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七、四故居
(一)特里尔的马克思故居
KARL MARX HAUS-TRIER
欧洲很多城镇里都保留着历史名人故居。但名人们不可能一辈子只在一个地方生活,在每个地方生活的时间和取得的成就也不一样,因此各地故居的价值和份量也不尽相同。有不少所谓故居,只是门前钉一块铜牌,告诉访客们某某名人曾于何年何月至何年何月在此地居住,房子里面却没有任何与那位名人有瓜葛的物件和陈列。例如,卡尔·马克思(1818-1883)在布鲁塞尔住了三年,他那时在市中心大广场的居所如今是家咖啡馆。如果预先对此一无所知,进门时也没注意门旁一块书本大小说明牌上的介绍,就很难在啜饮咖啡、享用甜点的时候意识到,这屋子里曾居住过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曾诞生了激励1848年全欧革命浪潮的《共产党宣言》。
马克思故居所在的小街已被更名为“卡尔·马克思大街”
德国西部名城特里尔是马克思的出生地。1835年他中学毕业,离开特里尔赴柏林大学就读,自此开始他在欧洲各地飘泊的学术和革命生涯。他降生的那栋三层巴洛克式小楼自此不再与他的生活有什么牵连。德国左翼的社会民主党于二十世纪初将这所房屋买下并建立了博物馆,并于1947年纳粹倒台后再度获得其所有权,恢复其马克思纪念地的功能。但世事变迁,今天这座老房子里已经没有什么马克思年轻时用过的物件,也很难窥探出这个犹太家庭当年的生活状态。在各个房间里布置的是介绍马克思生平、学说、影响以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的展板和少量实物,其中那些马克思的书札信函、当年的历史文件、各国印刷的马氏著作、以马克思为主题的艺术作品都是从各地各界搜罗来的,与这所故居并没有太多的渊源。展板设计、室内装潢、图文雕塑等完全是现代风格,令人不禁产生时光倒错的感觉。
马克思的次女劳拉(左)和幼女埃莱诺(右)均投身社会主义运动,但先后自杀身亡
据说在前来马克思故居瞻仰的游客中,中国人居多,这倒不难理解。中国游客也很容易找到华国锋、余秋里30年前参观时留下的题辞。很多中国游客走出故居后表示心灵深受震动,大概是这所故居呈现给观众的马克思不是中国人习惯思维中的那个马克思。在展板上,在介绍里,在墙上那些后世政客哲人的评语中,在颇有些调侃意味的艺术作品中,马克思不再是中国人熟悉的哲学大师和革命导师,而是一位在时代风云中挣扎奋进的政治经济学者和社会运动斗士,一个有着独特天份和深邃思维的“人”。在这里,能够看到他流亡各地的艰辛窘迫,他一家在伦敦渐入小康的变化,他夫人子女的命运多舛,他个人情绪的悲喜交更,他思维判断的发展演进,同时代学者与他的理论分野,后世各学派对他的理解评判。在这里,马克思既是伟人,也是个真实的人,一个生存与思维皆受时代和环境影响,在哲学思辩与现实生活之间进进出出,天资禀赋极高但亦不免入世流俗的人。在这里,他的学说影响被剥离成两部分,学术的和社会的,理论的和实践的,前者催动人们对人类社会发展的研究和思考,后者鼓动了当时及后代革命人群的行动。在这里,马克思是德国人心中与康德、黑格尔、韦伯、熊彼得、哈贝马斯同样的贤哲,各自在他们所处的历史阶段发掘出同时代人蒙昧不见的哲学法理和社会法则,其学说振聋发聩,闻者醍醐灌顶。随着时光的流逝和世界的演变,他们又化身为人类繁衍进步大道上的一座座桥梁,让后人踩在他们肩头继续前行。在这里,马克思的大胡子不再是中国人眼中智慧和权威的标志,而是那个年代欧洲中年男子的时尚外表,马克思也不可能在生命彼岸接待一个个来自中国的革命家,因为马克思从未意识到他会在一个他从未涉足的东方国度被尊奉为“神”。
(二)波恩的贝多芬故居
BEETHOVEN HAUS-BONN
贝多芬其貌不洋,很多画家为他作像,大多都带些美化成份
波恩的贝多芬(1770-1827)故居情况大致相仿。1792年贝多芬前往音乐之都维也纳后,再未回到故乡生活。同样是所三层楼房,各个房间里也不再是当年的生活场景,但展出了很多贝多芬生前使用的乐器、文具、家私等遗物,还保存着大量的书信、乐谱、文件等档案资料,这些都是博物馆基金会多年搜集整理积累起来的。因为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家,又是那么个性格独特的人物,贝多芬的趣闻秩事自然多些,这故居看下来也有意思得多。博物馆的语音介绍非常生动详细,只可惜没有中文,要是对古典音乐和贝多芬时代的欧洲历史一无所知,就难得完全领略个中奥妙。
贝多芬的助听器,看上去更像乐器和厨具
二楼的客厅里摆放着贝多芬用过的两架钢琴。按照指示拨弄语音系统,耳机里响起了由当代钢琴师分别在这两架琴上演奏的乐曲片断,听上去泛音不够充分,共鸣时间也短,音色较现在的钢琴薄许多,略略发干。虽然听觉上不大习惯,但那奇特的乐声倒也教人莞尔。钢琴对面的展柜里放着贝多芬不同时期使用的助听器。他耳力衰减仍不辍创作的故事早已成为传奇,看到那大大小小、十分粗笨的金融号筒,心中不禁生出一份怜悯之意,音乐家缺失听觉就如同战士丢了武器。语音系统里介绍说将播放两段音频,一段是模仿贝多芬患耳疾初期他听人讲话的效果,另一段是模仿他晚年谱写《第九交响曲》后聆听现场演出的效果。第一段听人讲话,就像是耳朵眼里被塞了团棉花,乌乌突突地搞不清人家讲些啥,反正德语本来就听不懂。到第二段就只剩下微微蒙蒙、悉悉窣窣的沙鸣,偶尔冒出几声模模糊糊、崆崆峒峒的鼓点,实在闹不清是从哪个乐章中截出的哪个乐段。这段戚喳声停下来后,突然在耳机中爆发出奔腾汹涌的《欢乐颂》(An die Freude)终曲大合唱,“Freude, schöner Götterfunken, Tochter aus Elysium, Wir betreten feuertrunken, Himmlische, dein Heiligthum(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众声激悦,号音嘹亮。竟是这一段!风雷激荡的乐声停止后,留下的只有震惊和感伤。想起那个故事,贝多芬本人出席了《第九交响曲》的首演,演奏结束时观众掌声如雷,顿足喝采,他却听不到,依旧呆坐在前排的座位里。旁边的人拉他起来转过身去,他这才看到乐厅上下荡漾着海潮般的狂热和兴奋,感动得几乎晕眩。而他,竟是在那样一片静寂、浑沌和抑郁中给我们带来这曲崇高和欢乐的绝响。
(三)魏玛的歌德故居
GOETHEHAUS-WEIMAR
歌德故居小有规模,马车可以从左侧大门驶入,穿过庭院后从右侧大门驶入
与前两处不同,魏玛的歌德(1749-1832)故居保留着歌德生前的居所风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书籍、文具、绘画、雕塑、家具、陈设、马车,甚至歌德去世时坐着的那把扶手椅,都在它们近200年前原先的位置。自1782年起歌德一家在此居住了50年,宏篇巨制《浮士德》就是在这幢房屋内最终完成的。这位大学者生前已是声名卓著,仰慕者甚众,他这所不算宽绰的住宅中曾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拜访者。歌德夏天会去魏玛城郊的小屋中避暑,平时也可能走上几分钟路到席勒家探访老友。
魏玛歌剧院前歌德(左)与席勒(右)雕像
作为学者和诗人,歌德家中有个藏书数千册的图书馆,自是正常不过的事,但没想到这位文学大师对自然科学也饶有兴趣,他收藏的化石和矿石标本也满满地装了一大柜子。中国人讲厚积薄发,一个人要想有所建树,仅仅执着关注自己本门的领域和学问,恐怕难成旷世大家。从歌德家中的艺术品看,他一定对古典希腊和罗马文化情有独钟。主要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绘有欧洲古代城阙遗迹和神话人物的各类画作。一幅幅端详过去,便将观者带离寒冷阴郁的日耳曼丘陵,带向南方洒满阳光的地中海之滨,带离豪夺纷争的今生今世,带向耕牧渔樵的黄金时代,带离凡夫俗子的人间红尘,带向超凡脱俗的仙居神界。想到大诗人每天在这片天地中巡游,浸淫在风云缥缈的史志传说中,难怪他能把梅菲斯托这么个恶魔化身打造成有血有肉、亦庄亦谐的复杂角色。在艺术品中,最抢眼的是客厅一角的朱诺(赫拉)女神头像,她是罗马神话中的天后,也是希腊神话中奥林帕斯众神之母,代表着母爱和美丽,是生命和诗歌的源泉。这尊塑像近一人高,那硕大的体量似乎向观者昭示着她无穷的力量、亘古的魅力。
朱诺头像、希腊古瓶风格的绘画、多彩的房间(左图)
魏玛郊外的“歌德小屋”旁边是树林、草地和小溪,清幽远逸(右图)
歌德的存画中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大师名作,大多是能够反复印刷的雕版作品,且多为朴素静穆的黑白灰单色系图画。但从这些画中溢出的怀古幽情和阑珊诗意,令人浮想联翩,心驰神扬。那朱诺头像是件石膏模压作品,不如大理石雕像那般光鲜华丽,但没有人不被她异乎寻常的超大尺寸而吸引,不为她颔首凝望中显露着的高贵、庄严和优雅所倾倒,并由此体味到歌德诗篇中蕴涵的激情、斑斓与沧桑。故居中不见贵族府邸中的金银器皿和精细装饰,只有书卷、地图、标本和几件仪器,无声地记述着主人往日的起居和思绪。徜徉在大师为自己积贮构建的生活空间里,看不到夸耀,听不见喧闹,觉不出浮燥,感到的只有舒适、亲切、沉稳、安详。
非常有趣的是,如歌德当年居住时一样,二楼几个房间的墙壁被刷上了不同的颜色。穿过一道道门时,心情也随着房间墙壁颜色的变化不停地跳转,时而恬淡,时而欣怡,时而豁然,时而昂扬,让人联想起少年维特苦恋中那不太稳定的青春心态。难道歌德到老还保持着那样天真烂漫的心境?
(四)季凡尼的莫奈故居
LA MAISON DE CLAUDE MONET-GIVERNY
莫奈在居所一侧陆续修建了几何线条分割的法式花园和富有东方味道的曲径池塘
法国画家莫奈(1840-1926)也把他的房间涂成各种颜色。只不过他用色更精准,更大胆,色温和灰度恰到好处,使其同季凡尼(Giverny)小镇上的阳光树色谐调一致。谁让人家是强调色彩与光影的印象派绘画大师呢?那鹅黄色的餐厅令人叹为观止,阳光透过蕾丝纱帘照进来,屋子里宛若春花绽放,和暖娇艳,馥郁芬芳。墙上挂满了日本浮世绘,橱柜中各式青花瓷器虽不全是中国出产,却都接近中国风格,可想而知那时东方艺术对法国绘画的演进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
莫奈用色之胆识和能力,在这餐厅中可见一斑
印象派初现法国画坛时,是游离于主流之外的“异类”,画风遭学院派严厉批评,画作在市场上没有销路,画家生活也颇为窘迫。十九世纪后期法国进入工业化高潮,首都巴黎渐失往日优雅闲适风致,越来越繁忙、混乱、嘈杂。一大批不得志但又志向远大的画家、诗人、作家便从巴黎“撤退”,沿着塞纳河西去,在风光旑旎的乡间村镇寻找适宜创作和思想的精神生活新家园。一时间,塞纳河谷中出现了不少艺术家聚居的“波希米亚”村落。
1890年,莫奈43岁,从朋友那儿借到一笔钱,在距离巴黎80公里的季凡尼买下一栋仓库,并将其改造成画室和居所。自此莫奈在这山乡小村中定居43年,直至86岁高龄去世。小村附近河流纵横,岗峦起伏,绿树垂荫,花草茂盛,再加上阳光的阴晴变化,四季的色彩更替,是非常适宜印象派的绘画主题,自然逃不过莫奈的画笔。但他似乎更愿意为自己打造理想的模特儿,于是在住所一侧先修花园,后挖池塘,引渠筑桥,植花载柳,特别是在那极具东方园林气质的池塘中养了一丛丛不同颜色的睡莲。这花园、池塘、小桥、睡莲,成为他日后最出名画作的主题,也成就了他这位印象派绘画大师。
照片里的池塘,图画中的睡莲,谁更美些?
处在人生中点的莫奈既未成名,也不富裕,很可能人生、事业、艺术等诸多方面都处在彷徨之中。同其他艺术家一样,他主动抛弃了看上去发达机会更多、更方便带来声誉、金钱和灵感的巴黎,抛弃了那个在他们看来日渐堕落、风华消褪的时尚都市,在诸多未知中毅然决然地埋身乡间,开辟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保持自己愉悦的身心和活跃的思维,坚守个人对艺术的理解和对人生的信念。莫奈最终成功了,造就了自己一心期求的生活和艺术环境,为后世留下这座美丽的“莫奈花园”;艺术上得到广泛承认,今天还有很多画家延袭他把握色彩、景深和笔触的方法;不论生前死后都获得极高声望,永久放置在巴黎橘园圆形展厅的巨幅画作《睡莲》成为举世闻名的艺术景观,欧洲乃至世界各国博物馆都以藏有他的作品而自豪。
那些当年与莫奈一道移居乡间的艺术家们,大多数没有获得莫奈这样的赫赫威名,生活没有莫奈晚年那样自在消遥,他们的故居今天也没有成为著名景点。但他们也是成功的。他们在乡村原野的开阔空间中维护了自己豁达驰纵的精神空间,在风雨雷电的天然自由中维系了个人执着探求的思想自由。这些人在塞纳河畔聚拢起的艺术氛围,造就了莫奈后期艺术创作的磅礴生发。今天每一个到访莫奈花园的游客,每一个欣赏莫奈作品的观众,每一个阅读莫奈生平的读者,都自觉不自觉地接触着、感受着这一大批艺术家共同坚守的自由意志和独立精神,都应感谢他们在浮华人世间独辟蹊径,孑孑独行,捕捉自然之美好,淬取生命之精华,并将之传与后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