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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的生涯》是整个普契尼歌剧创作中最具普契尼风格的典型剧目,是他的成名作。普契尼是一位擅长描写小人物生活场景的大师,将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和情感不经意之间用淡淡的、活脱的笔触描绘出来。《艺术家的生涯》的第一幕就是这样的精品之作。
由卡拉斯、斯台芳诺及意大利老牌大师Votto录制的1956年斯卡拉录音室录音,可能已经是单声道录音中的最后一个了。这个录音班底选用了两位很少或根本没有在舞台上演唱过这部歌剧的演员,斯台芳诺属于一个典型的戏剧性-抒情男高音,最擅长的戏目就是Verismo,应该是普契尼歌剧人物的最佳演绎者之一,他的卡伐拉多西就是超一流的,几乎无人能望其项背。但鲁道夫有其特殊性,他是一位诗人,应该有诗人的洒脱、俊逸,应该是情感特别丰富、又特别温情脉脉的那种。但斯台芳诺暴露出他的一些很明显的缺陷:即用情不够,说白了就是抒情性还不够。在“冰凉的小手”的前半段就是这样,待到咏叹调的后半程,已能将音符的延长线唱得汁浓味郁,在一种驰张有度的爆发力之中显露出能使人掬泪的动人之处。结尾和卡拉斯的二重唱也是斯台芳诺风头盖过卡拉斯,卡拉斯在第一幕的演唱,尤其以开场白“人们叫我咪咪”,卡拉斯采用了一种小一号的嗓子,力图表现出人物的孱弱、犹疑不决,但卡拉斯在这里没有很出色地表达出普契尼在此要表达出的那种梦境般的自言自语的效果。咪咪在咏叹调的最后显露出对自己不经意之间的絮叨而表露歉意,以卡拉斯的音色和惯常的那种大开大阖的戏路来演绎咪咪这样的小号抒情女声,不能唱得华丽、漂亮,但也不能唱得过分压抑和裹足不前,情绪的变换之中要求有必要的张力,卡拉斯也许是为了特地表达出咪咪的楚楚可怜,音色过于纤细,有些僵硬和不连贯,形神有些散,当然也有高音处音色出现抖动的瑕疵。但当唱到“Ma quando vien lo sgelo,Il primo sole e mio”(我独自坐在那间白色小阁楼里,每天眺望着屋顶和天空……)这一句时,卡拉斯质朴地演唱中所饱含的深情和内在张力恰似那一望无尽湛蓝天空,足以打动听者的心弦!两人在此以后的演唱是渐入佳境,臻于完美。
第二幕从狭小、昏暗、寒冷的小公寓室内场景转移到了嘈杂、吵闹的巴黎拉丁区广场和咖啡馆,这是一个富有生活热烈气息的圣诞夜。去过巴黎蒙马特高地咖啡馆或左岸咖啡馆的朋友一定能体会出普契尼在此所描写的下层市民和穷困知识分子的五彩斑斓的娱乐生活的笔触是多么生动,普契尼在此编排了大量的合唱(混声、女声和童声合唱)以及各组花样繁多、节奏多变的重唱穿插在各个主题动机之间,几乎使你有种目不暇接的眩目感。Votto的指挥游刃自如,弹性速度十分服帖,音乐进行流畅舒展而紧凑,很好地烘托了舞台上的充满幽默的智慧和苦中作乐的自嘲的气氛。歌剧中的几位配角:扮演马切罗的Panerai是50-60年代EMI的功勋男中音,扮演哲学家科林内的Zaccaria是和卡拉斯在斯卡拉一直同台的男低音,他们的表现十分抢眼,从第一幕开始直至第四幕,他们的演唱忠实地体现出普契尼所描写的朋友之间的热忱友谊之情。第二幕他们的戏分最重,几乎担当了各类合唱和重唱的重任,但都能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卡拉斯在第二幕中只有不多的开腔,但是卡拉斯很好地注意到了咪咪这个人物由于有了鲁道夫爱情的滋润和温暖,情绪有了很大的舒展,表情外露了许多,所以卡拉斯较多的使音色转暖、吐音也活泼、圆润了一些,行腔流畅了一些,这些自如的转换使得咪咪这个人物变得更加丰满和生活化。她的一段咏叹调“Una cuffietta a pizzi tutta rosa_”很好地表现出咪咪为鲁道夫热情的朋友们所感动及由于鲁道夫替她买了帽子以后开朗的心情,在略带羞涩的矜持同时又很开怀,这段很短的咏叹调被卡拉斯唱得很出色,完全可以和之前的“人们叫我咪咪”媲美。之后,咪咪、鲁道夫和马切罗及缪赛塔的四重唱更是集中展现了四位歌唱家出色的语言表现才能,这之中还是以卡拉斯的表现最抢眼。缪赛塔的扮演者是著名的美国女高音莫芙,莫芙的戏路很宽,也是属于大开大阖类型的演员,甚至能扮演卡门和阿米娜这样反差极大的两个角色,但是莫芙的演唱总有开得过度的毛病,有的时候有过度追求音色的对比、戏剧化的缺陷,在此的《缪赛塔圆舞曲》中莫芙就有这样的毛病,在和马切罗调情以及戏弄老绅士时,莫芙采用了好几种变化极大的力度和尖挑音色,来表现人物的轻浮、乐天和风骚,但是往往过分刺耳,不太服帖,有人工的痕迹,不过,莫芙的演唱在此和卡拉斯的工整演唱倒是形成了很好的反差和对比,舞台效果更强烈,如果是现场演出的话,很能调动气氛。斯台芳诺的演唱和第一幕基本是连贯的,他的鲁道夫是英俊、挺拔类型的,温厚、善良的感觉少了点,诗人的想像力也略缺了点。不过,有一段当他向朋友们介绍咪咪时的唱段,充满了内在的深情,很好的表达出人物对咪咪的无限深情和能有这么一位好姑娘女友而自豪的矫情。整个第二幕气氛热烈生动,几乎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可以说是这个版本中总体得分最高的一幕,很完整。
从第三幕开始这部歌剧开始由自由、辛辣的热闹生活场景走向由淡而深的忧郁和悲剧,直至第四幕咪咪的病故。这种忧郁的情结是最符合普契尼要求的世纪末的颓废浪漫主义的抒情伤感,由此在这里造成俯拾皆是的抒情旋律。配合着舞台上清冷的布景,音乐的旋律和配器都是营造着一种宁静、凄苦的气氛。普契尼在前头用了一个空五度,这实际上是印象主义的作曲技巧。实际上在这部戏出来的1896年,德彪西的印象主义风格还没有成熟,但是印象主义的手法普契尼已经开始运用了。他用一个竖琴的空五度,来描写下雪非常清冷的情调。当时咪咪已经病入膏肓了。前面的第二幕是一个很热闹的戏,观众甚至会感觉这部戏将以喜剧结束,但是第三幕一开头,音乐就告诉观众,不幸要发生了。前头这个场景大概有十分钟左右,都笼罩在雪景的描写中。配器是非常精彩的。卡拉斯扮演的咪咪此时已经病得不轻,一上来咪咪的几声咳嗽声和对士兵的几声“谢谢”已经形神兼备地描画出身心疲惫、受到肺病及和鲁道夫之间的爱情误会愁离的煎熬,这几声咳嗽很传神,也只有卡拉斯等几位不多的歌唱家在咳嗽这种细节上能做到无微不至。接下来咪咪和马切罗之间的二重唱,是非常感人、令人悲切的段落,帕内莱的声音是如此热情和温柔关切,对咪咪深切的同情溢于言表,卡拉斯的倾诉如同悲泣,卡拉斯在此没有唱得泣不成声,但能让你觉得这是一位悲苦的少女终于找到一位朋友一诉心中的愁苦,当听说鲁道夫也在小旅店内,卡拉斯用了全量嗓音和力度来表现咪咪的略许冲动,使得这段二重唱在中段达到高潮。鲁道夫现身后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仍然是那位英俊、健康的年轻人,确实和病弱的咪咪产生了巨大的反差,也立即使人明白他们之间如何会产生不幸的爱情误会了。当鲁道夫发现藏在树后的咪咪,斯台芳诺的演唱立刻使你明白诗人对咪咪的深情一如既往,鲁道夫、马切罗、咪咪的三重唱纠结着一派悲怆的氛围。卡拉斯对咪咪的解释,有一个很显著的特征:咪咪的孱弱、温情、患有肺结核姑娘的内在敏感,而卡拉斯又能使咪咪保持完美无缺的嗓音,在高潮处有着辉煌的、有把握的高音,有足够的余量来盖过乐队的全量齐奏,卡拉斯很好地解决了这两者之间似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莫芙的缪赛塔加入之后,三重唱变成了四重唱,在大的悲剧背景之下掺进了嬉闹、撒娇的成分。刚好这四个人物是成对的:一个是鲁道尔夫和咪咪,这个是作为正剧的形象,是悲剧性的,他们俩为了不幸的爱情在悲叹;而另外两个,穆赛塔和画家马切罗正在打情骂俏,他们的爱情就是不稳定的,一直要吵架,好了又坏,坏了又好。一边在伤感,一边在吵嘴,所以这个四重唱同时是喜剧和悲剧在舞台上的叠合。在普契尼的其它歌剧中处理得没有这样好,这两种因素水乳交融在一起是很不容易的。我们知道在戏剧上,悲剧和喜剧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美学范畴,但在《艺术家的生涯》中却结合得非常好。作为卡拉斯的极端,莫芙的音调有时显得过于刺耳、夸张得过头,对声音的运用不够冷静。卡拉斯在第三幕有一段著名的咏叹调,几乎可以成为她的招牌:“Donde lieta usci al tuo d’amore”(我要回到那孤寂的巢),卡拉斯的处理极富理智,凄苦和对往昔美好的留恋一览无遗,声音非常柔弱但仍然具有穿透力,张力也恰到好处,是卡拉斯处理得最好的几部歌剧咏叹调之一。第三幕在咪咪和鲁道夫绵绵无尽的爱的愁离之间结束了。
在管弦乐最强奏的C大调波希米亚人主题声中第四幕的大幕拉开。百无聊赖的马切罗和鲁道夫互相拿各自的女友寻开心,但一当回忆到心上人咪咪和缪赛塔时,两人之间的那段“O Mimi tu piu non torni”(啊,咪咪你一去不返!)几乎可以说是男声二重唱中描述男性之间诚挚的友谊和抒发对离开的爱人的无尽思念之情的绝顶抒情的唱段。斯台芳诺和帕内莱唱得如此深情脉脉,听者无不动容。第四幕的音乐和第一幕初听之下有很多处相似,仍然是十分生活化的嬉闹、打斗场景。Votto的特点是流畅,但是强弱对比适当、喜剧情结的高潮处绝无突兀之感。当然,第四幕的主要部分仍然是悲剧调子的,所以,普契尼的喜剧元素没有展开过度,很快缪赛塔就带来了奄奄一息的咪咪,整部歌剧进入最后的悲剧之中。四位朋友纷纷竭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不久人世的咪咪做点什么,其中哲学家科林内的咏叹调“Vecchia zimarra,senti……”(再见吧,旧大衣),又称“大衣之歌”可以说是所有歌剧之中最悲的一首哀歌,其动人、使人泪不襟衫的程度无以复加,几乎所有的男低音都唱过这段咏叹调,Zaccaria的音色不能说漂亮,但仍然悲切动人。普契尼的卓越作曲智慧在第四幕中体现得入木三分,有两处几乎就是神来之笔。第一处,当马切罗、缪赛塔、科林内和肖纳尔等一一离场后,乐队奏出了第一幕里刻画人物身份的肖纳尔主题,但不久这个主题就演变成为爱情主题,这一处主题的自由渐变不露痕迹,实属神来之笔;另一处大手笔就是这一幕结束咪咪死之前的二重唱,应该是第一幕爱情二重唱的一个大的变奏,完全是建立在第一幕二重唱上的,只是用了其它音调进行丰富,或者用原来的曲调进行大量的变奏和阐发。你隐隐约约能听到这段二重唱都是第一幕二重唱的回响,只是在这里鲁道夫和咪咪反串各自唱了对方的旋律,这样的写法在之前的作曲家中是始未出现过的。普契尼是自瓦格纳之后天才地使用主导动机的最优秀的作曲家,远远超越了前辈威尔第。威尔第《茶花女》的第四幕和《艺术家的生涯》第四幕有某种共通之处,女主人公在弥留之际终于和日思夜想的爱人重逢,在临终之前苦难的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有过昙花一现的短暂的美好回忆。这两部歌剧对于女高音都是难度极大的考验,薇奥烈塔要求抒情花腔女高音在此不能唱得中气十足,咪咪也有类似的要求,而且难度更大。因为普契尼写的音乐更复杂,音程大跳幅度更大,时而要求女声全量的嗓音,时而又要求唱得细弱游丝,演唱要求完全跟着女主人公此时此刻的健康状况走,咪咪在一阵咳嗽之后就精疲力竭,甚至昏死过去,而且换气也有特殊要求,要求符合肺病病人的呼吸特点,同时也要求和女主人公此时激动难平的情绪贴合,所以,演唱起来看似音量较小,集中在中声区,很多都是宣叙调为主,但是实际唱来既考量女高音的戏剧才能、又费尽力气,累得很。这些要求对于卡拉斯来说,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以她拿捏薇奥烈塔的成功,应该只有卡拉斯能处理好贫病交加、弥留之际仍然对美好爱情的充满向往、离开怀抱着她的爱人时的充满遗憾。有评论认为卡拉斯的咪咪是充满意志力的,实际上是没有很好地深入地听这个录音,是对卡拉斯的想当然,卡拉斯在这个录音中,是以截然不同于唱托斯卡、乔空达的方式来唱的,很少有女高音能在演咪咪时达到了卡拉斯的高度。斯台芳诺在第四幕后半程和咪咪的大段二重唱中表现也可圈可点,尤其是最后的悲泣十分令人动容,和Prandelli有一拼。但总得来说,斯台芳诺的鲁道夫属于英武一类的,诗人的儒雅略微缺点,但斯台芳诺的声音和主人公的年龄比较贴合,挺拔、俊朗,十分难得。斯台芳诺在高潮处的爆发力也十分了得,相对来说,男高音在声音上的表现力比起女声来说要差点,斯台芳诺已经竭尽所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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