减弱,多数欧洲人不再持守中世纪的宗教理念和仪轨,徒步朝圣的人群日见萎缩,而且技术的进步和交通的便利也使得千里之遥的朝圣之旅不再漫长,到今天就只需要一两天甚至几个小时了。尽管如此,每年仍有人会花上一两个月时间,按照古代的朝圣方式完成这段耗时且艰苦的行程,既便在战争岁月也不乏忠实的践路人。上世纪末,“圣地亚哥朝圣路”时来运转,先是在1987年被欧洲委员会(Council of Europe)命名为“欧洲文化之路”,其后于199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文化遗产”地位,藉此再度引发人们对它的兴趣和热情。如今每年都有近20万人徒步走完最后100公里或骑自行车完成最后200公里路段,以满足今天对于朝圣形式的基本要求,获得教会认可的“朝圣者”资格。
对于行程紧张的旅游者来说,去趟圣地亚哥亦非难事,要么乘飞机直抵城郊机场,要么驾车横穿西国北疆,但这就很难体味前代朝圣者们没有现代交通工具、全凭人畜脚力前行的滋味了。行驶在公路上,不多远便会冒出标有“Camino de Santiago”(西语“通向圣地亚哥之路”)的大块蓝底白字路牌,高悬在路边显眼的位置,安慰着那些生怕走错路的驾车人。但路边还树立着一些不那么起眼的小块标牌,二尺见方,一人来高,上面也写着“Camino de Santiago”,同时绘着一个背包小人和黄色箭头,在“车族”看来颇有嘲弄讥讽之意,仿佛在说:“嗨!你们这些去圣地亚哥的家伙,真正的朝圣路在那儿呢。”循着箭头所指方向望去,那条“真路”隐藏在公路旁不远处的树林中、麦田里或草丛间,偶尔会在几棵果树后或是一片草坡上现出身形,依旧是那千年不变的黄土和碎石,不带任何现代工程的痕迹,宽窄也就够两个行人并肩交错,如果是两匹马或者驴儿撞上面,恐怕还要各自向路边让一让。偶尔能看到一两位走在路上的朝圣客,他们衣着行囊自是各式各样,但灰尘将所有颜色的鞋子一律染成了黄色。有的人戴着朝圣专用的翻沿帽,有的人还像老年间那样驻着行杖,但不是过去那种拐头上挂着水壶的旧样式,而是现代的健步助行杖。有的独行侠身边爱犬相随,倒也不担心寂寞。步行虽然辛苦,所幸西班牙境内这段朝圣路穿过的卡斯蒂里昂、阿斯图里亚等若干省区到处青山绿野,沃田翠岗,荫翳清凉,非常适于行旅。难怪此地是欧洲远古文明发祥地之一,数万年前已存人迹,如果不是环境优美,物产丰富,史前人类也不会选中这里繁衍生息。要是像西班牙南部那般干旱焦灼、赤日炎炎,行脚客跋涉在阳光下的阔野中,就成了煎锅里的火腿,只须片刻功夫便会出油变色。
今天,圣地亚哥是加里西亚省府所在地,也如同大多数欧洲城市一样,有着摩登而杂乱的近郊。灰白的柏油路,闪烁的红绿灯,多彩的店家招牌,震颤的汽车马达,诱人的食肆香气,充盈并霸占着行人的感官世界。老城的边界也同其他城市一样,既模糊又清晰:城墙早就不在了,环城皆公路也;但公路这一侧是交杂凌乱、刷着各色墙漆的新建筑,另一侧则是高度相近、风格统一、祼露着石材原色的古旧房舍。走进老城,石块铺就的狭窄街巷一下子将嘈杂隔绝于外,将行人的视线引向幽暗的弄堂深处和被压缩成线型的天空。来到街道尽头,一个个小广场就似乐谱上的休止符,让并不匆匆的脚步稍作停歇。少不了抬眼打量一下这蓦然疏朗的空间,环顾一圈四周围熙熙攘攘的店铺,琢磨一番广场中心的喷泉或是立柱雕像。夸张一点说,圣地亚哥城里三步一个教堂,五步一个修道院,现存的门面大多是十九世纪以前修缮的遗物,装饰比较节制,点缀着雕像和花檐。这里不少教堂面向大街接迎信众,实际上却只是它身背后修道院或修女院的一个组成部分。有些修院的规模大得惊人,坚实敞阔的楼宇围成四方院落,俨然一座教庭堡垒。如今这些修院大多被改造成酒店或办公楼,内部一应现代化设施,整洁、明朗又便利,让人只能从偶尔露出的石砖和穹窿身上想象此地曾经的庄重、幽邃和沉穆。如果下榻在离中心广场PRAZA DO OBRADOIRO不远的圣马丁修院,还能略略体会当年众多朝圣者在此寄宿的滋味,窗边的石座就是当年旅人就着天光阅读的地方,内置的玻璃窗外还保留着原来的木板窗,铸铁的老窗栓是一道设计精妙的锁封机关。
圣地亚哥的中心自然是那闻名遐尔的大教堂。教堂前广场教堂(PRAZA DO OBRADOIRO意思是“工匠广场”,用以纪念建造大教堂及广场其他方向的圣地亚哥大学、天主教王室驿馆、拉霍伊宫等建筑的工人们)是朝圣者及游人的汇集点,从各方入口延伸进来的几条石板路交合在广场中心,地面上一方石刻标示出朝圣路的终点“零公里”处,当然还少不了那颗一掌来大的贝壳标志。最终,不论是虔诚的朝圣者还是好奇的旅游客,不论是用了几小时、几天还是几个月的工夫,不论是经历风雨吹打还是轻松跨越行程,站在这方标记前,每个人都会长出一口气,将浑身的筋骨舒展,心头生起抵临目的地的喜悦和成就感。围绕在这方小小的石标旁的,是各个年龄、各种肤色、各类行装的人群,他们用不同的语言和音调组合成一片纷杂中隐含着秩序的和声,他们相互致以笑容和问候,他们相互帮助拍照留念,他们相互打听着对方的国籍、家庭、伙伴、旅行的经历和感受。今天汇聚在圣地亚哥中心广场的人群,远远超出了欧洲的边界,远远超出了宗教的疆界,也远远超出了朝圣的境界。往昔的人们可能没有想到,基督教所宣扬的人类普世友爱之情能够在二十一世纪初叶的今天,以超越教会传统规制和辖属的形式,在圣地中心的广场中央有番小小的体现。如果赶上哪年7月25日“圣詹姆斯日”是星期天,那年便是朝圣年,圣徒纪念日当天便会有数以万计的人们聚集在这个广场上,那种热烈、激悦、和睦、友善的景象又当予人另一番触动。在中国人看来,广场一侧拉霍伊宫屋顶上耸立着圣詹姆斯身着骑士装、手擎十字旗、砍杀异教徒的塑像,在今天这个时代似乎稍欠宽容,难免会引起某些人群的不悦。但考虑到那是历史遗迹和往日习俗,也就不必较真了。
或许是因为大脑极度缺氧,在一些陡峭坡段爬行时,人已经完全丧失的思维的能力,连回想些往昔的美好瞬间以缓解一下胸口的灼烧感和腿肚子的铅坠感的欲望都没有了。唯一能够意识到的只有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唯一能够看到的只有脚下一步之内的土地、泥沙和石块,唯一能够听到的只有喉咙口暴风般的喘息和急剧心跳冲击脑壳的轰鸣。虽然还没到天旋地转、TOTALLY BLACK OUT的地步,但是会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天空、山峰、雪坡、岩石、苔藓、泥水、云气……围绕自己的一切物体都不停地向远处退去,向高处飞去,世间万物似乎都要离去了,人似乎要被这世界抛弃了。意识无法与外界交互,无法认知周遭的物象。那时节,居然不敢阖眼,因为一旦断绝视象,感官世界里就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