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6 11:58 编辑
序
到欧洲将近四年时间了。始终谨记先辈的教导,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方面尽可能多地阅读当地的报刊书籍,了解欧洲人当前所思所想,探究欧洲人思想意识及思维习惯之由来,另一方面抓住一切机会外出旅行,走访欧洲各地名胜古迹,领略欧洲多姿多彩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寻访其历史和文化渊源。同时再多一举,聊万次天。不论是旅居期间常打交道的同事和朋友,还是旅行途中短暂结识的游客和伙伴,与他们或多或少地做些交流,都能从中获得由于种种原因不会出现在书本、媒体和旅游介绍上的信息。 头两年,自认为对欧洲越来越熟悉了。看了些文章,走了些地方,谈了些闲话,脑海中欧洲的风物人情越来越清晰,以往印象中的一些空白被填补上了,认识上一些偏差得到了纠正。欧洲变得更加可爱,更加亲切,更加迷人了。但到了后两年,欧洲却变得越来越陌生。欧洲总体上是富足的、安全的、宜居的、理性的,人们心平气和,悠哉游哉,但欧洲也存在着危机、矛盾和斗争,欧洲人也常有蛮不讲理、趾高气扬、愤世嫉俗、无可奈何的时候。好也罢,坏也罢,这都只是些表象,那些幕后的活报剧,那些不可言喻但行之有效的博弈规则,那些支撑并指引着实际行动的概念和理论,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是如此的复杂、深沉、模糊。掀开最外面的一层大幕,却发现里面还有层层帏帐,遮蔽着奔忙穿梭、手舞足蹈的众多角色。近年的金融、债务和经济危机欧洲人失去了几分沉着和优雅,增添了些许焦灼和躁动。在翻滚涌动的时代波涛中,更加看不清欧洲的真面目了。 可为什么一定要了解欧洲、看清欧洲呢?还不是因为欧洲与中国剪不断、理还乱的纪葛与关联。欧洲是中国近代沉浮的初始推手,欧洲是中国现代建设的追仿目标,欧洲是中国社会蜕变的外部助力,欧洲是中国制度演进的参照坐标。欧洲在中国崛起进程中既是伙伴又是对手,欧洲对中国的未来而言既是机遇又是挑战。 人类的历史长河埋葬了很多古老的文明,苏美尔人、亚述人、古埃及人、匈奴人、玛雅人、阿兹特克人,凡此种种,有的已完全湮没在历史烟尘之中,有的虽然血统和种族延续到今天,却已完全丧失了民族的完整性,有的虽然民族还算完整,但自身的文明特征已消磨殆尽。自十五世纪人类拥有跨文明交流的能力以来,欧洲人从欧亚大陆西端启步,几百年间不停歇地向全球各大洲探索远征,凭借着我们认为文明和不文明的手段,将自身的理念、制度、文化和生活方式传播或强加给其他文明。所以说,在近现代世界发展进程中,只有欧洲文明基本保全了自身的主流特性,其自觉吸收融合其他文明、自主嬗变演化的程度远远高于其他文明被强制接受欧洲文明改造的程度。 有人说,欧洲人在创造,其他人在仿效。不少人听到此番言论,就会很不高兴,认为这么说是放弃民族自尊,屈服外来压力。但放眼当今世界,不论是北美、澳洲这些转移继承欧洲文明衣钵的地方,还是亚洲、非洲、南美洲这些被迫吸收移植欧洲体制的地方,还是像阿拉伯世界这样始终努力抗拒欧洲基督教文化影响的地方,大都无可逃避地被笼罩在欧洲文明的影子里。且说民族国家的概念、工业化的生产方式、民主法制的政治原则、理性分析的思想论方法论,哪一样不是源自欧洲?再看世界各国的衣食住行、人际关系、行为方式、生活风尚,哪一样不是追随欧洲?不是从远离欧洲的状态走向近似欧洲的状态?当下中国人的穿着、住房、交通,朝九晚五的工作制度,吃喝玩乐的生活乐趣,还不都是百多年来借取欧洲模式的产物?还有多少唐宋元明的遗存?中餐也要西吃,国乐也要欧制,发财要靠资本,当官要够选票,个性要更独立,权责要再分明,今天还有哪些东西承自流变千载的华夏道统、儒学理教?了解欧洲,看清欧洲,实际上就是了解自己,看清自己,想明白我们自何处来,搞清楚我们向何处去,我们为何如此从历史中走来,我们当如何向未来走去。 欧洲太大,太复杂,作为短短四年的过客,又没有足够的知识、修养、机缘、交往和思辩,将欧洲看清、弄懂十之一二已是无望。昼夜之间,旅途之中,每每突发异想,以为有所心得,又慵于查考求证,怠于笔记拾存,以致思绪感发一若浪迹浮生,总在云游野放。然而在欧洲春秋盘桓,还是有些话要讲。勉力笔耕,东拉西扯,天南地北,拼凑些自觉有趣的见闻,聊集一册“旅欧杂记”,亦无力续以广拓深耕。所谓旅欧,既有旅行见闻,也有旅居感受。所谓杂记,可免文体之争,宜避主题之辩。既是满篇闲话,就不必苛求什么思想和见解,倒落得轻松。抚文回读,万分惭愧,旅游者必嫌资料之匮乏,赏文者必嫌词句之粗陋,寻艺者必嫌叙论之浅淡,社评者必嫌谏议之轻草,学问者必嫌训考之疏虞。以欧洲之广博沉达,终竟以此衰章为念。然匹夫亦有匹夫之志,小人亦有小人之德,草根亦有草根之乐,既使污简腐椟,殆思谬辞,旦有一君偶拾,居茅厕而得文读之乐,亦逞小作愉人之快矣。呵呵。
二零一二年二月一日
(*文章摘自拙作《旅欧杂记》,文中插图暂未上传,有些小标题实为插图说明,特此致歉)
一、新天鹅堡 NEUSCHWANSTEIN
秋天的巴伐利亚山区峰峦叠嶂,树色斑斓,湖泽深幽,处处尽堪画图。从菲森向新天鹅堡行进,经过一大片平坦的田野,远远地就能望见,遥遥的山峰下“德国第一城堡”那洁白俏丽的身形。背后的阿尔卑斯山余脉,虽不崔巍,却仍壮阔。相形之下,古堡倒真似依傍在绿翳中一只静默闲憩的天鹅。画片上的新天鹅堡多是耸立在山岩之顶,俯视苍茫原野,颇有君临天下的气势,这是因为拍摄者更喜爱从山上取景的缘故。真正从山外一步步走近,只觉得古堡不过是秋山野景中一抹小小的人工印迹,婉约多于雄奇,秀丽胜于宏伟。然而这一小抹点睛之笔,却使眼前那一片葳蕤景象顿生无限神韵。中国人向有借托造化之势映衬人工精奇的心法,在苍茫自然中加缀少许人力,看到新天鹅堡同周边山林的对应谐调,当有不少赞许。
从玛丽桥回望新天鹅堡
走到古堡面前,倒真为其庞大的规制所摄服。想到1869年巴伐利亚人启动造筑工程时,运送物料,吊装栋梁,必是费了许多功夫和心思。穿行堡中各个大厅,更发现这城堡的妙处真是举不胜举,其修建者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传奇更是引人入胜。
即位前(左)与退位前(右)的路德维希二世(1845-1886)
迷上了作曲家瓦格纳的这位“疯王(MAD KING)”在他执政后期倾注心力财力修建这一化外奇观,完工部分的厅堂四壁绘制了大量瓦格纳歌剧的场景,其中一个重要主题是德意志中世纪流传下来关于天鹅骑士的神话故事。天鹅既是当时巴伐利亚王室的图符之一,更是神圣骑士的化身和纯洁灵魂的标志。瓦格纳将“天鹅骑士”罗恩格林及其父“圣杯骑士”帕西法尔等传说贯通相连,创造了一系列融文学、音乐、戏剧等艺术形式于一体的歌剧作品,在当时殊为独创。这些“集艺术大成”的鸿篇巨制使这位十八岁即位的青年巴伐利亚国王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现实中的路德维希二世是一个有名无权的立宪君主,1871年德国统一后更沦落为普鲁士一系德意志皇室的“侄儿王”。偏偏这位弱势国王相信自己有责任在世间建立一个忠实于基督教义的“理想王国”,自己应该成为像帕西法尔一样承担大任的“智慧的纯洁的愚人”。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如此之大,使得路德维希变得愈来愈怪张诡异,毫无自持地动用可以支配的一切资源,赞助艺术,修葺建筑,全力打造他心驰神往的虚幻世界。
壁画上的“帕西法尔”(左)和“罗恩格林”(右)场景
城堡中最有趣的是路德维希的卧室、书房和祈祷室,其间遍布与古代传说有关的绘画、雕塑和装饰,从各房间不同朝向的窗户还能分别望见恢宏的阿尔卑斯山峰,清平的山间湖泊和广袤的草场耕田。据说这位自30岁起即开始昼伏夜出的国王,在他42岁被逼退位、神秘地葬身湖底前的最后两年,隐遁在这座童话堡垒中,当夜深人静、万物沉寂之时,手捧瓦格纳的歌剧乐谱在房间内盘桓踱步,耳畔回响着雄浑幽沉的音乐旋律,身心沉浸在云波诡谲的剧情当中,遥望窗外星月之下的幽邃的峰峦与原野,任思绪从神祗的世界到子民的生计中游走,想象着自己化身为志向远大、德行崇高的万能骑士,以忠诚、怜悯、勇敢、正义、慷慨、热情等完美无瑕的骑士精神支撑起基督在今世的王国。门外那些轮值守夜、鼾盹不歇的仆役离他一箭之遥,巴国首都慕尼黑那些虚与委蛇、伺机篡逆的权贵离他百里之遥,今天在城堡中那些张目四顾、留恋徘徊的游客离他百年之遥,终有几人能够欣赏、体味、甚或分享路德维希那超然的状态,那悲喜的心境,那孤绝的精神!
国王卧室中盥洗盆的笼头也是天鹅形状
走到山后著名的玛丽桥回望新天鹅堡,才想到这城堡标志着一个自然、人工、历史、哲学、艺术、科学等多条轨迹的绝妙相交点。如果不是日耳曼文明千余年的兴替成长,使得德意志民族积淀出既深沉厚重、又昂扬奋勇的文化根基;如果不是阿尔卑斯山以北诸侯体系的延袭融通,使得巴伐利亚王室仍能够依靠名望和权势汇聚大量的财力;如果不是欧洲君主制在十九世纪走向衰微,使得路德维希无法将个人雄心投注入攻城略地和国是经营;如果不是人文精神从文艺复兴向浪漫主义狂飚突进,使得艺术形式的能量与表现力达到如此充盈的程度;如果不是工业革命与技术进步大幅提高工程水平,使得建筑新理念能够在短时间内、以低成本付诸实现:缺了上面任何一样,这新天鹅堡便无从谈起。而在这诸多轨迹相交之处,天设地造般出现了路德维希二世,将四处星星点点的火花引联到一处,集束成一柄瑰丽灿烂、惊艳人世的火炬,矗立在这孤秀险绝的山间谷畔。怎的一切机缘巧合,偏偏落在这样一个怪僻、桀傲的末世君王身上?历史究竟是谁创造的?人类的丰碑由何人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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