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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石南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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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7:50:28 | 只看该作者
八、罗马:圣堂倾颓
        罗马的精华似是占着两头,一头是公元4世纪前古罗马的残垣断壁,一头是15世纪以降文艺复兴及巴洛克时期的堂皇殿堂。说远的那头,当年帝国华都历经沧桑,庙堂俱丧,今天一眼望过去枯枝朽木、疮痍满地。然而细细琢磨,却又回味幽长,且吊古胜迹俯拾皆是。遗址区自不待言,就是徘徊在老城的街头巷末,间或也能邂逅两千年前的先人遗迹。在一条不知名的小街出口,一只石雕裸足竟有一米来长,可想原先的完整雕像,体量当十分宏伟。一家银行大楼的外墙就盖在哈德良神庙仅存的11根石柱上,这些挺拔秀丽的科林斯石柱却成为今天这座建筑物最抢眼的部分。据说19世纪以前的罗马人并没有多强的保护古迹意识,美学观念也并不总是高明。斗兽场的石料被拆去修建贵族宫室,万神殿的铜瓦被教皇挪上梵蒂冈教堂的屋顶。大名鼎鼎的贝尔尼尼曾给万神殿加上两座方塔,被讽为画蛇添足;台伯河畔极具希腊风致的波图努斯、赫丘利斯一方一圆两座小庙今天还戴着极不相称的现代帽子。
       
        赫丘利斯神庙:后改的圆顶与建筑主体风格不协调
        说到古风遗存,不禁想起北京赵堂子胡同3号。这所由八进小院组成的深宅大院曾是民国初年国务总理朱启钤置办的产业,朱本人熟谙建筑工艺,亲自设计督造这所宅邸,其建筑、彩画等一应按照宋朝熙宁年间编撰的《营造法式》进行,成为中国传统建筑的典范之作。依《法式》建造的房屋木架结构,勾结全赖榫卯,不用一钉,兼具坚韧两性,就算地震来了,山墙塌了,屋宇架构仍可安存。几年前某个黄昏时分探访此院。受了几十年的糟贱,其残破寥落衰败可以想见,但夕阳余晖下,椽檩廊柱间,那古雅、静谧、沉敛、亲和、文秀、清幽之气质积结萦回,挥散不去,一下子把人带出浮华,投入冥定。

哈德良神庙与现代建筑接合在一起
        罗马文明和中华文明都曾陷入低谷,也都因其丰实的内涵和持久的韧性在蜕变中获得新生。米开朗琪罗从公元前一世纪的贝尔维第残躯中看到力和生命,将其移植到那四个奴隶和大卫身上并将之升华。视觉上美观、建筑上减重的万神殿方格穹顶不仅被后世的教堂、殿宇纷纷效仿,今天走进华盛顿地铁站,抬头还能望见它的身影。更不消说文艺复兴后,人再度成为西方哲学的中心,人的发展成为全世界发展的主题。当代中国人在驾着西方生产方式的车辕轧过小康时代的门槛后,开始在各种各样的迷失中回望民族的历史,回溯传统的力量。学堂里“孔子热”、“国学热”升温,市面上“毛猴儿”、“皮影儿”又成了稀罕物。但愿我们能从寻找文化符号快速走向寻求文化真谛,从江河与泥沙齐下早日完成大浪淘沙。
       
        梵蒂冈博物馆的贝尔维第残躯
        古罗马是欧陆文化的滥觞,欧洲文明又在近四个世纪内传播到世界各个角落。古罗马人对世界的观照、对政治的拿捏、对美的揣度,映射在今天地球上每一个人身上。中华文明生生不息,历经近一个半世纪的磨难洗礼,正焕发出新的蓬勃生机。我们的先哲融通自然,尊崇人伦,消散幽情,将东方哲学、政治和文化体系充盈到极至,博大精深,美伦美奂。今天世界得了“现代病”、“后现代病”,在西方体系中找不到解药,再度将眼光投向东方。现在要看我们能不能凭藉圣贤先祖所赐的底蕴和智慧,以及华夏民族特有的吸纳和融合,给世界开出一个良方。

帕特农神庙的方格穹顶
        生为中国人,生为当代的中国人,是多么的幸运。我们生活在一个科技发达、信息畅通、知识公开的时代,使我们能够如此便捷地观察和研究本土文明之外的事物、人群、理念和制度,而不至像满清时期固步自封、夜郎自大。我们又生活在一个中华民族浴火重生、蒸蒸日上、信心倍增的时代,不会重复历史上的“媚洋”潮,妄自菲薄、全盘自我否定。只要我们坚定地植根民族文化的丰沃土壤,冷静地拣选和吸收外来文化的有益养分,在扬弃、融会、变通中健康茁壮地生长,就一定能在一度倾颓的圣堂之上建筑起新时代的中华文明大厦,并为全人类的文明殿堂不断添砖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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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7:22:18 | 只看该作者
六、圣米歇尔山
MONT SAINT MICHEL

        圣米歇尔山据称是名列耶路撒冷和梵蒂冈之后天主教第三大圣地,每年有两三百万人前去参观朝拜。这座离法国诺曼底西海岸两公里、周长不到一公里的岛礁,既是一个自然奇观,随着大西洋潮起潮落与陆地时断时连,也是一个人文宝库,承载着许许多多的宗教传奇和历史典故。
        相传八世纪初,当地一位名叫奥贝的主教梦见大天使米歇尔命他筑屋朝奉,醒来发觉脑门儿上真如梦中所见被天使长点出一个凹陷的指印。于是他在这古代凯尔特人举行拜神的小岛上盖起了第一所教堂,他那留有指印的头骨今天还被供藏在岛上的珍宝室里。此后,本笃会修士于十世纪进驻,十三世纪修建起罗曼风格的修道院建筑群,法王征服诺曼底后又增建哥特式建筑。法国大革命后,教会财产被没收,这海上孤岛成了关押犯人的监狱。还是靠着大作家雨果等人的呼吁,法国政府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恢复了圣米歇尔山原有的修道院设施,开始修修补补几百年来岛上屡屡损毁的各处建筑,工程延续了一百多年。主教堂的正立面改为新古典主义风格,为连接陆岛修建了一条堤路,1987年用直升机吊装更换了岛顶塔尖上的圣米歇尔金像。
        在没有堤道连通的年代,圣米歇尔山与海岸间隔着海水和泥沙,香客们上岛必须瞅准机会,掌握时间,还要有几份运气,不得放肆穿越,因为方圆几公里内尽是流沙陷阱,不按照规矩走就会被流沙吞噬。那时,这座海上仙山经常是可望而不可及,冥冥中似有神灵佑护这天使驻所,令人顿生敬畏之心。此外靠着海水分离的自然屏障,英法百年战争期间曾有119名法国骑士坚守孤岛24年,愣是没让占领了诺曼底大部的英国军队给拿下来,圣米歇尔山因之又成了法国民族独立精神的象征。
       
        岛外沙平如镜,岛上游人如织
        如今登上圣米歇尔山已非难事。愿意付停车费的话,开车可以一路穿过堤坝,直到海岛脚下的停车场。岛上也不再有庄严肃穆的修院气氛,取而代之的是一派热闹繁荣的升平景象。沿着唯一的一条登山窄巷,尽是大大小小的商铺和茶肆,间或有一两家私人博物馆,忙不迭地向摩肩接踵、侧身前行的游客们兜揽生意。老城门内著名的“老奶奶”煎饼店总是满座,门前那一列“等座儿”的队伍在欧洲真是难得一见。据说圣米歇尔岛不计寒暑,终年游人如织,算下来每年都能有两三百万人。赤燥的阳光下,飘荡的旗幌下,游客们穿着各式各样、色彩鲜亮的T恤衫,脑门儿上、臂肘上渍着油亮的汗光,嘴上操着带法国各省和世界各地口音的法语以及欧亚非各国的母语,呼亲唤友,谈天说地,争价议事。这无休无歇的嘈杂中必定还夹杂着相机快门的吡叭声、嘬吮冰激淋的嗞咂声、烹炸薯条的哧嚓声、空调风扇的啌哄声。各色人等卓有特色的汗臭,混合着各种香型的香水味道,始终弥漫在街头巷末,不时被飘然忽至的一股股油烟的镬气、老屋的翳气、花草的香气、海风的腥气冲散。

迴廊的哥特式柱身纤巧精致,大餐室的哥特式明窗狭长轻灵
        行至半山腰,跨入梅赫维尔修道院的大门,四下里石柱高墙拱顶尖窗,才仿佛倏然逃离现世,走进了中古时代。然而不论是在崇檐宏宇的礼拜堂、静谧安祥的迴廊,还是在敞阔风清的平台、堂高户明的大餐室,那一团团一队队生怕落下重要景物的游客们以及忠于职守、高谈阔论、尽力不让客人们落下重要景物的导游们,毫无歉疚地向访客们表明,斯世去矣,斯人去矣。只有在修道院底层最古老部分的旧堂里,清壁凋墙,狭窗窄门,幽暗晦明,无甚看头,赶在前一拨游客急匆匆离去、后一拨游客尚未到来的空档儿,面向那曾是主祭坛所在的块石拱券,轻轻哼一段福雷《安魂曲》里的PIE JESU,才仿佛蓦然入定,尘欲顿消,怡然自得地与古人对会子话。
        去往圣米歇尔山的路上,隔着几十公里都能望见辽阔坦荡的原野外,悬浮在海天交际之上那峭立束耸的塔岛。往访的路上只想着赶快凑近了瞧个端倪,没有心情安下心来凝望凭吊。离开的路上仍是晴空万里,略略西斜的日头依然火力强劲。盯着圣米歇尔山看,猛地角度凑对了,全岛最高处那侧身拧腰持剑屠龙的米歇尔金像熠然反射着太阳的光辉,灼亮耀目,像是那澄湛的碧空中突然间炸了颗星星。遥想当年成千上万的朝圣者,迎着阵阵海上吹来的阵阵强风和潮气,一步步跋涉在这水草丰美但异常泥泞的荒原上,积水和沟坎令他们步伐艰难迟缓。瞩目瞭望那默默竦峙于漠漠海天的神圣丘屿,他们必定也为那奇特的山形所激动,必定也为那塔尖的闪亮而惊喜,必定顿时生出更多的信心和力量,咬紧牙关,加快脚步,沿着那天使神光的召唤和指引,在满心的虔敬和惶恐中奔向寄寓着他们来世今生魂灵归依的圣堂。那尖顶,那雕像,那金光,在这境界中成为万国教众的图腾,成为忠信至义的灯塔,成为彼岸圣神的象征。

在农田中远眺圣米歇尔山(左);只能靠照片才能看清塔尖上的圣米歇尔像(右)
        几年前顺着拉萨河由藏东驱车前往拉萨,不经意拐过一个河弯时,忽然远远看到河谷深处一大片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房屋和楼宇,拉萨城幽幽远远地露出了身形。正是黄昏时分,浓酽的夕阳被河谷两岸青紫色的高大山岭遮得严严实实,四野里苍苍茫茫,浮泛着浑沌之气。蓦然间,一缕阳光穿过山谷的间隙,直射在红山之巅那仿佛悬在拉萨城上空的布达拉宫金顶上,艳丽煊烂,灼灼曜目,如同傲然绽放的金色焰火。想来那千百年来不绝于路的佛徒香客们,一路上风餐露宿、肘量膝行,弓身叩拜、俯仰前驱,若能在凑在巧时,乍见这缕眩光,必定同诺曼底原野上的朝圣者有一样的感受,必定沉醉于因缘的善德眷顾,膺服于佛国的堂皇恢宏。无法断言,这些景象是出于造化的机巧,还是归功于建筑师的计谋,抑或二者兼有之。

暮色中的圣米歇尔山(左)和彩虹里的布达拉宫(右)
        今天,圣米歇尔山和布达拉宫在人们印象里更多地是旅游圣地,是消磨假期的去处,其作为宗教圣地的旧时盛景早已成为往事,埋身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但假如它们不曾在千百年间寄托着千百万人的信仰与信念,不能在上世纪宗教仪规陨灭后继续散发圣所的威严与神奇,不再以自己独绝于世的茕茕形影为匆匆奔波于纷繁俗界的芸芸众生树立一个航标,还会有那么多人怀着那么大的兴趣去瞻仰它们的风姿吗?
        当圣米歇尔山远离了视界,再看到的是法国北部一望无垠的千里沃野。行驶在乡间公路上,总是能远远望见树影田垅间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村落。在这些村落原本平缓延绵的天际线上,总是耸立着村中教堂钟塔那高高的剪影。钟塔有的清秀,有的壮硕,有的顶着火焰式镂空塔尖,有的戴着中世纪的石片瓦盖,每个都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特点,能够为村人称道甚至夸耀。这些钟塔自然比不上圣米歇尔山的塔尖奇险瑰丽,能够摄服天下人的心魄,但那些居家村中的人们,在他们远行归来的时分,望见塔影,必定心中一热。这一热,不单是一缕思乡的恋情,一股爱家的温暖,还有知悉神佑平安的一份慰藉,终托身心归宿的一刻安祥。走在欧洲各地,这乡村教堂的塔尖俯拾皆是,仿佛一簇簇“定海神针”,将亿万苍生的心神魂魄密密实实地织缝在这片丰茂的土地上,那教堂的钟声晨鸣暮语,仿佛一阵阵“玉宇琼音”,奏响在日月交更、风雨润泽的广袤自然这张无边无际的乐谱上。

路上常见的法国乡村小景
        北京怀柔一个偏远的山谷中依偎着一个名叫吉寺的小村子,村中心坐落在谷底,村边的民居顺着山势向两侧高处蔓起。村中原有两座古寺,其中西边一座栖身于村子一侧的高地上,据说五十年前香火兴盛,颇有些规模。本村或邻村的百姓从山谷外走来,远远地便能望见半山腰上寺院正堂巍峙阔大的屋顶。文革期间,两座庙自是毁了个干净,文革过去了也没人再张罗恢复。那西庙地界上如今盖了红砖房,混迹于周围村民的乡舍中,唯有苟活下来的一棵两人抱古松,还挺身于四周小字辈的树丛之上。村民们不时咂咂嘴说,瞧见那大松树没,那就是过去的西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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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7:25:11 | 只看该作者
七、勒阿芙尔圣约瑟堂
EGLISE SAINT JOSEPH LE-HAVRE
        勒阿芙尔(Le Havre)座落于法国西海岸塞纳河入海口的北侧,从1517年建城到二战结束前一直是个平静的港口小城。1944年,诺曼底战役爆发,勒阿芙尔遭池鱼之殃,老城被盟军炮火彻底摧毁,夷为平地。战后,法国政府委托著名建筑师奥古斯特·贝海(Auguste Perret)负责勒城的重建规划。这位大师灵感迸发,拿出一个超越时代之先的设计方案,经过8年的施工建设,扫尽战争废墟的遗尘旧痕,平地里建起一座全新风格的海滨城市。较老城而言,新城的功能区域划分更加明确合理,交通道路更加宽阔平直,市政设施更加周到完备。但最为突出的是,新城中所有建筑设计风格高度统一,均为外观简洁、线条方正、体现工业化时代风貌的现代主义样式,且都以钢筋水泥建造,外墙不加粉刷,充分展示水泥本色,仅在某些局部立面上贴加细碎砾石作为点缀。2005年,勒阿芙尔市中心区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以表彰这座有将近50年历史的“新”城市“创造性地发挥出水泥的潜力”,“是二战之后建筑和城镇设计的独特范例”。

勒阿弗尔的城市面貌五十年始终如一
        别以为勒阿芙尔是一片水泥森林,城中大多数建筑不超过十层,而且楼与楼之间有广场和绿地相隔,空间敞亮,呼吸自由,丝毫没有纽约、香港闹市区那种闭塞压抑的感觉。城中仅有一座建筑勉强能够称作SKYSCRAPER,比周边的楼群高出大约四五倍,孑身独立,高高地凌驾在城市天际线上,有那么点儿摩天楼的意思。这座形状近似灯塔的建筑,按照设计师的想法,应当成为勒阿芙尔新城的地标,也应当发挥出“灯塔”的作用,既为陆上、海上的旅人指明城市的所在,也为市民、过客的心灵指明信仰的所在。因为它是座教堂,勒阿芙尔的圣约瑟堂。

圣约瑟堂晚间更像一座灯塔
        看过壮硕有如山峰的科隆大教堂,敦实有如堡垒的施派尔主教堂,灵动有如舰船的巴黎圣母院,华美有如宝匣的佛罗伦萨圣母百花教堂。再看这座圣约瑟堂,既没有通常印象中欧洲教堂恢宏挺阔的模样,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风格和装饰。那像烟囱般光滑竖直的身形和布满周身的网格状小窗,更多地让人想起工业建筑或商业大厦,实在无法同宗教场所联系在一起。及至走到它脚下,仰视这座110米高、颜色灰中泛红的水泥高塔,才觉得那5万吨水泥还算没有白废,外观上确实有些挺拔升腾的凌厉气势,但是仍然没有以往走近教堂时那种被吸引、被触动、被摄服的感觉。那位大名鼎鼎的贝海怎么会搞出这么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玩艺儿?带着满心的狐疑甚至略略的不屑,跨入教堂大门,举目四望,探个究竟。

线、面、光、影、色的世界
        跨过门槛,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最先感到的是空寂。教堂外的大街上人少车稀,走进教堂后耳边厢更是了无声息。脚步落在一排木阶梯上,发出微弱的“咚咚”声,这似有似无的响动却在四壁间弹来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尽。驻足肃立,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再看中殿里几百个座位上,此时只坐了一位老者,安闲自得,出神入定。
        接下来感到的是空灵。中殿内部四方周正,侧壁上端向内斜收,感觉上竟有些接近罗马万神殿的圆形穹顶,高挑飘逸。殿堂中没有期待中满坑满谷的塑像、雕龛和图画,目力所及只有由大大小小的水泥横梁和立柱组成的几何图案,眼光随着那些平直的线条游来移去,竟无法在某处停留。这份意想不到的简洁平素,令人感觉四壁之间出奇的阔大,柱梁之下出奇的辽远。

钟塔内部的旋梯是教堂里唯一的曲线部件
        最终感到的是空幻。从外边看不出来,那密密麻麻的网格小窗里面竟镶嵌着12768片七色玻璃。对应关于四个方向的古老传说,东面是绿色、紫色,南面是金色,西面是粉色和桔黄色,北面是红色、棕色。这些纯色玻璃本身没有任何图案,但一组组地拼接在窗格内,看上去与哥特风格的彩绘大窗同样绚丽。据说阳光透过这些彩窗射入正堂,能够结合变幻出50多种不同颜色的光影。座位上的那位老者定然十分熟悉内中玄机,此刻一束橙红色的阳光斜穿过半空,照亮了他头顶蓬浮的银发,将他身旁的空间烘得暖意融融。散落在他对面墙壁上星星点点的靛青、幽蓝和翠绿,自成一幅天工图画,其瑰丽俏雅不逊于夏加尔在兰斯教堂后殿张布的彩窗。说也奇怪,在空中搜寻那些多彩的光束和斑影,就仿佛寻着精灵的翅膀看他们翩跹起舞,捕捉凝结在空气中的无数音符,而盯住一缕光静静地凝望,又蓦然被引入无边的太虚,似乎一切运动都归于静止,时间的流动也一并凝固,余下的只有穿越时空的永恒。头顶正中央,那高逾百米的钟塔悬在半空,直接苍穹,塔身内壁在八面彩窗映照下万花筒般地煊烂。那通往天堂的道路原来当是这般明亮美丽,置身其中必是无比的幸福快乐。

贝海靠光影(左),夏加尔靠图画(右),激发观者神游幻想
        心中不禁又缓缓升起福雷《安魂曲》里的PIE JESU,乐声沿着塔柱在变幻的彩光中向着天顶旋升。但这次和几天前在圣米歇米山古老、幽暗、残褪的地下旧堂里哼唱PIE JESU是如此的不同:没有历史的沉重,没有道德的负载,没有生生死死的困扰,没有走向未知的恐惧;有的是光,是温暖,是平静,是轻盈,是安之若素,是泰然沉着。怎么会有这样不同的感受?是因为那些熟识的水泥,低调的柱梁,素洁的空间,质朴的线条,纯净的颜色,亲切的光影?是因为这圣约瑟堂出人意料的新奇?


亚眠大教堂的花窗
        这圣约瑟堂看似新奇,实际上仍借取了不少中世纪教堂的概念和元素。建筑基础的横剖面虽不同于旧式的十字型,却是一个四向分叉等距的希腊十字架,因而整体呈正方形而不是长方形,座席四面围拢而不是单向面对塔穹之下的唱诗台。钟塔如老教堂一样座落在十字的中心,因为位于中殿正中央,从四面座位上都可仰见。众多垂直方向的立柱和明窗仍符合哥特式追求上升和光明的立意,就连窗框的狭长形状都沿袭了哥特旧制。虽然彩色玻璃本身没有任何图案,但各种颜色的搭配拼接还是让人联想起亚眠、兰斯、图尔大教堂那些著名的彩绘玻璃窗。

柏林威廉二世纪念教堂二战中被盟军炸毁,德国人战后保存了教堂遗址,并在其身旁用钢材和玻璃修起一座新教堂
        当然,圣约瑟堂的创新比继承更加眩目。首先,超越前人能力所限,建造这样大跨度、高强度、极富凌空升腾气势的庞大构架,有赖于二十世纪建筑力学、新材料和新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但更为重要的是,经过圣像破坏、宗教改革、人文主义和科学意识的觉醒、民主政治与公民社会的发展,文化教育的大众普及,欧洲人的基督教观念越来越多地密织于社会制度和人间道德,人们越来越少地依靠形象和教条的启迪去认知神的世界。圣约瑟堂之简洁朴素,最大程度地减少传统意义上的物像装饰,甚至放弃了最基本的装饰手法--曲线。然而这些由直线、方形立面和单色构成的组合,凭借着光线和色彩的奇妙衬托,营造出一个充满性灵和崇高情感的空间世界,感动着前来祈祷和沉思的人们获得美学和灵魂的超越。这些抽象的线面在这个教堂空间中带有明显的宗教符号意味,它们虽不如具象的图画和雕像能够讲出一个具体的故事和道理,但能够在更加宽容的氛围中启发每个走进教堂的人,根据自己对圣经教义的认知去理解主的教诲和基督的真义,这正是二十世纪中叶两次大战后欧洲人在宗教情结复苏、信仰多元化、社会世俗化的矛盾之间徘徊纠结的体现。

二十一世纪作品:丹麦吉林格圣十字教堂
        十世纪前欧洲人建造起敦厚朴拙的罗曼式教堂,十一至十四世纪尖耸空挑的哥特式教堂风靡全欧,十五世纪文艺复兴以来,古希腊、古罗马的建筑元素复现在教堂身上,与流曲旋转的巴洛克风格争奇斗妍,直至十九世纪穹顶、立柱、三角楣、雕花额枋等古典构件仍随处可见,与后期各种装饰手法结合成流行一时的混搭风格。进入二十世纪,包豪斯学派在西方建筑界刮起蔚然新风,在艺术与技术结合、功能为人服务的口号下,尽去传统矫饰,树立起新的建筑美学。这种理念逐渐统驭了民用建筑,也影响到宗教建筑,这才会出现勒阿弗尔对约瑟堂这样在古人眼里近乎“裸体”的教堂建筑。今天,全世界的建筑师研究利用新技术新材料,以当代神学和美学观念设计出一座座造型奇特的新教堂,从外观和内部空间上都与早期教堂大相径庭。与它们比起来,勒阿弗尔这座教堂竟有些繁复冗缀之嫌呢。本来嘛,一座建筑就是一个时代人类精神状态、社会形态、信仰理念、人文情怀、美学原则、经济水平、科技能力的综合体现。时代不同了,建筑肯定会不同,宗教建筑也不例外。

二十一世纪作品:意大利罗马千禧教堂
        五台山在“文革”期间惨遭洗劫,今天的佛殿、楼宇、造像大多是改革开放后重修的。修旧如旧自然无可指摘,但令人扼腕的是,由于很多地方修旧水平不过关,完全丧失了当年真实的味道,替代品毫无风骨可言。此外,在一些已被那些“革命闯将”们扫荡一空的旧址上,后人似乎没有勇气、没有能力、没有意识像欧洲人那样以新代旧,根据今天我们的佛教新认识、美学新观念、建筑新技术,建造起新时代新风格的佛刹禅宫。也许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新认识、新观念。光有新技术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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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7:57:2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5 13:40 编辑

九、游西班牙三城记
塞哥维亚
SEGOVIA
        喜欢收藏的人讲究“上手”,遇到稀罕物件一定要亲手触摸,把玩一番。爱好旅游的人必要“亲临”,闻得某地有名胜佳境,总想置身其间,亲眼观察,亲身体味。文字、图片、视频都无法盖其全貌,亦无以激发兴致和思绪,有时搞不好还会扭曲事物的本真。
        西班牙的塞哥维亚以其古罗马引水渠闻名。上网一看,那双层拱渠不过是平地里架起的一座旱桥,形制稍嫌呆板,色彩灰暗沉闷,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当你不远万里,藉着各种现代交通工具的便利,来到它身旁,站在它脚下,举目仰望之,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另外一种感受。

罗马引水渠翻山越岭,进入左上角的塞哥维亚老城
        人们最常看到的,是这条总长17公里的引水渠进入塞哥维亚老城前800多米的一段。即便不足一公里,将视线随着桥体延展下去,足以产生漫远无际的印象。而其近一百英尺、相当于十层楼的身高,也因为只分作上下两层,显得危耸兀立,颇具压顶之势。人手可及的基座部分,花岗岩石料体量惊人,三四块就抵得一人高,每一块都结结实实的,足有几吨重。站在它旁边,倚在它身上,只觉人体之渺小与脆弱。

高架桥下的路人
        然而这样一个硕大、高挑的建筑,竟然全赖石块堆叠而起,没用任何灰浆粘接,只靠岩石的重量保持稳定,靠石材上几个榫卯一般的凹凸嵌套防止位移。那些个圆拱每个四五米宽,全靠打磨精准的梯形石块相互砥砺成形。这水渠虽具鲸象之躯,竟不显拖沓肥赘,倒是因为下层立柱横截面随着高度上升不断收减,以及上层拱体的大幅收缩,看上去十分轻巧、灵动、飞腾,一派扶摇九霄的气度。那连绵不断的圆拱,用一段段跳跃的孤线打破了水平直线的沉闷,也令这些灰青、庄严的石条石块生出了韵律和节奏。上下两层高度的恰当比例,以及石柱上按照不同高度比例特意留出的横纹凸檐,都令这座粗砺质朴的工程建筑表现出“有意味的形式”,成为一件赏心悦目的艺术作品。

两千年风霜雨雪,难销其豪气英姿
        亲临这罗马水渠,感触其煌煌宏制、殊工巧艺,已是赞叹不色。再想到这是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维斯帕先皇帝时代的造物,有着近两千年的生命,更是感慨万千。两千年前的先人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技术,超越人类本身作为自然造物的原始能力,改变自然的形态,克服自然的障碍,便利自己的生存。那时的塞哥维亚人使用粗简的工具,将岩石切凿成形,用人力畜力将石料拖曳到位,堆建成渠,用精准的测算与设计较准坡度,将遥远的山泉引入市镇。两千年前的先人们,也已建立了完整的艺术,通过比例、体积、色彩与线条,将人类作为自然特别造物的印迹,将人类对自然母亲纯朴的理解与感知,留诸人力建造的物件之上。不论有意无意,这拱渠形态之沉稳、浑厚、敦实、通透、练达、飘逸、升腾,足令今天不少建筑师汗顔。今日建筑美学讲求之各类元素,也都能在这水渠身上找到根源。

“有意味的形式”
        回首过往这两千年,记录了人类技术和艺术的诸多发展。但其间有几多是基于生存与福利的需要获得的实质进步,又有几多是为满足贪婪与虚荣进行无度的堆砌与矫饰?人类的技术和艺术发展到今天,构筑起并支撑着弥散全球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洪洪大潮裹挟着各个国家和民族,与人类生存与审美的本真源流渐行渐远。人的自我定位建基于支配物质的能力和权力,“我要”、“我再要”、“我还要”成为常规思维定式,个人对衣食住行的期冀既超出维系生存的围度,也远离满足审美的需求。富足的西方人心安理得地消耗着超出人类平均比例的资源,在今天世界一步步走向平衡的过程中,因世代承袭的超常权益受到冲击而大惊失色。中国的新贵们欣喜若狂地在身边堆满华宅、豪车和奢侈品,以从社会失衡与不公中获取的价值符号换取社会承认与尊重的符号,替代原应通过清洗灵魂获得的精神充盈。不必了解这些优质产品真正蕴含的特殊技术与艺术内涵,也不必有了解的欲望。在危机席卷全球的今天,还有人把人类的福祉和发展的希望寄托在北美大陆那3亿多人口本已过渡、盈滥的消费习性上。无怪乎年轻的欧洲学者霍斯拉格感叹,“消费主义是现代社会的毒药”。人类真的进步了吗?
        
(二)格拉纳达
GRANADA
        西班牙的格拉纳达以阿尔罕布拉宫闻名于世。从介绍中得知,阿尔罕布拉是13至15世纪摩尔人纳斯里德小王朝的宫殿,属于伊斯兰风格。1492年天主教“双王”,即阿拉贡的费尔迪纳及其王后卡斯蒂尔的伊莎贝拉收复格拉纳达,完成基督教对西班牙全境的“再征服”后,阿尔罕布拉就成为西班牙国王行宫,其后的建筑更多地遵循欧洲本土的范式,使得阿尔罕布拉成为融合东西方多种建筑和装饰艺术的集成。

阿尔罕布拉宫远眺
        以前一提到某某建筑融合了多种风格,见到的大多是不同样式的柱梁门窗、穹拱檐脊,杂糅混搭地出现在一个建筑立面上,其中有不少成功的范例,各种元素集合熨贴,相映成趣。在阿尔罕布拉宫里走一遭,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摩尔人大概与中国人特别是北方人有几分相像,把建筑外立面造得极为简朴,一个个相互连接的院落看上去更像一座结构复杂的大碉堡。然而院落内部别有洞天,四方厅堂大多环绕着静谧的水池或热闹的喷泉,厅堂四壁和柱廊两侧从天到地布满了繁复细腻的雕饰。作为亚伯拉罕系统宗教之一,伊斯兰教不提倡偶像崇拜,因此摩尔人王室只采用几何图样、花叶变形和阿拉伯书法作为装饰元素。虽然大家对这种满工满绘的装饰手法见仁见智,不少中国游客看见穹顶上钟乳石般的垂花石膏还觉得挺肉麻,但那毕竟反映了800年前伊斯兰信徒心中的宇宙观和美学观,以及彼时安达卢西亚人高超的工艺水平。

每进院落都有大小不一的水池
        那视觉上的盛宴,通过网上的图片还能窥得一二,但这些建筑本身更多的精妙之处就必得亲身体会了。令人啧啧称奇的是,炎炎盛夏,摩尔宫室内竟然出奇的清凉爽利。据介绍,这得益于厚实外墙的隔热作用,穹顶天窗与底层门廊之间的空气对流,彩绘玻璃对阳光的遮蔽过滤,还有室内涌泉流水不断带来的低温。据估算,阿尔罕布拉宫鼎盛期,规模最大的使节厅内温度总在摄氏20度左右,而夏天外面街道的地面温度超过40度。聪明的摩尔人,顺应而不是违逆自然环境和地方条件,以缜密的心思和精巧的设计,巧妙、变通地利用各种能够掌握的外在资源,营造出美好、舒适、宜人的生活空间,即便在最为奢华的王宫里仍然大量承接自然的恩赐,尽最大努力与自然形成和谐的共存。这真是大智慧。

伊斯兰信徒不侍偶像,功夫全用在复杂精美的花饰上
        在摩尔宫殿群的背后,矗立着高大雄伟、方正厚实的查理五世宫,其一角还挤进了摩尔宫科马雷斯院落的后墙。查理五世,这位天主教“双王”的外孙,在16世纪初西班牙王国日益强盛时登上王座,还戴上了神圣罗马帝国的帝冠,与同时代的法国国王“大鼻子”弗朗索瓦一世、英国国王亨利八世逐鹿欧洲。他出生在弗兰德地区(今天比利时荷语区)的根特,却毫不手软地镇压根特市民的抗税斗争。埃格蒙特伯爵敦促他善待当时在西班牙王国治下的荷兰属地人民,却被他派去的阿尔瓦总督在布鲁塞尔大广场砍了头。阿尔罕布拉的这座建筑真是他性格的写照,门楣端庄,柱廊整肃,石墙外隆,铜环粗重,虽然名义上是文艺复兴风格,近处看过去却是霸气四溢,狰狞暴戾,骄悍踞傲,乩结乖张,固结在绵软温润的阿尔罕布拉绿色庭园身上,就像是一个大瘤子,再同摩尔宫的内敛文秀一对比,更显得张狂恣肆,在巧工设计、融汇自然方面也是乏善可陈。查理五世坚持要在前朝的宫城里留下他的伟大印迹,但这座宫殿直到他去世也没能完工。好在原本空空如野的厅室今天容纳了两个博物馆,国王的好大喜功还不算完全的浪费。

查理五世宫一侧
        自15世纪起,西方文明不断扩张,在同其他文明的争斗中屡屡占据上风,先后摧垮了美洲、非洲及近远东多种文明,到近代更是主导着世界的发展和演变。西方的世界观、方法论、政治理念和生活方式不断向世界各个角落蔓延。从某些方面看,这是件好事,换个角度看,就不完全是或完全不是好事。西方的分析思维、探索精神、平等观念的确促进了人类的发展进步,但西方源自基督教和工商业传统的优越心态、征服意识、竞争文化没有给人类带来文明的福音。达尔文主义从自然学科渗透入社会意识,潜入当今全球各个社会的生存法则: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命运,要靠竞争的结果决定。竞争是硬道理。在西方,人对于同类的仁慈与关爱是在将同类打倒、征服、统治后才生成的,不像在儒家文化里早已融入社会机体和运行法则之中。温良恭俭让从来不是西方的行为标准,如今也正从东方社会中一步步地退出。现代人的精神状态就如同这查理五世宫,仿佛一只捕食前蜷弓待发的狮子,凶猛,狂躁,狡黠,嚣张,充满威胁,富有攻击性。而摩尔宫呈现的恰似今日非西方文明的状态,虽然温和、沉稳、静穆、秀丽,却残缺、衰败、陈腐、愚鲁,支离破碎,可怜巴巴地栖身查理宫脚下,任其挤占、蔑视、践踏,只能藉着主流文明的同情和怜悯,被当成古董收藏展示。在西方的强势下,东方的智慧若未灰飞烟灭,也只是惨淡经营。人类的进步可靠吗?
        
(三)托莱多
TOLEDO
        西班牙的托莱多是座历史文化名城,在西国断代史各个时期均占有重要地位,曾是西哥特人的王国首都,摩尔人的地方诸侯首府,从11到16世纪一直是伊比利亚半岛上基督教势力的政治和宗教中心,也曾是西班牙帝国建立初期的首都。小城细巷弯转,幽径交错,陈砖旧瓦,古风洗静,是信步神游、怀古仰昔的好去处。漫步城中心,名胜古迹一个接着一个,目不睱给,常给人时空倒错之感。托莱多主教堂是全西班牙乃至西语世界纷纷效仿的经典范式;教堂中的多彩组塑祭坛在同类作品中最为壮观,也最精制;大城堡历经沧桑,几度重修,在西班牙内战中曾创下战事传奇;中世纪的犹太教堂隐身陋巷,但整个西班牙唯余两处遗迹,此一处保留更加完整;生活于16、17世纪之交的表现主义先驱格里科在托莱多度过人生最后37年,留下《基督脱袍》、《奥加兹伯爵下葬》等传世杰作。

半岛之城:绕城之河成为天然堑壕
        按照旅游图一个个景点走下来,发觉托莱多的确是历史、文化和艺术爱好者的天堂,很幸运地没有被工业化的车轮碾碎,被现代化的浪潮淹没。站在大城堡一侧的暸望台上,放眼所见印证了旅游介绍中对这份幸运来由的解释。在城墙根下,有条水量不大但水流湍急的TAGUS河,沿着大半个托莱多城转了个U字弯,整个城区就座落在弯内自然形成、直径一公里多的半岛上。这半岛地势险峻,山形隆起,远远高出四周河对岸的坡地。在河道和陡壁的保护下,半岛成为一个天然的堡垒,在冷兵器时代易守难攻。当初罗马人建城,西哥特人定都,卡斯蒂尔以及后来的西班牙王室在此驻府设政,大约都是看中托莱多的地形优势。然而,当16世纪西班牙进入帝国时代,这个小小的半岛越来越不足以容纳新财富给首都带来的人口增长和基建扩张,热兵器的广泛使用也使托莱多引以为豪的自然防卫能力逐渐失去意义。1561年,国王菲利普二世不再忍耐,将都城迁往70公里外的马德里(先在巴拉多利德周转了几年)。遭到政治上的抛弃,托莱多也失去了经济地位和商业机会,在随后的四百多年时间里没有得到太多的发展,现代化的大船在这个半岛身边绕了个圈,驶向其他后起之秀的城市。不过,这倒使其得以保存非常完整的中世纪城市风貌,才有了上世纪80年代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殊荣。

大教堂祭坛宏伟华丽(左),格里科画作色彩鲜明(右)
        真是的,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烦恼。文明的进步,文化的发展,解决前一个烦恼,带来后一个烦恼。中世纪以前,托莱多人烦恼的是,如何凭借天然沟渠和人造垛堞的庇护,抵御外敌入侵,免受兵戎之灾。帝国时代的托莱多人,身处强国中心,不再烦恼武装侵袭的事,但新的烦恼是如何扩大城市规模,让帝都的气派配得上雄霸欧洲、征服世界的荣耀。此后,西班牙人扬帆海外,通过殖民掠夺,将自己的首都和城镇装点得美伦美奂,财富的蓄积不再成为烦恼。随之而来的烦恼是如何与其他欧洲强国较量,在瓜分世界的飨宴上多得一杯羹。这就不再是西班牙一家的烦恼喽。几个大国你方唱罢我登场,兴衰交替,明争暗斗,舞枪弄炮,从海外一直打到欧洲本土,和平与战争的烦恼几百年里笼罩着整个欧洲。直到二战结束,千百个城镇坍毁,千万条生命夭折,或者说直至冷战结束,东西方铁幕消融,核灾难威胁降低,这份烦恼才稍得缓释。二战后欧洲一体化大步向前,创造了数十年的和平与繁荣,超国家的政治体制亦付诸实践,看上去似乎基本解决了处理国与国甚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老问题。但今天欧洲人更为烦恼的是,该如何处理好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因为看起来地球不再承受得起人类的糟践了。欧洲先辈们在追求财富过程中对气候作的孽,对环境欠的账,要由这代欧洲人开始偿赎了。而且现在也不能再重复前几代人那种无限度消耗自然的生活方式了,因为如果继续按老样子走下去,后辈人连维系生存都成了问题,那他们的烦恼可就大了。这么一看,理想国就是个乌托邦,烦恼将永远伴随着人类,不存在终极的世界和最高的目标。人类怎样才能进步?

        赘言:西班牙是个神奇的地方,东西方文化遗迹并立,古代与现代杰作比肩,在和睦与友爱下隐含着争执与愤怒,在激悦和豪迈中释放着沉郁和忧伤。行驶在炎热干涸却生机勃发的原野上,穿行在古风浓醇又时尚新鲜的城镇中,看到的是人类在历史中无休止地斗争,胜利和荣耀紧接着挫折和衰败,循环往复,更感到千百年来,人类虽然始终沿着时间轨道勇猛前行,不断突破空间限制滋生繁衍,却逐渐丧失了自然造物的本真,在日益封闭、隔离于自然的环境中自我异化。人,一次次将历史的偶然当作真理的必然,一步步走向与自然玉石俱焚的终极毁灭,一边以过往千年的亿万生灵为砖瓦,将祭奉人类自我的、包括物质和精神的空中楼阁愈造愈雄伟,一边以不断增长的欲望和能力为铣铲,为自己和后代挖掘肉体和心灵的坟墓。在这个进程中,西方文明对人类有滋养,也有伤害,有些伤到今天还在化脓,却没被诊断清楚。我们这一代人,出生和成长在东方缩退、西方伸展的文明阴影中,将身边的世界和眼前的生活看成定式,不晓得我们的先人曾经生存在一种完全不同的环境与境界中。那境界并不一定完全比今天的好,比西方的好,但它有胜过今天,胜过西方,值得我们去追寻、筛选、汲取、发扬的地方。辜鸿铭先生早年赴欧游学十四载,通晓多国文字,学贯多个学科,晚年却坚称“忠于中国之政教”,“忠于中国之文明”。严复先生译了一辈子西学著作,打开了国人的全球视野,启萌了国人的现代心智,遗嘱中却云“中国不灭,旧法可损益,必不可叛”。走过西班牙,觉着老先生们的话真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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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3-6-24 07:58:34 | 只看该作者
十、根特:古城新貌
GHENT
        走在根特的大街上,感受到的是一片亲切与祥和。
        作为比利时北部弗兰德斯地区重镇、东弗兰德省首府,这个今天有着20余万人口的城市拥有一段辉煌、复杂且有趣的历史。自11世纪起,根特同布鲁日等弗兰德斯城镇一道,因纺织业、手工业和海路贸易的发展而日渐繁荣。13世纪根特居民人数达到6万5千,成为当时仅次于巴黎的欧洲第二大城市。16世纪时,通往布鲁日的运河被泥沙淤塞,根特坐收渔利,独享这一地区海运、贸易枢纽之殊位,富庶兴旺自不待言。今天在老城,仍随处可见那个繁荣时代遗留下来的诸多建筑。

弗兰德斯伯爵的森严城堡与周边的繁华市景极不谐调
        始建于1180年的格拉文斯丁城堡(Gravensteen)是弗兰德斯伯爵众多城堡中唯一完整留存至今的一座,石色青灰,壁垒森严,中心碉楼四角上半截凌空悬出的圆塔据说是伯爵大人俯视根特城衢,自鸣得意地监视市民往来活动的所在,看上去缺少几分亲切和风雅。

中间靠左那座小小的房屋曾是海关税务处
        较为风雅的是城堡脚下、运河岸边被称为GLASLEI的码头。昔日通往北海的运河如今早已失去其交通和商贸用途,码头岸边的建筑也不再是以往各家商馆行会的驻所。但这一排四五层高的老楼就像是一个欧洲建筑历史展览,居中有罗马时代的灰岩圆拱窄立柱,紧邻着布拉邦风格的红砖方窗山字墙,再过去是巴洛克样式的竖塔尖拱涡卷顶,另一侧楼体正立面上融合了火焰哥特式的琐碎雕砌和文艺复兴的精巧比例,古色古香的橡木大门上方是非常有名的帆船石刻。在这排高大楼体的夹缝中,一座二层半高的窄小门脸显得十分佝偻局促,与周边不甚搭调,但这里曾经是管辖这个大码头的海关税务处。

艾克兄弟发明的蛋彩使画面历经数百年仍光鲜亮泽
        老城的另一端座落着著名的圣巴夫教堂。历经数百年变迁,1569年这所教堂终于扩建为今天看到的这般雄伟高耸的哥特式建筑。除了作为根特教区的主教堂具有非常重要的宗教地位外,圣巴夫之所以出名还在于它珍藏着不少艺术杰作,特别是“北方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画派代表人物凡·艾克兄弟绘制的三折祭坛画“敬拜神秘羔羊”(Adoration of the Mystic Lamb),其细腻笔触和华丽色彩今天看起来仍令人咂舌不已。

根特的“龙”同中国龙形象差距甚远
        与教堂钟楼比肩的是根特市政厅的钟楼。从楼内拾级而上,能够看到从前收藏重要文件的所谓“金库”和结构复杂的编钟系统,在楼顶还可以俯看根特全貌,遥望弗兰德斯平原。塔顶上那个长着翅膀、身躯肥胖的镀金铜龙模样有些可笑,但古时逢重大节日,根特人要灌它一肚子油,在夜晚时分表演喷火奇观。

1708年的根特市景
        根特并没有完全沉溺在中世纪时光里。不像布鲁日,由于16世纪后经济长期衰落,中世纪晚期城市风貌得以完整保存,根特的发展从未停步,十七、十八世纪城区不断扩张,十九、二十世纪宏伟华丽的剧院、会堂、学院建筑以及私人宅邸拔地而起,新古典主义、装饰艺术、混搭和现代风格杂陈并立,道路也被多次平整拓宽。上世纪初启用的有轨电车今天仍叮叮当当地穿梭在街道和广场上,路旁老屋底商的铺面经过多次改造,现在大多是简约明快的新潮设计,金属窗框和大面积色块装饰与岁月斑驳的砖石墙体形成鲜明对比。游客在圣巴夫教堂主殿(Nave)参观完艾克、鲁本斯的流世名作后,还能在地下“墓穴”(Crypt)展厅里欣赏一组当代画家绘制的纹样抽象、色彩鲜丽的基督受难图。根特老城一个小广场上有座小型喷泉,石基座呈现帝国时代气象,厚重华美,中心石柱极具火焰哥特式特征,花叶密缀,柱头上顶着一个文艺复兴风格的瓮瓶,端庄古朴,齐腰高的大托盘富有洛可可韵味,贝筋莲脉,托盘中心的猎犬雕塑出自新艺术手笔,玲珑生动,底部围堰必是当代修葺,简洁灵利。在这不起眼的小喷泉上,就能看到根特陈积历史变迁、融汇时代风尚的一个缩影。

各种风格混搭杂陈的喷泉
        根特人还保留着一些地方上的生活习俗。周日早上,人们三三两两地跑到运河岸边的跳市上去碰运气,淘换自己喜欢的古董、书籍或是价廉物美的生活用品。歌剧院门前广场上的花市十分热闹,摊主们摆出大大小小的花盆、花束、花插,引来许许多多的顾客和蜜蜂,不论哪个季节广场上都是五颜六色、春意盎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间还回响着大凉亭里业余乐队现场助兴的鼓号声。在GLASLEI码头,每逢晴朗的周末,镌刻着弗拉芒语诗句的石条河沿上就坐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岸边的酒吧里点一杯冰凉的啤酒或娇艳的玫瑰酒,在温和的阳光下享受河面上的微风和过往游船中人们的微笑,有人能从午饭后一直坐到日落,“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带半点含糊。根特历来是弗拉芒语言文化中心,曾有不少著名的弗语学者、诗人、作家定居与此,说不定此刻河岸上哪位出神凝思的闲人就是位当代文学大家呢。

花市上总是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根特大学是比利时乃至全欧享有盛名的高等学府,学生教员加起来七八万人之众,所以城里到处可见趿着回力鞋、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钻来钻去的少男少女,也算是根特一景。骑自行车的不光是学生,因为环保意识强,很多中年甚至老年人也以两轮替代四轮,把自行车当作近途交通的主要工具。正碰上一位车头车尾挂满大包小包的中年男子,一不小心前轮在电车铁轨上打滑,身子一歪,库嚓嚓摔了个结实,车子滑出去好几米,哗啦啦撞到路肩上,三五只苹果飞出去,咕噜噜滚到墙角里。四周十几个行人忽拉拉全都围了上去,有的扶人,有的扶车,有的帮着捡苹果,有的帮着拍尘土,看着那么熟门熟路,就好像他们事先排练过似的。车道上徐徐驶来的电车、汽车也都缓缓地停下,司机默默地观望着,毫无催促之意。那男子看样子并无大碍,爬起身嘿嘿地笑着,脸上没有特别的尴尬,向帮忙的路人道圈谢,接过一旁递来的车把,也不清点车上的包袱和苹果,跨上座儿继续歪歪扭扭地骑开去。众人笑呵呵地散开,电车咣当一声启动前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亲切祥和的根特
        走在这样的大街上,不由得感觉亲切与祥和。
        然而这样一个祥和之地,这样一个安定、富足、古雅、和睦的美好家园,历史上竟也屡经波澜沉浮甚至血雨腥风。13世纪末,弗兰德斯人坚决抗拒法国统治,并于1302年“金马刺战役”中一举击溃不可夷视的法国骑士部队。在参加战役的9000名弗兰德斯民兵中,有2500人来自根特。14世纪英法战争期间,根特市民反对弗兰德斯伯爵支持法国国王,因为这样一来根特就没法再和英国人做羊毛生意。当时率众反抗的行会领袖阿特凡尔德(Jacob Van Artevelde)因内讧被谋杀,人们在星期五市场上为他塑像纪念。15世纪,弗兰德斯成为勃艮第公爵属地,根特人因不愿向都府远在法国第戎的新领主缴税而起兵造反,结果在1453年加韦尔(Gavere)战役中被“好人”菲利普公爵打得惨败。16世纪,出生在根特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一点儿都不照顾家乡人,对试图保留自治权、要求减少税赋的根特实行铁腕管制,还公开羞辱表达民意的城中名流。17世纪,靠劳动发家的根特人认为号召勤奋工作、自我救赎的新教加尔文教派更适合他们,但当时统治弗兰德斯地区的西班牙国王笃信旧教,不惜动武镇压,强迫根特恢复天主教的主导地位。18世纪,及到1830年比利时独立前,根特与其他弗兰德城邦一起,陷入西班牙、法国、奥地利、荷兰的拉锯争夺中。长久的动荡激发了弗拉芒民族主义运动,弗兰德斯地区的独立倾向一直影响到今天的比利时政治格局。19、20世纪,根特由于工业企业形成早,产业工人数量多,成为世界上最先出现工人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城市之一。星期五市场一侧的工会大楼上门楣上还保留着刻有“社会主义”字样的金字标牌。1901年,世界上第一个失业工人救济福利制度首先在根特付诸实施,因此这一制度被命名为“根特制度”(不同于今天多数国家的社会保障体系,在根特制度中,主要由商会或工会而非政府部门承担福利救助责任)。

星期五广场上的阿特凡尔德铜像,背景左侧是“社会主义工会”大楼,中间横梁上写着弗拉芒语“我们的家”(ONS HUIS)
        将近一千年,根特人始终锲而不舍地追求独立自主,抗拒外来权威,维护个体权利,争取个人自由。他们为此深感自豪,用各种方式将这一段段往事刻入城市的历史,融入今天的景观,骄傲地向过往的人们炫耀。根特人的这种个性,与这座城市很早就建立成型并持续发展的工商业生产体系和市民文化有着密切关联。工人靠手艺和劳力养家糊口,商人靠交易和投机发财致富,生存方式独立性相对较强,不需要像农民那样紧密地依附于土地,与土地所有者发生一言难尽的利益牵连和悲喜纠葛。可以想见,对于根特市民来说,商会和行会(以及近代的工会)是最重要的社会组织,直接涉及自己的现实生计;市政机构也算必要,能够影响自己的生活环境和公共服务质量;贵族领主吗,如果不是本城受外敌侵犯时需要他们持械上阵、尽战斗义务的话,要他们有什么用,平时只会依靠税收坐享市民们的劳动所得;国王就更是累赘了,谁坐在宝座上还不都是一样地巧取豪夺,用大家辛辛苦苦创造的财富挥霍在他们的宫殿、珍宝、宴会和女人身上。在根特人看来,个人的权利和自由最重要,那是人们从事生产、进行交换、积累财产、繁衍生息的基础,任何权力构架都应服务于维护社会个体的权利和自由,社会强力的目的是规范社会个体行为,促进个体间的权利义务平衡,而不是为强力的行使者提供谋利增益的便利条件。所以在根特,商比官大,民比吏强,海关税务员的办事处就应该挤在商会大厦的夹缝里,因为是商贸而不是税务为根特创造了价值,带来了财富。法国王室也好,西班牙王室、哈布斯堡王朝也好,都是假借统治之名将根特之财富转移到异邦他乡,不会为根特带来福利,因此就应当被驱逐,趁早从根特滚出去。至于市民们信仰什么,吟诵什么人的诗歌,喜爱什么样的绘画,就更不干那些外乡贵族什么事,休来啰嗦聒噪。根特人这种注重个体、怀疑权力的直观体会,初生应该比伏尔泰、托克维尔还早,他们反抗王权统治的自发行动,也早于法国大革命和美国独立战争。只不过根特势单力薄,地理位置和经济地位都夹在欧洲列强之间,虽有勇气屡败屡战,最终还是屡战屡败,没能搞出什么大名堂。但根特人对社会的观察、对制度的认知、对政治的态度,能够代表同时代工商业相对发达的西北欧洲城市公民的共同思维。这种历史中部分民众的朴素思维经过概念化、理论化、哲学化,完成其形而上学的进程,成为今天欧洲人政治理念基础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不少欧洲人就是不理解,为什么中国人会怀念皇权社会,信奉大一统,强调集体主义,崇尚社会权力的高度集中。在他们看来,这些绝对会妨害人的利益诉求和自我发展。
        大约在中国的宋朝时代,根特的工商业开始起步,其规模和繁荣度同当时的宋都开封汴梁或杭州临安比起来,恐怕连小巫都算不上。根特真正进入繁荣时代相当于中国的明后期,也正是江南地区工商业发达,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时候。那时苏杭一带商贾聚集,物阜财丰,政令委顿,世风嚣扬,商人们不但大肆钻政府海禁的空子,想方设法走私洋货赚大钱,文人们也不那么恪守正统理教,唆弄出无数雅俗难辨的风月戏作。崇祯六年(1633年)虎丘山下的春日诗会吸引数以千计的才子佳人,纵情吟咏,迎风歌舞,豪饮飨宴,那狂放的风神和自由的形态丝毫不比欧洲人逊色。然而历史捉弄人,中国最终没有跳出农业社会,与欧洲同步走上工业化道路。汉文化经过科举制和文字狱的整治,活泼激悦的一面也消磨殆尽,遗留下的更多是庄严、肃穆、守度、稳重。这能都怪满清吗?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也能感受亲切与祥和。但那是建立在强烈的人文情怀、深厚的伦理意识、粘稠的人际关系、模糊的权责界限基础上的亲切与祥和。欧洲人坚守着个人和法人的物质精神小世界并依靠严格的法制矢力维护,在这个小世界得以保全并永续发展的基础上,他们心甘情愿地从个体身上释放出多余的能量,烘热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锻造社会集体中的友爱与和谐。所以有人说,中国人扬“善”求“善”,欧洲人制“恶”求“善”。道理是不错的。但如今北京街道上骑自行车的摔倒了,有几个人会上去扶一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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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3-6-24 08:04:23 | 只看该作者
十一、斯普利特:戴克里先一千七百年祭
SPLIT
        斯普利特是克罗地亚的第二大城市。从东北方向来的高速公路横架在山脊上,驾车进入这座海滨之城时颇有高速俯冲的架势,差不多一直要踩着刹车。傍晚时分,映着西南海面的熹微余晖和氤氲暮霭,斯普利特的绵延灯火跳动着,闪烁着,摇摆着,溢满了海岸线,一直沿着地势爬升到北面的山腰上。刚刚从荒芜寂寥的山区钻出来,不禁感叹,好大的一座城市!
        七十万的人口,在中国肯定不算啥,但在欧洲,在亚得里亚海边,在达尔马提亚地区,就一定是座很有规模的城市了。但偌大这一座城,精气神似乎都汇集在市中心的戴克里先宫,人们的目光、脚步、心灵不约而同地都朝着它的方向聚拢。这座宫城是公元305到311年罗马帝国皇帝戴克里先暮年之际卸去帝冠、隐居世外直至离世前的最后驻地,亦是他身后的梓宫陵寝所在。虽然一千七百年的风雨刀剑早已将戴克里先宫初建成时的御禁气概凿蚀殆尽,今天这皇城看上去更像是一座古旧残破的城镇,当地人也确称其为“老城”,但从外围每侧近二百米长、二十米高的城墙上,从居于北东南西四个方向、号称金银铜铁四座巨大城门上,仍能一眼窥出它当年的恢宏规制和精工美艺。

戴克里先宫复原图
        不论从哪个门进城,不多时都会走到被数十根科林斯石柱包围、被称为PERISTYLE的中心广场,据说这是当年戴克里先接受人们宣示效忠和拥护的地方,彼时人群的喧哗和呐喊早就填满了大理石材间的缝隙。按照复原图索冀,可以看到北部原先规整有序的办公区不复存在,全为后世相继修建的、间隔零乱的楼宇取代。南部还大体保留当年的设计区划,广场左面是戴帝的陵墓,右面是太阳神庙,与中国皇城“左祖右社”的理念惊人地相似。南部靠海的一侧原本是帝后居住的“大内”所在,今天已看不出当年的形制与分割。下层曾是巨大的储藏地窖,现在成了旅游纪念品市场。以前从地窖出去,穿过“铜门”便是海上码头,货物装卸十分方便,今天经过几世纪不断填海延伸,成为游人聚集休闲的海滨广场。位于上层的皇家居所被后来的建筑打乱了结构,只剩下外墙上被石柱间隔开的长长一排窗框,让人联想当年戴克里先和家眷庸臣们扶栏远眺海上朝夕的风致。

“大内”前厅(左),滨海“铜门”(右)
        保留得较为完整的是进入“大内”最先经过的前厅。除前后两方带有雕饰的门楣外,祼露、粗质的石墙上有一圈浅浅的穹室,石墙缓缓升上去,渐渐收缩成一个穹顶,中央朝天开放着巨大的圆孔,整个建筑看上去仿佛罗马万神殿的简缩版。白天游人多时,七八个当地小伙子凑成合唱团,利用这前厅天然的回音效果,吟唱达尔马提亚的复调民歌,兜售他们录制的CD。夜间无人时,独自站在前厅的中心,仰头凝望从天顶圆洞中泻下的无声星光,一声轻嗽似乎就能惊动千多年间先人巡游的灵魂。侧窗里一颗特别明亮的星,默默地盯着黑暗中孤独、迷失的生命,不动声色地召示着时空的永恒。忽然一红一绿两颗星悠悠地从它身边飘过去,提醒地面上发思古幽情的过客,嗨,别感慨了,过几天还不得依靠现代文明的成果、坐着飞机回老家!

今天的戴克里先宫中八边型皇帝陵墓依然清晰可辨
        最能体现戴克里先宫、斯普里特、达尔马提亚地区甚至整个欧洲历史沧桑的,是戴克里先的皇帝陵墓。话说长些,罗马皇帝不像中国皇帝,喜欢坐镇宫禁,享受四方来朝,他们更愿意带领仆从马弁,在整个帝国疆域内逡巡游徙,赶上哪里出现入侵或叛逆就亲率大军征讨一番。戴克里先出身卑微,凭借卓越战功成为帝国骑兵首领,于公元284年被推上帝位。他继承的是一个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帝国,过于广阔的统治疆域、过于复杂的民族构成、过于频繁的内外战事,使罗马经常陷入束手无策、鞭长莫及的境地,眼看帝国走到分崩离析的边缘。戴克里先发动了一系列改革,其中最重要的是启动了“四帝共治”的行政体系,使得罗马帝国暂时摆脱实质解体的威胁,在统一帝国的名义下继续延喘了两个多世纪。戴克里先最不喜欢罗马城,多年率兵在外,其统治期间的诸多大事似乎都同帝都没什么干系。他一生戎马倥偬,到执政晚期或是心血来潮,或是权衡再三,决定在他的出生地达尔马提亚萨洛那附近选了一处风光秀丽、交通便捷的海湾,修建集生活居所、行政中心、防卫设施、安息地于一体的新城。这才有了这座往昔的戴克里先宫,今日斯普利特的前身。公元305年他半自愿、半被迫地离开帝座时,也许十分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地为自己准备好了晚年的归宿。话说回头,再看看他的这座八角型陵寝,不仅建筑规模大,还在老城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人们穿行在十字交叉的主要街道上,很容易抬头仰见故帝宏伟的冥居。这一点倒是和中国人有很大区别,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人,不管他原来多么重要,最好还是离生人远些,两下里互不干扰。

戴克里先:罗马帝国第51位皇帝
        本来这些皇帝忙了一辈子,老来借着手中的权力和财力,在老家修个窝安度晚年也无可厚非,不一定要生出什么故事。偏偏四世纪初正是基督教在欧洲各地传播发展最为强劲的时代,戴克里先老家的人们也纷纷皈依,就在达尔马提亚首府萨洛那就形成了颇具规模的教会群体。罗马皇帝当时可是像朱庇特、赫丘利一样,要列入神祇受百姓敬奉的,戴克里先有理由对基督教的兴盛心存芥蒂,对自己有可能丢掉的神位心怀忧虑。可惜他没有过后几年君士坦丁大帝那样的历史运气,不单放基督教一条生路,更将其归入大统、奉为至尊,并因此被后世基督徒恭封圣人。戴帝仍沿袭罗马执政者一贯的简单粗暴,以武功和暴力维系信仰和神明的正统。他同东部从帝加勒留斯一同掀起反异教的浪潮,他治域内的基督教徒遭到严厉压制和残酷迫害。公元304年,萨洛那的主教多姆纽斯被砍了头,主教的忠实伙伴阿纳塔西乌斯(不是同阿里乌派论战的那位亚历山大主教)被罗马士兵在脖子上拴个磨石沉到河底。
        公元七世纪,阿瓦尔人、斯拉夫人进入达尔马提亚地区,将萨洛那洗劫一空,夷为平地,到今天还就只剩下些残垣断壁。惊慌无助的难民四散奔逃入,一部分就涌入了戴克里先宫。背井离乡、身家俱败的民众一股脑儿将三百多年前的皇家殿宇拆分改建成平民住所,自此戴宫走入了倾颓废败的进程,也就是斯普利特“老城”的变迁进程。对于基督子民来说,很难容忍在城市中心保留着罗马异教的神所,况且那陵墓中祭奉的还是那么一位屠戳教会先贤的暴君。戴克里先的遗体被挖出,丢弃在后人再也无可找寻的地方。陵墓建筑还算运气,可能是因为质量上乘而没被推倒,被基督徒改作教堂。十一世纪教堂后身被加长扩建,前面增修了罗曼式的钟塔,终于像模像样地形成比较完整的规制,成为斯普利特及周边地区的主教堂。被封圣的多姆纽斯主教和阿纳塔西乌斯的遗骸被安放在教堂内,珍宝库里还陆续收藏了罗马时代其他烈士和圣人的遗骨遗物以及最古老的拉丁文羊皮纸圣经。
       
前面的钟塔和后面的方屋都是后加上去的
    今天走进这座命运多舛、数经修整的教堂,眼光也同往常一样,首先会被各类宗教艺术品吸引。中央圣龛悬空垂吊,金彩云饰、富丽堂皇;多姆纽斯主教的巴洛克式祭坛华贵庄严,坛座前的浮雕描绘主教受难的瞬间,精细的工艺展示出大理石材质的细润;阿纳塔西乌斯祭坛上阿的卧像安详悲戚,那片无情的磨盘还挂在他的颈下,卧像下一方“迫害耶稣”高浮雕有着极强的希腊古风。雕饰繁复的布道台、正门上十六块讲述基督生平的古老木雕、后堂墙壁上的大幅绘画,都值得细细观赏、琢磨。但是这教堂最出众、最精彩也最诡异的,还是它作为罗马皇帝陵墓的建筑原型。八角型的主体让人想起查理曼大帝在亚琛修建的教堂,但那是八世纪的作为,比这里晚了五百年。穹顶是由红色石砖堆垒的,看上去比“大内”前厅的灰色石片子要齐整细致得多,在罗马时代建成如此跨度亦非易事。八根粗重的石柱支撑着穹顶,可能是因为在室内,数重卷叶外翻的科林斯柱头显得格外夸张,甚至略嫌逼仄。穹顶与围墙间的环廊上保留着罗马时代的花环雕饰,其中竟然还能看到戴克里先帝后二人的头像。中世纪的基督徒们怎么会放过他俩?想起北京几乎每条胡同里原先都有座庙,上世纪中叶它们代表的信仰被废弃后,原先的寺庙建筑大多被改造成俗世的平民家居。在胡同里穿行,偶尔路边一扇被杂砖堵死的拱门上方会露出没被遮好或凿净的内嵌石匾,写着“某某院”、“某某观”或者“勅建某某寺”。它们也算同戴氏夫妇的石像是同个命运吧。

大教堂内部穹顶
        也许是因为罗马艺术的强大,一旦把眼光从身边贴近的什物上移开,略略放松、游离到四周的空间里,罗马恢宏、精简、沉穆、勃发的精神气质一下子就扑将上来,完全淹没了后世诸多器物的细碎、柔腻、冗赘和矫情。不谈信仰的正逆,单就艺术而言,罗马就仿佛一个无生无灭的巨人,沉着地、静默地峙立在历史的山巅,俯视着脚下滔滔不绝的时光奔流中不时浮起沉下的各种风尚、流派和技艺。罗马之伟大与不朽,在这厅堂上、廊柱间、石材里昭然于世,对罗马的仰慕与敬畏此时此刻如何描述也不为过。所幸戴克里先不是全部的罗马,戴克里先追求伟大与不朽的方式今天看起来,实在有些反讽。他将自己离世的肉体躯壳藏置在生前释放权力的据点,期冀着后世的代代生人走过他身旁时,能够像他做皇帝时在中央广场向他欢呼般,时时刻刻敬奉他的魂灵与名声。然而历史是如此癫狂与残酷,不仅他无聊的有机物遗存落得个锉骨扬灰的可悲下场,他为自己精心设计修建的庄严庙堂竟被用来供奉他生前当作虫豸般捻杀的不恭之人,他的一生功过和价值最终也只能寄存在史家的笔端与人们的舌尖。其实史家对戴克里先大多并无挞伐之意,在罗马帝国史中他还屡屡被当作有能力、有作为的执政者端上台面,只是他最后对身后事的设计和预想实在不怎么高明。可能当年做了皇帝必得如此,他也只不过是随个大流罢了。
        登上教堂的钟塔,俯视今天的斯普利特老城,红瓦屋顶错落着蔓延开去,在老城墙外与现代水泥建筑接合。若不是看过戴克利先宫的复原图,眼下这老城如同其他亚得里亚海岸线的古镇,极具风致,和畅宜人。但想起往昔这城曾是像北京紫禁城一样有着统一设计和鲜明主题的宫殿群,曾比今日所见工整、齐肃、气派、规则,还是不免觉得惋惜。行走在老城的街巷中,许多十六、七世纪的建筑也很有时代特征,不少院落幽深雅丽,也是落座沉思闲聊的好去处。但时不时地还是惦念,说不定这里曾是罗马的回廊,那里曾是帝都的厅堂,禁不住要抱怨前世的无情破坏和肆意毁灭。

今天斯普利特城市景观混杂着多个历史时代的建筑风格
        好在近一两个世纪,这老城中没有太多的翻建,我们今天看到的戴克里先宫景象同上世纪初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北京、上海、成都就可不一样,六O后、七O后、八O后、九O后,各自目睹的景观、触知的环境、感受的氛围完全不同。就说往年在街巷中弥散的那股子柴火气早就没有了,随之而去的是柴灶烹煮饭菜的口味,是一大家人连同友邻围在桌边饮食的热络,是在不自觉的穷困中对饱暖盲目的满足和对未来十足的信心。作为个人,若没有机会在史料中回瞰世事变迁,仅凭直观的感受、观察和经历,会认为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文化,大抵就应该像现在看到听到的一样,只不过比旧时多了些新科技的便利罢了。但从往昔的生活中走来,当下徜徉在斯普利特迷宫般的细巷中,就知道今天的一切无不是建诸于过往的积累,而这积累的过程并不总是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这过程中有时光的削斫,有愚昧的毁灭,有暴政的残害,有机缘的牵动,而这颠覆与重建交替前行的进程本身又构成寄寓在物质遗存身上的历史和人文财富。今天人们凭吊的,既有荡涤殆尽、无迹可循的往日辉煌,也有埋藏在后世佳作、托身于历代新绩的绝世沉香。
        此文驻笔于2011年12月3日,正是戴克里先去世1700周年纪念日。身处后世异域,作为思想平凡,无意亦无能述说评判戴帝生前功过,然其身后沧桑之余晖在亚得利亚海面上踯躅徘徊,偶然映射到我们这些匆匆过客身上,依旧令人唏嘘扼腕。将对往昔惊艳的感怀落在字里行间,也算对历史恭身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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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06:51 | 只看该作者
十二、班贝格:桥头的巴赫
        BAMBERG
        班贝格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中部,居民人口不足十万,是一座典型的欧洲小城。然而班贝格的名气可不小,究其原因有三。
        一来这座城市历史相当悠久,公元902年建城,在十一世纪初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二世(973-1024)在位期间,一度曾作为帝国的政治中心,皇帝本人及其皇后都葬在城中心的大教堂里。那里还埋着在1047年做了短短十个月教皇的克莱芒二世。克莱芒二世被选为教皇之前,自1040年起在班贝格担任主教一职,据说尽心尽力,劳苦功高。于是他去世后被迁葬到这个他一心衷爱的地方,他因此也成为有史以来唯一一位葬在阿尔卑斯山以北的罗马教皇。

班贝格骑士像(左),水中的市政厅(右)
        二来这座城市文化发达,文物丰富,风景秀丽。有着四座尖塔的大教堂形制奇特,风格兼跨罗曼与哥特两个时代,教堂门口的石刻看门狮享受着同北京白云观石猴一样的待遇,经受着游人们的万千抚爱,悬吊在教堂内柱上的“班贝格骑士像”据称是欧洲中世纪第一尊骑马纪念雕像,在美术史上享有鼎鼎大名。城郊的米歇尔修道院十分古老,礼拜堂的天顶被修道士们绘满了各类药草,玲珑纤秀,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成为绝无仅有的建筑景观,提醒着人们古时的修士不仅抚慰人们灵魂的创伤,也医治肉体的病痛,修道院不仅是心灵和希望的天国,也是知识和技艺的宝藏。清澈而湍涌的雷格尼茨河穿城而过,带着白亮亮的闪光和水泡越过轰鸣不息的水闸,流入静谧幽深的纵横水巷,在住户门前的沟渠中扭转身形,静悄悄地淌过,而这地方就被当地人唤作“小威尼斯”。最令人叫绝的是,班贝格的市政厅“大厦”竟然建在河中央,整座建筑矗立在无数根深入河床的木桩上。原来十四世纪中期班贝格市民打算修建市政厅时,遭到当地贵族的刁难,他们不愿市民享有充分的自治权利,那样他们的特权就会被削弱。当时城里的土地大多是贵族们的私产,他们谁也不肯让出一块地来为市民修建市政厅。但一定要自主理政、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市民们心意已决,他们将长长的木桩立在河中心,以此为基础立柱架桁,拓坯垒土,愣是建起一座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水上市政厅来。此外,老城堡,主教宫,各式各样的教堂,多种风格的市民建筑,都是逡巡环游的好去处……就算沿着雷河岸边走走停停,举目四望,看看自然与人工、今世与历史结合之相得益彰,也是个爽心怡神的时刻。

有四座钟塔的大教堂并不多见
        三来班贝格有支享誉世界的交响乐团。很多人了解班贝格是从她的乐团开始的。1945年捷克被苏联红军解放,新成立的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决定驱逐境内的部分德裔居民,其中就有许多位原先在布拉格日耳曼爱乐乐团工作的音乐家。距离德捷边境不远的班贝格收留了这批音乐家并于1946年组建了属于这座城市的交响乐团,而后乐团的发展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期,虽然无法与柏林、慕尼黑、莱比锡、德累斯顿等大团匹敌,但高质量、有特色的演奏使其在德国、欧洲乃至世界乐坛上占有一席之地。特别是这支乐团定期在欧洲和全球各地巡回演出,将班贝格的名声远播海外,成立班城最好的一张国际名片。

见过像圣米歇尔修道院这样的教堂天顶吗?
        今天,作为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的班贝格老城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相较于其他德国城市的开扬、敦厚和刚健,班贝格更焕发着清丽、婉秀和沉练的气息,宛若中世纪披着白色头巾的闺中少妇,在质朴和宁静中蕴含着睿智和风雅。大概是这种特殊的气质,引得外地观光客在此长久留连。在风清日丽、草青枝翠的春夏,徜徉在被德式“木筋房”、巴洛克砖石立面、灰色石块地墁还有各色生意招牌包裹起来的老城旧巷中,经过一群群或坐或立、手执酒扎、啜饮当地最有名的“烟熏啤酒”(因酿制前以明火薰烤大麦得名)的人们,更多听到的不是铿锵顿挫、哼哈翻滚的德语,而是高低错落、千声百转的“万国语”。

市政厅拱门前游人熙熙攘攘
        前面提到,班贝格市政厅屹立在河水中,因此要靠两侧的石桥与陆地连接。这两座石桥便是城中心最为繁忙的地界,游人到此大多要拍个照、留个影,在桥头的小广场上买一两件小摊上的纪念品,市政厅外墙上画的一个小天使将脚伸出图外(立体雕塑与平面绘画结合的产物),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和镜头。行至此处,在这一片熙熙攘攘的嘈杂中,传来一缕轻柔、舒缓却也坚韧、厚重的大提琴的乐音。一位灰白头发、筋骨乩结的中年男子端坐在桥栏边,正在全神贯注地演奏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片段。大概是因为这种街头演奏在欧洲太过平常了,这位乐师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只有三五人驻足聆听,大多数游客信步继续他们的路程,只是在经过演奏者时略略放慢了步伐、降低了话音,也算是表达了对音乐和音乐人的一份尊重。
        拉完巴赫的第一组曲的第一曲前奏曲后,那位大提琴手接着演奏第二曲阿拉曼德舞曲。那上下跳动、飘忽不定的旋律线,抑扬顿挫的节奏,丰富而又明朗的和声织体,庄严中带着诙谐,欢快中引人沉思,兴奋中暗存忧伤。琴声中的苍凉古意、典雅风尚,将小城带回几个世纪前的富足与繁华,而那一往无前、不屈不挠的律动,应和着彼时逆境中的人们不甘受命运欺弄、执意顽强抗争、营造美好生活的坚定意志。这琴声徘徊在阳光下的桥头,倏尔踏着桥洞下的汨汨水流朝河面上荡漾开去,引得河心的波光与河岸的杨柳俱都和着节拍颤动起舞,倏尔踩着桥上行人的肩头穿过市政厅的拱门,向另一侧的拱桥延展开去,让那些还看不到乐声来源的游人不自觉中放缓了脚步,举目张望。真要感谢巴赫他老人家,在十八世纪初就创作了这样的神品,三百年后的今天仍以其无尽的变化与韵味,成为大提琴曲库中近乎圣经般的经典曲目。也要感谢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萨尔斯他老人家,在上世纪初从旧书店中发现这一旷世杰作,悉心钻研揣摩并以极富个性的演奏加以推广,使全世界爱乐者了解到巴赫这套大提琴组曲的存在及其卓越的品质,也使这一作品成为当代每位大提琴手必须学习并掌握的乐曲、每位大提琴家必须演奏并体现自我风格的曲目。在音乐厅听现场演奏,或在家中书房听唱片时,不知不觉中都会被琴声带入恍惚,手指和血流随着节拍跳动,仿佛脚跟生了翅膀般禁不住地想要翩跹起舞,而心思和神智则坠入一片空冥,常常若有所思却又心无旁骛。此时此刻,在班贝格的桥头,在旅途中偶遇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周遭人声鼎沸,人流涌动,自己旅途行程届半,伙伴们催促着赶往下一个景点,并不是欣赏巴赫的最佳时刻和心境。但那琴音从身旁划过时,却带来一种难以名状、文字无法表达的触动。驻足、凝气、聚神、定心,听到那乐声既不响亮,也不周延,更难称完美,但终究还是一下子将心神捉将过去,紧紧地附着在琴弦上,随着弓弦的来回往复而颤栗、悸动。身边盘桓的河风、和煦的阳光、过往的路人、喧闹的水流,一时间都成无物,至多也就是描述当下这情境的一些个定语。琴声,那琴声,征服了一切,超越了一切……回过神来的时候,想到还要感谢班贝格,这满载着历史、传统、文化和音乐的精致小城,慷慨地赠与异域过客这样怡情悦性、超然世外的美丽瞬间。
        不觉之间,阿拉曼德舞曲抵达最后一个和弦。周围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鼓掌,并有人向乐手面前的琴盒里投掷欧元硬币,乐师也客客气气地向路人颔首示意。正琢磨着他是否会接着拉第三首库朗舞曲,是否会完完整整地演奏这一组全套六支曲子,那中年男子抖抖肩膀,收拢了笑容,半阖上眼,将琴弓轻轻地贴上琴弦,左手软软地在琴颈上揉动,缓缓地拉出一串音符。原来是圣桑的《天鹅》。能期望什么呢?这毕竟不是音乐会。面对行色匆匆的游客,熟俗的小调更加讨好。拉一整套巴赫的组曲是很吃功夫的,也不见得会赢得更多的掌声和硬币。听着天鹅徐徐地在半空中游弋,忽然觉得时空倒错,仿佛自己置身于另一个地方,当下这情景似乎曾在哪里出现过。在哪儿呢?对了,是一年前在瑞士卢塞恩那著名的卡贝尔廊桥上。
        卢塞恩,旧时译作琉森,同样是座有着美丽风景的小城,从港口望去卢塞恩湖碧波万倾,远处天际线上山青如烟;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很多文学家、艺术家曾寄居于此,上世纪大战期间更成为不少欧洲文化名人的避难所;同样因音乐而出名,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灵感源自湖上波光,瓦纳格在此地创作《纽伦堡的名歌手》,如今一年一度的“琉森音乐节”蜚声全球。那是一年前,一个雨霁初晴的夏日午后,空气中还漫着潮意和土腥,灰色屋顶和青白石墙还渍着水迹,游客们还在沿街的回廊里喝着刚才躲雨时买的咖啡,湖边几只白天鹅不知从哪里钻出头来,顺着水流游向廊桥下的河道。廊桥腰身上一字排开的红粉花带,在古旧木色的映衬下格外鲜嫩娇柔,与曲颈躬身、洁白清丽的天鹅构成一幅宁静闲适的图画。就在那一时分,廊桥拐角处一个大眼睛、胖乎乎、穿着粉紫上衣的小姑娘在她在大提琴上拉起了《天鹅》。

卢塞恩廊桥上的大提琴手
        我们云游四方,满怀好奇与期待,走进一个个陌生的大城小镇,走向一个个充满传奇的名胜地方。我们被美丽的风景、雄伟的建筑、古朴的街巷、珍贵的文物、高超的艺术所打动,也特别会被一座城市、一个地方的独有物象及其独特风格所摄服,由衷地发出赞叹,全心地赋予赞美,庆幸这辈子有机会分享此地造物之奇绝精妙。然而,这些外在的物象大多是此地先人的功劳成就,体现着此地先人的精神与修为,而这精神与修为又凭借遗传和教育,跨越几个世纪,流传到此地今人的身上。姑且将之称为此地的“风神”。这种风神,随着时光流逝多多少少会有些个消磨和变幻,甚至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会与其他地方的风神融合交汇,但其内核与要义总能保持稳定,得以不断续地传承。如果曾经存在过,人文的关怀永远在,艺术的追求永远在,智慧的自省永远在,人格的独立永远在。不论外在的物象如何改变,风神永远是一个地方的终极标志。如果古时的物象有幸苟延到今天,也只有依靠旧日风神的继存,讲述以往的故事,夸耀逝去的繁华,否则便只是一堆无用的器料。如果今天这风神能够藉着某种形式、抓着某个机会现身,挺胸傲步地在今人面前抖抖精神,就会成为那个地方最显风格、最有吸引力、最具魔幻色彩的所在。班贝格的巴赫,卢塞恩的《天鹅》,俱是这样灵光乍现的时刻,风神托借着大提琴在乐音中摇摇晃晃地显出身形,那一瞬间骤然聚合了历史、文化、艺术、自然诸多元素,如同核聚变那般生出无穷的魅力和感发,一旦捉住了,妙趣横生,感慨无限,使我们的旅途充满惊喜和收获。
        在班贝格桥头,不等《天鹅》奏完,启步继续自己的旅程,将那一刻的恍惚与冥思留在心底,甩在身后。市政厅拱门的那一端,还有很多的景点等着呢,还会遇到很多的风神呢,还会生发很多的感悟呢。从班贝格走向下一个城市,还会迎来更多的风神和感悟呢。从今天走向明天,人生将遭遇无穷无尽的风神,经历无穷无尽的感悟。人在旅途,永在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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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08:02 | 只看该作者
十三、克吕佩:美丽山村
CRUPET

        克吕佩是个小村子,座落在比利时南方瓦隆大区的一个小山谷里。早在史前时代克吕佩就有了人烟,自中世纪时代起逐渐发达起来,15世纪前后还一度成为当地小诸侯的政府所在地。19世纪后,克吕佩逐渐衰落,如今方圆不过三五哩,在七八条街道上住着百余户人家。克吕佩是一个典型的比利时乡间自然村落,但因村内外风景秀丽,被评为24个“瓦隆大区最美乡村”之一。
        逢一个和煦、悠闲的周六下午,邀约一位好友,从布鲁塞尔出发,驱车不到一小时便抵达克吕佩。因为是个“最美乡村”,瓦隆旅游局在村中开设了一间办公室。和蔼的旅游局工作人员向稀稀落落的几位游客做介绍,递给他们几份旅游指南,并热情地在上面指指划划。那几页指南甚是详细,既有克吕佩历史简介、村中主要景点说明、步行路线图等等,还推荐了该地区的其他旅游项目和民间节日。

        按图索骥,沿着推荐路线在村中闲游,慢慢地找寻图上那些景点。克吕佩所在的这个山谷不算大,四面山坡上草木繁盛,将小村围拢在一片浓浓的绿意中。偶尔看见山尖岭头风动枝摇,杨树、楸树、桦树的叶子一起翻动着沙沙作响,但谷底的小村却不受半点搅扰,温暖的阳光依旧果冻般凝结在灰瓦、石墙、草地、木栏上,街角路边一丛丛野花昂着头,在些许风意中默默地泛香。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为数不多的游客散往各个方向,也没有居民上街闲逛。好长一段路,只能听到自己和朋友的脚步声、喘息声,从树丛中传出的鸟鸣声,还有一两只蜜蜂从耳边划过的嗡嗡声。要不是各家各户门前停泊的车辆证明主人确实在家,真怀疑游客们会成为这村子的主人。

        克吕佩村中的房屋绝大多数是用石块垒墙,石条镶窗,木架分楼,青瓦撑顶。有些年代久远的房子还顶着结了青苔白藓、形状不规则的石片瓦。瓦隆山区石材丰富,将大小不一的石块堆砌成墙,再以水泥灰浆粘连固定,是这里最常见的建筑形式,不像比利时北部弗拉芒平原区,有土无石,想盖房必得先烧砖制瓦。克吕佩村民们垒石成房,不单单符合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生产原则,也是一种最少从自然中攫取和消耗资源的生存方式。因为有过那么一段发达的历史,村中留下来许多始建于17、18世纪的老房子,三、四百年间经过多次修缮,今天还被人们居住使用。西欧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也曾痴迷于大拆大建,一个区块一个区块地推倒老建筑,创造新的城市景观。如今他们幡然悔悟,不论在城市还是乡村,能够留用的老房子尽量保留下来,加固翻修,继续使用。这么做不光是为了保存古老的城镇风貌和文化,也是为了避免对自然和人力资源的无谓消耗。照欧洲人的说法,虽然有时翻修古建的纸面造价与推倒新建大致持平甚至略有超出,但如果计算一下改变自然界物质原始形态的累积量,建筑材料生产过程中的能源消耗,以及先人们业已支出的劳动力成本,那么对于人类整体而言,翻建就一定比新建来得划算。这还不包括建设过程中可能涉及的文化价值和社会学成本。
        中国各地民居历经世代改进,到近代已臻科学与艺术有机统一之境地,应自然气候构型,采地方物料修葺,据人文风物装饰。不论四合院、石库门,还是黄土窑洞、高脚竹楼,不论青瓦粉墙、柴扉素柱,还是琉璃彩顶、花窗雕栏,均各俱其妙,宜居养性,与自然和社会环境谐调一致。而今大江南北只剩下一水儿的水泥方块,先富起来的还要折腾个玻璃钢架显摆显摆。就说京郊山区的民宅,原本多为木架石墙陶瓦,高墙深院明窗,冬暖夏凉,遮风防沙,能够为住户生活营造出很好的小环境。除了外观不同,在建筑工艺上京北与瓦隆民居竟有许多相近之处,尤其是那厚厚的不规则石块墙,看上去如出一辙。可怎地咱们农民兄弟就不心疼祖产,攒下钱来就把老房拆得七零八落,代之以在技术和格调上都乏善可陈的砖瓦房呢?中国在加速城镇化、加快新农村建设的进程中,能不能不走欧洲人后悔的那段弯路,真正做到科学理性、有前瞻性的规划设计,真正实现跳跃式发展,少付出些资源和社会代价呢?
        回到克吕佩的街道上。虽然地处乡村,但这里的水电供给、物资供应、道路交通、废物处理、垃圾回收等市政设施和服务十分完备,与比利时的大城市没什么差别,所以各家各户、大街小巷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见不到人畜遗秽,也没有沤气腐臭。逢着交叉路口,路旁和路面上的交通标志一应俱全,只要遵守规则,丝毫不必担心人车安全。偶然望进一两户人家,都是窗明几净,轩敞气清,家私摆设极富田园风致,柔软的沙发围着壁炉,餐桌上摆着烛台和瓶花,四面墙上挂着相片和图画,虽说是小户人空景象,舒适中却总透出一股子文雅。各家院内草地平整、花木错落有致不说,多数人家都在面向街道的门窗上点缀些花盆花环和意趣横生的小饰物,有的还在大门旁边放上一张双人椅,任由过往行人闲坐小憩。偶尔也看见,这一家的男主人举着园艺剪,咔嚓咔嚓地修整树墙,女主人陪着小女儿在一张小桌子上摆弄积木,那一家来了几位客人,侧桌上玻璃缶中粉红色的PUNCH混合酒上飘着几片亮黄色的柠檬,已经下去了一多半。

        走了半晌,看到村中心小广场上的咖啡馆里人影浮动,忍不住进去凑个热闹。虽然路上人马稀疏,咖啡馆中倒有不少人气。几对穿着得体、文质彬彬的老年夫妇分别坐在几张桌旁,面前或是一杯咖啡,或是一壶红茶,或是一杯比利时高度啤酒,有的絮絮叨叨地同伙伴说着什么,有的则一声不响地看着白色桌布上阳光点亮玻璃瓶中的花朵,还有的饶有兴趣地打量我们这几张亚洲生面孔。当我们对一位老先生的眼光抱以微笑后,他立即来了精神,举起手来打着招呼问:“Bonjour. Japon?(你好。日本?)”“Non, Chine.(不,中国)”这是我们在欧洲最熟悉不过的问答,用过多次了。一对看起来也是游客的年轻人大概是误了午餐,此刻正刀叉飞舞地对着一大盘食物大快朵颐,他们得意的食相一下子勾起了我们的馋虫。但下午四点吃正餐实在不是好主意,踌躇再三,还是点了一份Croque Monsieur(男士份量的奶酪三明治)。在咖啡的余香里,在四周的轻声细语中,在享受这午后的安闲与惬意的时候,心里却不住地犯嘀咕,这偏远小村里的厨师手艺是否过关,价格会不会离谱。只半杯咖啡的时间,侍应生就从后厨端上来一个餐盘,椭圆的白瓷盘中斜搭着两份三角型的面包片,裹着焦焦脆脆的奶酪壳,旁边配着一团茎叶支愣的蔬菜沙拉和撒成一条月亮线的蕃茄酱汁,显然是经过精心布盘。切下一块三明治,放到嘴中一咬,外焦里嫩,满口生香,再试试那沙拉,新鲜爽脆,微酸的醋油汁恰好解了奶酪的腥腻。几天前刚在布鲁塞尔一家饭馆点过Croque Monsieur,那模样和味道都抵不上今天。再看帐单,也与布鲁塞尔相差无几。后来听比利时人讲才知道,大城市里餐馆水平参差不齐,但因为客人多,怎么也能混下去。反倒是乡下小村里,大家熟门熟路,手艺不过关,没有回头客,餐馆就得关张。

        这样看来,克吕佩村民的生活水准一点儿也不比布鲁塞尔或其他大城市的市民差呢,真地是达到城乡无差别了。其实,克吕佩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比利时及大部分西欧发达国家工业化完成得早,农业生产已高度集成化、机械化,农业人口在总人口中所占比例甚少。克吕佩所在的瓦隆区那慕尔省是个农业大省,克吕佩山谷外的平原上就是大片大片的麦田。但如今秋耕夏收靠的都是大型农机具,经营一个上百公顷土地的农场也要不了多少人工。所以,现在瓦隆各个村庄中没有几户是真正的农民,多数居民是白天在城市工作、晚间在乡间休息的“城乡两栖”族。比利时交通系统发达,人们不论乘铁路公交还是自己驾车,都能快捷地往来于城乡之间,比如距离布鲁塞尔50公里的通勤路线只需要45分钟。如果乘坐火车,一般都有座位不说,还能上网阅读通信,不像在北京、东京那样是个痛苦不堪的旅程。而且随着近些年欧洲产业不断升级和信息技术迅猛发展,越来越多人的工作形态发生巨大变化,不必要朝九晚五,有了更加弹性灵活的工作时间,他们也就更愿意把家安在乡下,更多地享受乡间的自然和宁静。与此同时,发达的物流、通讯、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也为农村居民的生活便利提供了有力保障。
        更为重要的是,在经济得到充分发展后,人类终于走上回归自然的道路。人生于自然,终于自然,生命过程中的一切消耗取于自然,释放的废物化于自然。在高度工业化的今天,人的生存供给已达到全球化程度,但人的各类排放还要靠身边的自然去消解。对于小规模人群的排放,自然界的消解过程更轻松些、快速些、彻底些,自然环境受到的伤害也小得多,自我愈合能力能够得到充分发挥。但对于大规模人群,如所谓大城市和超大城市,自然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依靠自身的正常循环消化这一大帮高级生物的海量排放的。最终不仅是自然环境遭受不可弥合的损伤,人类自身的身心健康也会受损。人的心智和精神会在不自觉中逐渐扭曲,背离自然的本真,群体走上无归的歧途。
        中国各地的城镇化进程步调不一,有些地区已向城市带迈进,有些还刚刚起步,打算把散居的农户聚集到中心镇上来。城市带也好,中心镇也好,规划者都应当计算一下自然对于人群排放的吸收能力,计算一下人群聚集的公共和社会代价,藉此对人口的密度、功能区域的设置、人与自然的交互循环做出科学合理的安排,如果不能做到在自然的空间中恰当安置人的空间的话,起码也要做到在人的空间中适当保留自然的空间。虽然中国比起欧洲来,还处在滞后的发展阶段,在实现城乡平衡方面,许多欧洲人能做的,中国人还没有财力和能力实现。然而,过度的、不当的、失衡的城镇化只会导致中国人越聚越紧,物质和文化资源更加汇集于城市,城乡差别也只能越拉越大。相反,欧洲的“去城市化”将人们更加平均地散布在国土的各个角落,也将经济、人文甚至权力平等更广泛地分配到民众当中。当然最重要的是,城市的收缩直至消亡是人与自然妥协的应为方向,也是人类永续生存的不二选择。人类早晚是要回归自然的,希望不是在撞得头破血流、付出惨痛代价之后。
        再回到克吕佩的街道上。克吕佩在兴盛期曾拥有那个时代较高的工业能力,沿着穿村而过的BOCQ河支流建起五座水车坊,靠水力驱动为造纸、制盐、压油、炼铁和酿酒五家工厂提供动能。今天这些老厂房变成了旅店、商铺或住家,但几处残存的水车遗迹还提示人们这小镇昔日的繁忙和兴旺。小村中,跨越历史沟壑、完整保留下来的是始建于13世纪的城堡。这个小贵族宅邸矗立在溪水中,与河岸一桥相连,虽有传统堡垒的设计,但规模小得可怜,让人怀疑当真有人攻打,如何防守得住。小楼下半部建得早,用的是青色的石灰岩,上半部约是16世纪加盖,木筋红砖,比下端宽出一围,像是带上个别致的风帽。贵族的后人今天还住在这里,门前写明游客参观免费,但要事先预约。大门半开着,探头探脑钻进去,只见一条不算宽的石梯转向幽暗的楼上,一层大厅的铁架窗前,古旧的木桌椅都是18世纪的纺锤柱样式,阔大的铁底壁炉前躺着沾满柴灰的通条炉铲,墙上还挂着几只积了些浮尘的鹿角和野猪头。半天不见主人的踪影,只好悻悻地退出来,心里琢磨着生活在信息时代的主人如何同三百年前的家居设备和谐相处。

        村中的另一处名胜是1903年建成的圣人洞,主祭意大利帕度亚的安东尼(St Anthony of Padua)。据说这位生活于13世纪的天主教僧侣是圣芳济各的门徒,善于帮人找回丢失的财物。这洞实际上是一座水泥石块堆筑的小山包,19世纪末由在克吕佩教堂供职的一位教士发起修建。洞中有22组关于圣安东尼生平的雕塑,烛火长明,洞壁上挂着不少香客的还愿牌,足证“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再放眼这克吕佩小村,在夕阳映照下,山青林黛,溪清池静,枝头上鹭鸟闲栖,芦苇间草虫低鸣,曲径的小径联接着树影花香中的一户户人家,古老的城堡昭示着村庄悠远的历史,教堂的钟声呼唤着村民心中的虔敬,更是一派充满仙灵之气的景象。无怪乎它赢得一个“最美乡村”的称号。

        一地之美,必不只是外在形式。青山碧水多得很,但人赋予一个地方美誉,必因其与人有着深厚的内在关联。或是自然与人工妙趣融合,或是历史遗存留给今人启示和感怀,或是神迹仙踪引发世人的崇拜和祈愿。如克吕佩这般多重兼得,其美自不待言。中国有许许多多美丽的地方,当下人们挥汗如雨地创造和积累财富,雄心勃勃地改换山川河流的容颜,希望也能将优山美地也当作国家的财富,能有心保存国土上未经触动的原始美丽,并且在保存美丽外在躯壳的同时,也留心保存美丽的内在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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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10:0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5 08:32 编辑

十四、少女峰
JUNGFRAU

        从瑞士中部的因特拉肯(Interlaken)出发,沿着劳特布鲁能(Lauterbrunnen)山谷北行二十公里,在劳特布鲁能镇换乘窄轨齿轨列车,穿过山谷西侧的茂密森林,在遍地各色小花的高山草甸上蜿蜒前行,到Kleine Scheidegg站再换一班能够爬25度斜坡的列车。经过一小段荒岩祼石,在艾格峰(Eiger)下的冰川前钻入隧道,黑暗中默默地坐上约摸四十分钟,就到了海拔3454米的少女峰车站。在隧道里的站台上找到一部108米的直升电梯,只消几秒钟,便升到了海拔3571米的斯芬克斯气象台,走上观景平台,重见天日。这是非专业登山人士能够到达的最高点了。

通往斯芬克斯气象台的垂直电梯就藏在山岩内部
        除了在隧道中稍嫌愁闷,不少人打起了瞌睡,这一路上自是风景如画,同行者都是游兴浓浓。少女峰地区有着典型的瑞士风光:抬头仰视,雪峰高耸,危岩倾压,瀑布飞泻;收眼四顾,林深风静,村舍散布,牛羊闲步;登高远望,碧空幽谷,草坡无尽,花香阵阵;岩间环顾,陡壁千尺,冰川临首,雪雾蒸腾。不论乘列车的,骑登山车的,还是步行的,都叭嗒着眼睛到处张望,将美景收在记忆中,思忖着向前一百米又会有什么新鲜、动人甚至骇人的风景。

山谷里风和日丽,山顶上风急雪骤
        赶到站到斯芬克斯观象台上,更是别样一番景象。观象台坐落在少女峰(海拔4158米)和孟什峰(Monch,海拔4099米)之间的山鞍上,此处恰好巉岩兀立,游客围着观象台能够举目四望。南坡陡峭,直冲下劳特布鲁能谷地,而正值夏季南风强劲,夹带着云中的、峰顶的、坡面上的雪末冰粒一起翻滚着冲过来,教人眼都难得睁开,更别提欣赏山下的风景了。东北方的少女峰和西南方的孟什峰一会儿被南坡涌上来的云雾笼住,一会儿半遮半掩地露出灰白的山脊线,一会儿在两股雾气间骤亮骤亮地现出全貌,峰顶的积雪在阳光直射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但还是引得平台上的人们一阵欢呼。北面坡缓,风雪也被少女、孟什、艾格三峰组成的山墙挡住大半,看过去平静安详得多。一大片雪原徐徐地降下去,与远处从阿莱奇峰流下的冰川汇到一处,那冰川表面裹挟的砾石远远看去像是两道天神战车轧出的辙痕。

阿莱奇冰川上游,看那两道天神车辙
        两天前,从伯尔尼山区南侧的莫雷尔(Morel)出发,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先乘缆车,后走山路,登高爬低,手脚并用,费了九件二虎之力,才走进阿莱奇冰川的下游谷地,仰望那来自天际云巅、曲迴倾泻而下的万年冰河凝固在峰峦之间。站在山坡上远远地看那冰川,皴裂如断崖般的冰涛像是古人用侧锋枯墨挥洒出的苍山危岩,青虚虚、蓝洼洼的颜色既显着威严又透着娇矜。等跌跌撞撞地花上一个多小时功夫从山坡上爬下去,拨开脚下的泥石证明自己真地站到冰川上了,才猛然意识到这冰河是何等巨大的体量。冰川侧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罅隙,其实都大得能把人整个儿活吞下去。那一块块垂立的冰岩都是一堵堵高不可攀的冰墙,森森地放着幽蓝的冥光。虽然脚下确实踩着巨大的冰块,却丝毫没有翻山越岭、登临峰巅的喜悦,只觉得人如蚁卵,命若游丝,那冰河只须一皱眉,便将一切都收纳得无影无踪。

阿莱奇冰川下游,阴雨景观
        谁知道,48个小时后,竟站到了阿莱奇冰川源头之上,俯视那长达23公里的阿尔卑斯第一冰流逍遥自得地奔赴群山的另一端。此时此刻立身山巅云端,在两天前看,那是只有天神才能到达的地方。然而今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踏上冰川了,那看似咫尺之遥的冰川源头实际上距离此地十余公里,且那风云变幻、浮冰流石、寒冷缺氧的雪原定会夺了“菜鸟”们的性命。即使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一个人到了那境地,也不过萤砂细尘,由着老天爷宰割。2007年还有6位瑞士大兵在少女峰一带送了性命。

图中心的小黄点是踏上冰川的勇敢赤膊汉
        美景当前,自是赞叹造化神奇,世间万象卓殊。更加赞叹的,是瑞士人的智慧、勤奋和执着。少女峰论高度排不到世界和欧洲前列,甚至阿尔卑斯伯尔尼山系中也只名列第三。但由于她峰峦秀丽,远在五十多公里的图恩湖畔都能望见,因此被人们寓予不少美丽的传说和想象。1811年,瑞士人梅耶兄弟首次登顶成功,82年后,瑞士工程师阿道夫·居尔-采勒Adolf Guyer-Zeller突发奇想,谋划着开掘直通峰顶的隧道。经过测量、设计、施工等一系列工程阶段,数百名瑞士工人开山破石,自1896年动工到1912年竣工,历时16年凿通了这条7.1公里长的隧道,铺建了靠齿轮咬合带动车厢上行的列车轨道。自此,未受过登山训练的普通人,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肯花上一天的时间,支付一定的费用(目前约合人民币1300元),就能享受穿越冰川雪线,登临绝峰险地的乐趣,看到19世纪前只有天神才能目睹的世间奇观。如果不是瑞士人百年前拥有先进的技术、充足的资本、坚固的设备、勤奋的劳工、独特的想法和浪漫的情怀,如今每天这数千名游客就只能在山下的草地上踯躅徘徊,凭借想象飞跃峰顶,踏云追雪了。想起来到过的川西、滇南、疆北、藏中那些雪峰,还有北美落基山脉的雷尼尔峰、非洲东部的乞力马扎罗山,不是远远地了望一下白色的山峦,就是站在雪线边缘盯着茫茫一片雪雾畏首不前,或是透过飞机舷窗模模糊糊地看个大概,个人绝无手段和能力置身峰间。

齿轨列车行驶在山间
        瑞士人创造的奇迹又何止如此?在这个峰谷欹丽的国度,人们用铁道、公路、缆车,将山间谷底的城镇村落尽数连通起来,将充足的能源和物资输送到各个角落,使人们能够在一处处难以想象的岩间绝地开辟草场,修建居所,使整个国家成为一个依自然而建、为国民享用的花园国度。如今瑞士人想方设法、建章立制,减少对能源和物质的消耗,寻求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使这白山、绿谷、碧湖、花地能够永续留存,使人们能够永远告别饥荒、贫穷、无知、陈腐。
        人类创造的奇迹又何止如此?半个多世纪前人类就进入了太空,40多年前又登上了月球。就在这地球上,人类感官所及的一切,哪样又不被人类琢磨着利用起来?今天的人类,在春秋战国和古希腊时代,哪怕在明清两代的中国人和君主政治时期欧洲人看来,都不啻过着天神一般的生活。那么我们是天神么?站在少女峰顶,理当问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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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3-6-24 08:11:17 | 只看该作者
十五、蓝色海岸
COTE D′AZUR

        从戛纳到尼斯的地中海海滨,是著名的“蓝色海岸”。人们对蓝色海岸的向往和崇拜,满载着对美好生活的期冀和想象。那里有灿烂明媚的阳光,有清澈湛蓝的海水,有宽阔平坦的海滩,有棕榈列畔的街道,有富丽堂皇的酒店,有一掷千金的赌场,有豪华气派的游船,有贵族传奇的摩纳哥,有全球知名的电影节,有万人追捧的大明星,有身家亿万的大富豪,有开敞篷车的大美女,有……,反正到了蓝色海岸,就能将一切忧郁和烦恼抛至九霄,尽情享受那美丽的风景和宜人的气候,尽情体验富埠华庭带来的激动、兴奋和快乐……,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人间天堂啊。
       
        戛纳海滨棕榈大道
        全赖电视汽车广告所赐,印象中的蓝色海岸一面是山,一面是海,一条回转九曲但通畅无碍的公路骑在半山腰上。行驶在这条路上,风驰电掣的同时,可以放眼辽阔的大海,呼吸清爽的海风。因此,驾车在蓝色海岸兜趟风,成了多年的梦想。当真自驾游接近蓝色海岸的时候,发现有两条路可以选。走高速是能风驰电掣,但两侧都是平淡无奇的石头山,没有风景可看。走海岸有风景,可车堵得厉害,十几公里下来都是低速行驶。好不容易车流松快了些,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得紧盯着对面冲过来的车辆,哪有心思转过头去看海,而且很多路段陷在市镇里,两边都是杂错的楼房和奔走的行人,远处的大海时隐时现,没了那股子仙气。心中恼恨那些个汽车广告,都是它们惹的祸,那个手把方向盘做逍遥状、驾车横扫蓝色海岸的美好意象,竟是个白日梦。
        车流缓慢,走走停停。慢就慢吧,要是碰到传说中上路拉风的美女,正好可以好好端详一番哩。可能是赶上初夏的休假旺季,道路上塞满来自欧洲各地、拉着一家大小的家庭车辆,包括不少方头方脑、呆里呆气的房车,驾驶座上大多数人头冒热气,一脸无奈,也都在为堵车运气呢。偶尔溜过去两三辆引擎憋屈得哼哼叫的跑车,方向盘后面不是肥嘟嘟的老头子,就是一脸胡茬的大小伙子。好不容易开过来一辆敞篷车,开车的还真是一位戴墨镜的金发女子,但明晃晃的阳光下她肩膀和胳膊上那些色斑实在乍眼,而且小妇人不苟言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大概也为这拥堵的车流烦恼,哪儿有电影里那些豪车美女的潇洒劲儿?

华灯初上的蒙特卡罗
        既然路上寻不着乐,去那几个著名的海滨城市看看风景吧。戛纳的海滨大道光鲜亮丽,沿着大道高级酒店肩并肩地站成一直溜儿,一个个气宇轩昂,神采飞扬。尼斯老城的海港中停泊着数以千计的大小游艇,亮晶晶的金属桅杆随着船身轻轻的摇摆,远远望去仿佛行进中步兵团的刺刀阵。蒙特卡洛大赌场门庭若市,游人和赌客们在赌场前的小广场上排起长队,周边几条街道车水马龙,人头攒动,那架势就像是到了香港的铜锣湾。可这些酒店也好,游艇也好,赌场也好,都不是给看风景的匆匆过客准备的。要安下心来,完全透彻地放松,在这些度假圣地勾留数日,养出几分闲情骚意来,再扛着钱袋子,钻到这些销金化银的风月场里去浸淫一番,只管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把自己的家底儿都豁上,再把朋友的钱包掏空净,这才算真正过了一把蓝色海岸的奢华瘾。

平静但拥挤的海湾
        这路数听上去不大靠谱,还是去海边看看吧。毕竟这蓝色海岸是靠着地中海出名的。晴朗的夏日正午,确是看海的好时候。站在海滩上放眼望去,灼亮的阳光从高高的南天直直地倾泻下来,一猛子扎入宽阔平静的海面,一瞬间就熔解在清澈透明的海水中,把万顷波涛染成个湛碧娇蓝、含珠藏玉的模样儿,就如同美人儿忽闪着的眼神儿,一下子就把魂魄都摄了去。以前曾绕着地中海看这海水的颜色,不管是从西班牙巴塞罗那的西岸,从以色列特拉维夫的东岸,还是从埃及亚历山大港的南岸,哪儿都不如这北岸蓝得透亮,蓝得鲜艳,蓝得飘渺,蓝得轻盈,蓝得清澈。海水噙着这绝妙的蓝色,随时能够飞升九天,化入漠漠太空。以前曾站在布列塔尼海岸的悬崖峭壁上瞭望大西洋,那铁灰乌青阴森幽抑的颜色仿佛要把人生生吸过去,活吞到肚里,禁不住心生畏惧,脚底下不自主地往后退。瞧瞧眼前这蓝洼洼的地中海,多么可人,多么亲切,多么柔顺,教人耐不住性子想往她怀里钻。这蓝色海岸的称谓,还真是贴切得很呢。

在蓝色海岸要穿蓝色衬衣
        由于地理构造的天然原因,这里的海滩大多是卵石滩,不是太平洋海岛上那碎珊瑚、细贝壳堆积而成的白色沙滩。倒也不碍事,卵石自有卵石的妙用。光脚走在细小的卵石上,有如足底按摩。那些大块的卵石晒上半日,吸足了阳光的热量,正好放到肩上背上做热敷,舒服得很。小孩子们挖不成沙窝,砌不成沙堆,就改码石头柱,从大到小一个个硌上去,有的能堆七八层。这高高低低、歪歪斜斜的石柱,东一个西一个的,海滩上就像是长出了一片石笋。
        顺着海滩望去,各个年纪、各种肤色、各样体态的人们放开身心,尽情享受阳光和海风。这里面,有老年夫妇,也有青年伙伴,有白发老人团,也有少年少女帮,有一家大小三代齐聚,也有跑单帮的独行侠,有人躲避在阳伞下,也有人沐浴在阳光里,有人大腹便便、怡然自得,也有人健美俊俏、挥汗运动,有人四仰八叉赖在地上“烤肉”,也有人撮伙扎堆儿靠在一起聊天,有人长裙草帽、穿戴齐整,也有人袒胸露乳、天体自然……人们在这海滩上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人群的疏密不用指挥,新下海滩的自然而然地走向人少的地段;人们的活动不用安排,无论男女老少,都各得其所,自得其乐,下水的人多了就有人上岸休息,沙滩排球缺员了就有人自告奋勇加入;个人的私密不用维护,少年们嬉笑打闹,老人们瞌睡打盹,情侣们相促拥吻,女人们赤裸上身,家人们围坐大啖,你玩你的,我乐我的,没有人会遭到注视,没有人会感到尴尬,相识与不相识的人之间似乎有一面无形的隔墙,大家默契地维护着各自的空间,不用眼光和言语打扰别人,也不被别人打扰。

男女老少,各得其所
        沿着蓝色海岸一百多公里的海滨,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宽宽窄窄数不清的海滩,游人尽可选一处自己喜欢的地方落脚,铺开毛巾,支起阳伞,临时营建一个自己的海滨空间。有些高级酒店会在邻近的海边设置一片“私营海滩”,开设茶亭,租赁座椅和器材,收取颇为昂贵的服务费,真是把生意做到极致。但这并不妨碍不在这些酒店住宿的游人进入并使用这片海滩,只要来宾支付相应的费用。你是大官儿、大腕儿也好,是大富翁、大明星也罢,都要和其他游客一起分享海滩上的快乐。也就是说,没有哪个机构、群体或个人对某片海滩拥有完全的、排他的使用权。更重要的是,那些海滩之所以成为“私营海滩”,主要是因为它们距离酒店近,提供服务方便,而不是因为那里有更细的沙粒、更美的风景和更干净的海水。大多数公共海滩都有宜人的自然环境和良好的服务设施,有些地方开阔、风凉、清爽,还要胜过某些强调私密性的私营海滩。很多游客不住在星级饭店,甚至不住在海滨地段,而住在离海岸半小时车程的小镇上,还有些干脆就住在自家的房车里。但一到海滩上,脱去衣衫,张开四肢,阖上双眼,他们享受的是同样明媚的阳光,同样清新的空气,同样蓝色的地中海,同样美丽的大自然。

吃喝是夜晚的主题
        夜幕降临时,沿海的餐厅陆陆续续开火掌灯,在幽蓝的天光映衬下,长长的海岸线变成一条五彩班斓、晶莹剔透的宝石项链。露天的座位最受欢迎,早早地就被游客们挤得满满当当。大家并不着急用餐,多是三三两两促膝小饮,随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进入夜晚时分的另一种兴奋。虽然没有日头加热,海边的夜风并没有夹带多少寒气,只是比起白天稍稍爽利些。大概那海水吃透了夏日的热气,这时正缓缓地呼吐出来。餐厅里传来恍惚的音乐,人们的交头接耳汇成一片似有似无的嗡鸣,不时有街头艺人游走在食肆间,或用一阵热烈的拉丁鼓点打破海边的静谧,引得众人放下手中的刀叉,随着节拍摇头晃脑、扭身拍手,或用一把略带嘶哑的小提琴奏出悠扬抒情的曲调,逗弄烛光旁含情脉脉的情侣,把邻座的老夫老妻们也带入微笑,带进美好的回忆和畅想。海鲜拼盘自然是极受欢迎的,地道的尼斯沙拉也是不少食客的首选。只要你想得到,总能在满街满巷、琳琅满目、风格多样的餐厅中找到你喜欢的菜肴。但大家都躲不过的,应该是一瓶上好的法国葡萄酒,似乎在这温和恬淡的夜晚,在玲珑斑驳的灯火中,在亲密的家人和旅伴身边,没有美酒的浸润与滋养,这夜晚就缺了精神,少了灵气,就不能称作蓝色海岸的夜晚。欧洲人吃饭撤盘不撤杯,最后留在餐桌上的肯定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酒水杯子。杯沿上反射着天光、灯光、烛光和目光,密密麻麻地顺着一张张餐桌铺展开来,沿着弯弯曲曲的海岸线延伸下去,给那条原已令人心醉的宝石项链添上一份更加迷离虚幻的光晕。
        不远处一家餐厅门前,一辆宝马X5停下来,一位服务生模样的小伙子从驾驶座跳出来,手扶车门朝餐厅里张望。这一定是为某位客人提供的停车服务。果然一眨眼的工夫,一家人相互促拥着出现在门口,一位大厨模样、胖乎乎的中年人满脸堆笑地送他们出来。这家的男主人谢过开车的年青人,一边招呼家人上车,一边同那大厨招呼道别。有人认出来,那是位好莱坞的影星。四周的餐桌上有些骚动,人们开始指指点点,三三两两地转过头去张望。但这骚动如同水面上的一缕轻风,倏地刮过去,激起些许涟漪,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人们把目光和注意力转回各自桌上,没有人死盯着那影星看热闹,没有人大呼小叫,也没有人起身冲过去。那影星也不抬头,自顾钻进车去,缓缓地把车开走。眼下这情形,与传说中戛纳电影节期间疯狂的追星景象差之千里,只令人想起南唐李璟与冯延巳的对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蓝色海岸永远欢迎你
        来到蓝色海岸,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都是来度假的,都是来休闲的,都是来缓解生活压力、逃避世事纷繁的。来到蓝色海岸,大家都回归到本质的人,自然的人,纯粹的人,平等的人。人们在此追求的是阳光的洗礼,是海风的滋养,是有声有色的愉悦和舒适,是无拘无束的放松和坦荡。不论你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什么人,被贴上什么标签,享有什么样的名誉和特权,来到蓝色海岸,得到是与所有游客同质同量的一份自然造物的恩赐。面对蓝得纯洁、蓝得率真、蓝得质朴的地中海,你只是她收容、呵护、慰藉、振奋的万千生灵中的一分子。蓝色海岸给予人们的是一颗纯净的心灵,一份安泰的心情,一刻释然的心境,大家相互尊重,彼此善待,不拿自己太当回事儿,也不会拿别人太当回事儿。想炫耀财富和名气吗,想寻找被追捧的感觉吗,回到世俗的现实世界去吧,蓝色海岸不给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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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3-6-24 08:12:25 | 只看该作者
十六、原野上的图画
        欧洲的原野起起伏伏,山河交错,峰谷间横,很少有一马平川的地方。但这种地形有个好处,就是能制造出有层次、有韵律、有节奏的风景来。在各种旅行方式中,自驾游最能就和这个好处,一路上中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经过好些个丘陵旷野丛林农田,说不定越过哪个山头,转过哪段弯路,一下子豁然开朗,一片美丽的风景展现在眼前。

        意大利托斯卡纳山区(Toscany)被称为“欧洲的花园”,向以风景优美著称。从佛罗伦萨(Florenze)向南70公里就是托斯卡纳的地理中心锡耶纳(Siena),从这里出发方圆百公里内都是如诗如画的乡野风光。托斯卡纳地区是欧洲最古老的农区之一,发端于公元前十四世纪的伊斯鲁斯坎(Etruscans)文化在公元前七世纪就已达到很高的文明程度,而兆始于公元十四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能够在佛罗伦萨大公国初绽萌芽,也有赖这一地区由来已久的农业生产和商贾贸易传统。这地方产粮也产酒,因此山坡谷地上不是大片的麦田,就是成片的葡萄园。夏日里驾车穿行其间,从车窗灌进来的暖风满是麦苗成熟和葡萄叶爆浆的新鲜味道。行驶到高坡上,放眼望去,四野里的田地绿毯般柔软、舒展,连绵起伏的丘陵如同凝固的波涛向天际延展开去。点缀其间的是远远近近的农庄,大多数就是一两栋用当地的红砂石修建的楼房,有着托斯卡纳地区招牌似的红瓦房顶和圆拱窗楣。亚平宁半岛上的松树形状十分特别,在罗马附近是一根独杆顶着一丛横向展开的树冠,远看像是株放大的鸡冠花,这里却仿佛直立朝天的一根根毛笔头,黑黑绿绿的,结结实实、成排成列地插在山脊上,田垅中,还有房前屋后。每隔二三十公里,山顶上会冒出一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小镇,围墙上冷兵器时代修建的一串串城垛还很完整,远远看去像是给那小山包戴了顶王冠。在山顶停车驻足远眺,阳光把四周的农田和村舍清洗得洁净明亮,轻风把所有的声响吹进山谷深处,只留下看不见行踪的鸟儿时不时啁啾啼鸣,为这宁静的田园风景做点滴加注。这乡野就这般把旅人陶醉了,熔化了,悄悄地钻进他们的心坎和脑海,被他们永远地珍藏在记忆中。“难忘处,良辰美景,襟袖有余香。”

    法国东部的勃艮第地区也是古老的农区,勃艮第大公国曾是欧洲中世纪最强大的封建政权之一,辖地比今天的法国勃艮第省大出数倍。除葡萄园外,勃艮第的乡村也以油菜花田闻名。春末夏初,正是欧洲各地油菜花盛开的时节,但勃艮第的油菜花田有其独到之处,那就是面积出奇的大。行驶在乡间公路上,有时是一侧,有时是两侧,黄灿灿的油菜田一眼望不到边,而且没有任何田埂或树丛分割,就这么平坦坦、宽溜溜、直愣愣地向视界尽头漫过去,与湛晴碧蓝的天空接在一道。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里只剩下蓝和黄这两种纯净的颜色。赶上阳光灿烂的日子,这满山遍野的亮黄色如同骤然爆裂的光焰,灼灼其华,晃得人睁不开眼,端详久了会害夜盲。偶尔一片云飘过来挡住太阳,花儿们就从放声高响转入轻哼低吟,娇羞地收敛起光芒,徐徐地摇摆着,扭捏着,容人细细地看个真切。一旦云儿飘过去,阳光又照在他们头上,这些花儿就疯了般再次扬起头来,嗷嗷呀呀地纵情欢呼,抖动浑身上下的亮光,毫不客气地驱散旅人的目光。油菜田随着地势波浪起伏,远方的道路常被淹没其中,只有一个个Y字型的电灯杆探出头来,像一串跳动的音符,印在这金黄色的画卷上。到了油菜田与麦田交界处,两下里泾渭分明,分界线就像是用尺子划出来一样直,娇艳的黄色与青翠的绿色相依相衬,一个奔放,一个沉稳,一个张扬,一个含蓄。油菜花那股略带辛腥的香气,即使是在邻近的麦田里也一样地浓郁。若是真地停下车来,把头埋在油菜花丛中,不知死活地深吸一口气,那花粉刺鼻的味道通心穿肺,直扎到胃里去,呛得人涕泪流淌。据说这里油菜花长势这么好,除了地肥水美日光充足外,靠的是勃艮第农人几百年来坚持不懈地轮耕休耕,种一茬麦子再种一茬油菜或其他经济作物,收割后把植物茎杆压到地里堆肥,每隔一两年必得撂一季荒,养土保墒。只有地大物博、人口稀少的国家,才能享受这份奢侈。

        法国另一处有名的花田是南部省份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这种两千多年前就被古埃及和古罗马人使用的奇妙植物,如今仍吸引数以万计的游客前来观赏,购买由她制成的各种香料产品。与一年生、草本的油菜花不同,薰衣草是多年生灌木,种下的植株要保留10年以上,所以不能成片成片地撒籽播种,大多是排列成行,行间留出宽宽的红土沟渠。如果说油菜田看上去是一匹黄缎子,薰衣草田更像是一方粗针大线的横纹织锦,只不过用的彩线全都是艳紫色。提起薰衣草的颜色,也是千变万化,甚至比油菜花还要多样。阳光下顺着看是浅绛,逆着看是粉蓝,阴天里一会儿是灰紫,一会儿是深绛,黄昏时分在天光映射下又泛起几分红晕。都说看普罗旺斯薰衣草最好的地点在希南克修道院(Senanque Abbey)附近,新开花的薰衣草明艳姣冶,洋溢着青春的骚动,毫无顾忌地释放着诱人的辛辣香气,与那沉寂肃穆的古老修道院恰成一个对比。每年6月15日到8月15日是薰衣草成熟开花的季节,但花农们在这期间要收割几茬,如果赶得不巧这一片花田刚被割完,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丛丛茎叶,幸存下来的几根花枝稀稀拉拉,没精打采的,那可就没啥看头了。

        如果说薰衣草田是横格笔记本,西班牙的橄榄园就是田字格作业本。从飞机上俯看安达卢西亚辽阔的乡村大地,漫山遍野的橄榄树横平竖直地排成矩阵,一个个团团实实地匍匐在赤红色的山坡上,像是准备接受检阅的士兵方队。在一片片橄榄园的包围中,是一个个由红色房顶交错叠盖而成的小村小镇,从这个村到那个镇之间是一条条随山势蜿蜒的青灰色柏油公路。这如同军用地图般点面交织、轮廓清晰的地貌只有在这伊比利亚半岛上,只有从高空鸟瞰时才能见到。到了地面上,离近了看那橄榄园,发现地面上的杂草都被仔仔细细地清除掉,这样可以保证砂质土壤中有限的水分和养分能够充分供给橄榄果实的生长,因此大部分的土地都裸露在日头下。偏偏这里一年四季蓝天白云的时间居多,晴天不刮风,来风必有雨,所以不会像中国北方那样搞得暴土扬场的。这些占据了西班牙南部大多数耕地的橄榄树不再为古罗马诗人和战士制作桂冠,也不再为犹太、基督、伊斯兰三教圣人搭设传奇背景,现在它们使西班牙成为世界第一大橄榄油生产国,产量占到全球三分之一强。西班牙的橄榄果酸中带涩但回味醇香,橄榄油纯净清香,但驾车在橄榄园之间穿行,路过榨油厂时却涌进车内一股股类似积肥积粪的怪味,后尾儿还带着些老油瓶的哈啦味。老话说“香极必臭”,在这儿还真应验了。

    油菜花,薰衣草,还有没提到的向日葵、欧石楠、蓝铃花、罂粟花,都能成片成片地种植或生长,长成一定规模,看着都会令人心动不已,然而这些花田每一块地里就只有一种颜色,要么红,要么黄,要么蓝,要么紫。只有到了荷兰南部的郁金香产地,才能看到七色花圃交错相连的彩虹田。初春时节,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涌向库肯豪夫(Keukenhof)植物园,观赏那里千姿百态的郁金香。植物园温室里展出数百种大小不同、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郁金香,最奇妙的是这些郁金香花瓣的质地也是千差万别,有的像丝绸一样华丽闪亮,有的像天鹅绒似的表面上覆着一层小茸毛,有的如婴儿皮肤般柔嫩,似乎手指一碰就会破裂,有的看上去如厚实坚韧,有如马背上的皮鞍冁。从各个方向驶向库肯豪夫,都会经过大片大片的郁金香花田。勤劳精明的荷兰人填海造田,所以这里的乡野一望无垠,出奇地平坦,直直长长的田垅把一片地裁成宽窄相近的条条,每一条花田上就种同一颜色的郁金香。开车在路上,就不可能细细观察花头花萼的状貌了,闯入眼帘的是天地间那千变万化的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倘若顺着田垅的方向前行,花田里那横向的颜色带一层层地叠加起来向远处漫去,越往远处越窄,最终消失在某个山坡或路基脚下。时不时地一座风车从田里站出身来,张开四臂轻轻地舞动,像是跟新到的游客们打招呼,又像是护卫着它身下这些花仔花妹。倘若这段道路是纵穿花田,垂直切过那一条条颜色带,每隔十米八米身边就换个颜色,那眼睛、脖子就都不够使了,心情就要随着田间色彩的变化不停地跳跃了。呣,粉的,红的,白的,绿的绿的……黄的,紫的,哎呀,黑的,真有黑色的啊……蓝的,橙色的,嘿,一花两色的,一花三色的,杂色的,这什么颜色的……喂,刚才那什么颜色的啊……

        春夏的原野是花的海洋,冬天的原野是雪的世界。南欧雪少,大西洋沿岸海风和暖,时常积不住雪,要看“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景致,还得到北方内陆。海涅有首诗叫做“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虽然诗的内容是讽刺19世纪的德国政治,但这诗的题目本身非常吸引人,令人对德国冬天的风景充满幻想和期待。深冬,逢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驾车穿越德国北部的平原或中部的高地,就能看到童话般的景致。厚厚的积雪掩盖了农田和草场上的一切细节和变化,茫茫原野上只剩下远山近坡那几条高低错落的轮廓线和由远及近一条黑洼洼、湿乎乎的乡间公路。山脊上冒出几株枝桠零落的小树,孤单单地立在雪地里,像是小孩子用铅笔在白纸上草草勾出的图形。远远的山坡上那几丛低矮的针叶林不过是些清清淡淡乌灰色的墨迹。天顶蓝得发青,阳光率直而不暴烈,在平滑的雪面上激起一片片略带青紫的炫光。在这幽幽炫光的映射下,清晨的冰雪升华出半透明的乳白色雾气,缓缓地汇聚到山坡下的洼地里,静静地悬浮在一人多高的半空中,似乎在耐心等待风的到来,将它搅出丝絮和漩涡。沿着公路两侧有两行护道树,看得出原本是阔叶乔木,虽然掉光了叶子,身形依然挺拔。前几夜的霜雪给它们全身披满了树挂,这会儿就化身为一株株高大的水晶珊瑚,在阳光下骄傲地发出晶莹影剔透的璀璨光芒。这雪原被施了魔法般,长久地停留在近乎静止的状态中,看不到牛羊的行踪,更没有其他人迹,一切就这样笼罩在清冷、素洁、明亮的空气中,一切就这样沉浸在一个冬天的童话中。
        这些原野上的风景,有的青翠,有的赭黄,有的润泽,有的焦枯,有的素白,有的艳丽,有的清凉,有的热烈,但它们的共同之处是都有宽阔辽远的视野,简洁的几何构图,曲直流动的线条,大面积的色块分割,还有零星小景起到画龙点睛的点缀作用。相对单纯的视觉因素使得这些景致最符合当代画理,因此也最具有视觉冲击力,最容易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画这些风景,不必在画板上调中和色,也不用零碎的笔触点染,只管抄起画刀,挂足纯色,在画布上纵横劈洒,就能达致这界乎蒙德里安和克利之间的画意。

蒙德里安(左)和克利(右)的画作
        城市里的人走进乡村,无非是去发掘自然中的原始美,寻找回归自然的感触。我们在潜意识中认为乡村和原野就是大自然,然而这些原野上画图般的美景并不是大自然真实的、本来的、原始的面貌。那些田地是农人耕耘出来的,草场是经过反复修整的,花木果林是人工培育的,各类作物是人工种植的,更不消说那些作为风景点缀的建筑、道路和机械设施。在这些令人心旷神怡的乡野时刻,视野里看不到多少人的身影,耳际中听不到什么人的声音,但周遭的一切却处处是人类的创造,充斥着人的印迹。在放眼美景的那一刻,我们似乎十分厌恶同类的存在,不希望自然景色中出现太多的人烟,但同时我们又非常欣赏同类对于自然所做的这些修饰和雕凿,它们使原本粗砺崎峻的山川坡谷看上去如此旷达、秀雅、和顺。作为人类群体的成员,我们却时不时会在心底质疑甚至背叛自己的种群,在人类与自然之间踯躅徘徊,纠结于心灵归附的倾向和情感依托的抉择。那么,我们是不是应当找机会静下心来,仰观俯察,阅古查今,认真地衡量一下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厘清人类在自然世界中的位置和分量,把握好人类干预自然演化进程的尺度,抑制住人类滥用自然恩赐的贪婪和暴虐,使我们在自然身上留下的印迹,更多地成为那些原野上的美丽图画,而不是不堪入目的累累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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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8:15:40 | 只看该作者
十七、四故居
(一)特里尔的马克思故居
KARL MARX HAUS-TRIER
        欧洲很多城镇里都保留着历史名人故居。但名人们不可能一辈子只在一个地方生活,在每个地方生活的时间和取得的成就也不一样,因此各地故居的价值和份量也不尽相同。有不少所谓故居,只是门前钉一块铜牌,告诉访客们某某名人曾于何年何月至何年何月在此地居住,房子里面却没有任何与那位名人有瓜葛的物件和陈列。例如,卡尔·马克思(1818-1883)在布鲁塞尔住了三年,他那时在市中心大广场的居所如今是家咖啡馆。如果预先对此一无所知,进门时也没注意门旁一块书本大小说明牌上的介绍,就很难在啜饮咖啡、享用甜点的时候意识到,这屋子里曾居住过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曾诞生了激励1848年全欧革命浪潮的《共产党宣言》。

马克思故居所在的小街已被更名为“卡尔·马克思大街”
        德国西部名城特里尔是马克思的出生地。1835年他中学毕业,离开特里尔赴柏林大学就读,自此开始他在欧洲各地飘泊的学术和革命生涯。他降生的那栋三层巴洛克式小楼自此不再与他的生活有什么牵连。德国左翼的社会民主党于二十世纪初将这所房屋买下并建立了博物馆,并于1947年纳粹倒台后再度获得其所有权,恢复其马克思纪念地的功能。但世事变迁,今天这座老房子里已经没有什么马克思年轻时用过的物件,也很难窥探出这个犹太家庭当年的生活状态。在各个房间里布置的是介绍马克思生平、学说、影响以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的展板和少量实物,其中那些马克思的书札信函、当年的历史文件、各国印刷的马氏著作、以马克思为主题的艺术作品都是从各地各界搜罗来的,与这所故居并没有太多的渊源。展板设计、室内装潢、图文雕塑等完全是现代风格,令人不禁产生时光倒错的感觉。

马克思的次女劳拉(左)和幼女埃莱诺(右)均投身社会主义运动,但先后自杀身亡
        据说在前来马克思故居瞻仰的游客中,中国人居多,这倒不难理解。中国游客也很容易找到华国锋、余秋里30年前参观时留下的题辞。很多中国游客走出故居后表示心灵深受震动,大概是这所故居呈现给观众的马克思不是中国人习惯思维中的那个马克思。在展板上,在介绍里,在墙上那些后世政客哲人的评语中,在颇有些调侃意味的艺术作品中,马克思不再是中国人熟悉的哲学大师和革命导师,而是一位在时代风云中挣扎奋进的政治经济学者和社会运动斗士,一个有着独特天份和深邃思维的“人”。在这里,能够看到他流亡各地的艰辛窘迫,他一家在伦敦渐入小康的变化,他夫人子女的命运多舛,他个人情绪的悲喜交更,他思维判断的发展演进,同时代学者与他的理论分野,后世各学派对他的理解评判。在这里,马克思既是伟人,也是个真实的人,一个生存与思维皆受时代和环境影响,在哲学思辩与现实生活之间进进出出,天资禀赋极高但亦不免入世流俗的人。在这里,他的学说影响被剥离成两部分,学术的和社会的,理论的和实践的,前者催动人们对人类社会发展的研究和思考,后者鼓动了当时及后代革命人群的行动。在这里,马克思是德国人心中与康德、黑格尔、韦伯、熊彼得、哈贝马斯同样的贤哲,各自在他们所处的历史阶段发掘出同时代人蒙昧不见的哲学法理和社会法则,其学说振聋发聩,闻者醍醐灌顶。随着时光的流逝和世界的演变,他们又化身为人类繁衍进步大道上的一座座桥梁,让后人踩在他们肩头继续前行。在这里,马克思的大胡子不再是中国人眼中智慧和权威的标志,而是那个年代欧洲中年男子的时尚外表,马克思也不可能在生命彼岸接待一个个来自中国的革命家,因为马克思从未意识到他会在一个他从未涉足的东方国度被尊奉为“神”。

(二)波恩的贝多芬故居
BEETHOVEN HAUS-BONN

贝多芬其貌不洋,很多画家为他作像,大多都带些美化成份
        波恩的贝多芬(1770-1827)故居情况大致相仿。1792年贝多芬前往音乐之都维也纳后,再未回到故乡生活。同样是所三层楼房,各个房间里也不再是当年的生活场景,但展出了很多贝多芬生前使用的乐器、文具、家私等遗物,还保存着大量的书信、乐谱、文件等档案资料,这些都是博物馆基金会多年搜集整理积累起来的。因为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家,又是那么个性格独特的人物,贝多芬的趣闻秩事自然多些,这故居看下来也有意思得多。博物馆的语音介绍非常生动详细,只可惜没有中文,要是对古典音乐和贝多芬时代的欧洲历史一无所知,就难得完全领略个中奥妙。

        贝多芬的助听器,看上去更像乐器和厨具
        二楼的客厅里摆放着贝多芬用过的两架钢琴。按照指示拨弄语音系统,耳机里响起了由当代钢琴师分别在这两架琴上演奏的乐曲片断,听上去泛音不够充分,共鸣时间也短,音色较现在的钢琴薄许多,略略发干。虽然听觉上不大习惯,但那奇特的乐声倒也教人莞尔。钢琴对面的展柜里放着贝多芬不同时期使用的助听器。他耳力衰减仍不辍创作的故事早已成为传奇,看到那大大小小、十分粗笨的金融号筒,心中不禁生出一份怜悯之意,音乐家缺失听觉就如同战士丢了武器。语音系统里介绍说将播放两段音频,一段是模仿贝多芬患耳疾初期他听人讲话的效果,另一段是模仿他晚年谱写《第九交响曲》后聆听现场演出的效果。第一段听人讲话,就像是耳朵眼里被塞了团棉花,乌乌突突地搞不清人家讲些啥,反正德语本来就听不懂。到第二段就只剩下微微蒙蒙、悉悉窣窣的沙鸣,偶尔冒出几声模模糊糊、崆崆峒峒的鼓点,实在闹不清是从哪个乐章中截出的哪个乐段。这段戚喳声停下来后,突然在耳机中爆发出奔腾汹涌的《欢乐颂》(An die Freude)终曲大合唱,“Freude, schöner Götterfunken, Tochter aus Elysium, Wir betreten feuertrunken, Himmlische, dein Heiligthum(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众声激悦,号音嘹亮。竟是这一段!风雷激荡的乐声停止后,留下的只有震惊和感伤。想起那个故事,贝多芬本人出席了《第九交响曲》的首演,演奏结束时观众掌声如雷,顿足喝采,他却听不到,依旧呆坐在前排的座位里。旁边的人拉他起来转过身去,他这才看到乐厅上下荡漾着海潮般的狂热和兴奋,感动得几乎晕眩。而他,竟是在那样一片静寂、浑沌和抑郁中给我们带来这曲崇高和欢乐的绝响。

(三)魏玛的歌德故居
GOETHEHAUS-WEIMAR


歌德故居小有规模,马车可以从左侧大门驶入,穿过庭院后从右侧大门驶入
        与前两处不同,魏玛的歌德(1749-1832)故居保留着歌德生前的居所风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书籍、文具、绘画、雕塑、家具、陈设、马车,甚至歌德去世时坐着的那把扶手椅,都在它们近200年前原先的位置。自1782年起歌德一家在此居住了50年,宏篇巨制《浮士德》就是在这幢房屋内最终完成的。这位大学者生前已是声名卓著,仰慕者甚众,他这所不算宽绰的住宅中曾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拜访者。歌德夏天会去魏玛城郊的小屋中避暑,平时也可能走上几分钟路到席勒家探访老友。

魏玛歌剧院前歌德(左)与席勒(右)雕像
        作为学者和诗人,歌德家中有个藏书数千册的图书馆,自是正常不过的事,但没想到这位文学大师对自然科学也饶有兴趣,他收藏的化石和矿石标本也满满地装了一大柜子。中国人讲厚积薄发,一个人要想有所建树,仅仅执着关注自己本门的领域和学问,恐怕难成旷世大家。从歌德家中的艺术品看,他一定对古典希腊和罗马文化情有独钟。主要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绘有欧洲古代城阙遗迹和神话人物的各类画作。一幅幅端详过去,便将观者带离寒冷阴郁的日耳曼丘陵,带向南方洒满阳光的地中海之滨,带离豪夺纷争的今生今世,带向耕牧渔樵的黄金时代,带离凡夫俗子的人间红尘,带向超凡脱俗的仙居神界。想到大诗人每天在这片天地中巡游,浸淫在风云缥缈的史志传说中,难怪他能把梅菲斯托这么个恶魔化身打造成有血有肉、亦庄亦谐的复杂角色。在艺术品中,最抢眼的是客厅一角的朱诺(赫拉)女神头像,她是罗马神话中的天后,也是希腊神话中奥林帕斯众神之母,代表着母爱和美丽,是生命和诗歌的源泉。这尊塑像近一人高,那硕大的体量似乎向观者昭示着她无穷的力量、亘古的魅力。

        朱诺头像、希腊古瓶风格的绘画、多彩的房间(左图)
        魏玛郊外的“歌德小屋”旁边是树林、草地和小溪,清幽远逸(右图)
        歌德的存画中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大师名作,大多是能够反复印刷的雕版作品,且多为朴素静穆的黑白灰单色系图画。但从这些画中溢出的怀古幽情和阑珊诗意,令人浮想联翩,心驰神扬。那朱诺头像是件石膏模压作品,不如大理石雕像那般光鲜华丽,但没有人不被她异乎寻常的超大尺寸而吸引,不为她颔首凝望中显露着的高贵、庄严和优雅所倾倒,并由此体味到歌德诗篇中蕴涵的激情、斑斓与沧桑。故居中不见贵族府邸中的金银器皿和精细装饰,只有书卷、地图、标本和几件仪器,无声地记述着主人往日的起居和思绪。徜徉在大师为自己积贮构建的生活空间里,看不到夸耀,听不见喧闹,觉不出浮燥,感到的只有舒适、亲切、沉稳、安详。
        非常有趣的是,如歌德当年居住时一样,二楼几个房间的墙壁被刷上了不同的颜色。穿过一道道门时,心情也随着房间墙壁颜色的变化不停地跳转,时而恬淡,时而欣怡,时而豁然,时而昂扬,让人联想起少年维特苦恋中那不太稳定的青春心态。难道歌德到老还保持着那样天真烂漫的心境?

(四)季凡尼的莫奈故居
LA MAISON DE CLAUDE MONET-GIVERNY


莫奈在居所一侧陆续修建了几何线条分割的法式花园和富有东方味道的曲径池塘
        法国画家莫奈(1840-1926)也把他的房间涂成各种颜色。只不过他用色更精准,更大胆,色温和灰度恰到好处,使其同季凡尼(Giverny)小镇上的阳光树色谐调一致。谁让人家是强调色彩与光影的印象派绘画大师呢?那鹅黄色的餐厅令人叹为观止,阳光透过蕾丝纱帘照进来,屋子里宛若春花绽放,和暖娇艳,馥郁芬芳。墙上挂满了日本浮世绘,橱柜中各式青花瓷器虽不全是中国出产,却都接近中国风格,可想而知那时东方艺术对法国绘画的演进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

莫奈用色之胆识和能力,在这餐厅中可见一斑
        印象派初现法国画坛时,是游离于主流之外的“异类”,画风遭学院派严厉批评,画作在市场上没有销路,画家生活也颇为窘迫。十九世纪后期法国进入工业化高潮,首都巴黎渐失往日优雅闲适风致,越来越繁忙、混乱、嘈杂。一大批不得志但又志向远大的画家、诗人、作家便从巴黎“撤退”,沿着塞纳河西去,在风光旑旎的乡间村镇寻找适宜创作和思想的精神生活新家园。一时间,塞纳河谷中出现了不少艺术家聚居的“波希米亚”村落。
        1890年,莫奈43岁,从朋友那儿借到一笔钱,在距离巴黎80公里的季凡尼买下一栋仓库,并将其改造成画室和居所。自此莫奈在这山乡小村中定居43年,直至86岁高龄去世。小村附近河流纵横,岗峦起伏,绿树垂荫,花草茂盛,再加上阳光的阴晴变化,四季的色彩更替,是非常适宜印象派的绘画主题,自然逃不过莫奈的画笔。但他似乎更愿意为自己打造理想的模特儿,于是在住所一侧先修花园,后挖池塘,引渠筑桥,植花载柳,特别是在那极具东方园林气质的池塘中养了一丛丛不同颜色的睡莲。这花园、池塘、小桥、睡莲,成为他日后最出名画作的主题,也成就了他这位印象派绘画大师。

照片里的池塘,图画中的睡莲,谁更美些?
        处在人生中点的莫奈既未成名,也不富裕,很可能人生、事业、艺术等诸多方面都处在彷徨之中。同其他艺术家一样,他主动抛弃了看上去发达机会更多、更方便带来声誉、金钱和灵感的巴黎,抛弃了那个在他们看来日渐堕落、风华消褪的时尚都市,在诸多未知中毅然决然地埋身乡间,开辟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保持自己愉悦的身心和活跃的思维,坚守个人对艺术的理解和对人生的信念。莫奈最终成功了,造就了自己一心期求的生活和艺术环境,为后世留下这座美丽的“莫奈花园”;艺术上得到广泛承认,今天还有很多画家延袭他把握色彩、景深和笔触的方法;不论生前死后都获得极高声望,永久放置在巴黎橘园圆形展厅的巨幅画作《睡莲》成为举世闻名的艺术景观,欧洲乃至世界各国博物馆都以藏有他的作品而自豪。
        那些当年与莫奈一道移居乡间的艺术家们,大多数没有获得莫奈这样的赫赫威名,生活没有莫奈晚年那样自在消遥,他们的故居今天也没有成为著名景点。但他们也是成功的。他们在乡村原野的开阔空间中维护了自己豁达驰纵的精神空间,在风雨雷电的天然自由中维系了个人执着探求的思想自由。这些人在塞纳河畔聚拢起的艺术氛围,造就了莫奈后期艺术创作的磅礴生发。今天每一个到访莫奈花园的游客,每一个欣赏莫奈作品的观众,每一个阅读莫奈生平的读者,都自觉不自觉地接触着、感受着这一大批艺术家共同坚守的自由意志和独立精神,都应感谢他们在浮华人世间独辟蹊径,孑孑独行,捕捉自然之美好,淬取生命之精华,并将之传与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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